这天下午,炎热的太阳照着绿色的田野,也照着黄色的沙丘,热风吹得人身上汗湿。我光了膀子,赤了双脚,赶着猪群要去村东南乌拉河边上的一片水地,那里有树有水,既是一个偏僻的去处,又是各种牲畜常常汇聚的放牧地方,说不定还能遇到放牲畜的别人,大家就可以聚在一起玩了。
谁知到了目的地却一片寂静,除了我赶的这一群猪外,没有任何牲畜的影子,自然也没有放牧的人了。我只能在沮丧中自寻快乐,让猪在一片浅水地里洗澡避暑,我一丝不挂到就近的深水处游泳。水被太阳晒热了,泡得人浑身舒坦,再带着一身水珠子跑到热沙土上,就能沾一身的沙粒,那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变着花样耍水,可是一个人很快就没了兴致,躺在沙土上瞌睡起来,不经意就丢了一个盹,睁开眼自己吓了一跳,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见天蓝风清云白,暑热也消退了不少。我翻身而起,看见猪群还在泥水里哼哼着,一颗心才落回肚里。只是过了一会,再粗略地一感觉,心又揪紧了,左找右找,发现还是有两头刚被村里人捉了猪仔的母猪不见了。
这一急让我完全清醒了,跑到几十亩高粱地边上,攀上一棵大柳树往四处查找踪迹。果不出我的所料,在高粱地的深处,有一片乱动的高粱。我当时的判断,毫无疑问是两口母猪在那里发疯。我定好方位,边骂边下了树,循着地埂,深入进已经开始成穗的高粱地里。
我的个子那时还没有窜长,瘦小轻便,在高粱垅之间穿插游刃有余。接近那片有动静的地方时,我听到了隐隐约约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这就奇了,难道有社员在这片地里劳动,要是再让人知道母猪祸害庄稼,我可就惹下大麻烦了。我站着定了一下神,决心还是找猪当紧,心想只有把猪赶出地,不让人知道就不会有事的。我小心翼翼屏声敛气往那片有响声的地方前进,一边认真地听着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高梁林里的说话声却半天再无一言半语,高粱倒伏摇动,响声唰啦啦如下急雨一般。
放猪也是有学问的,猪也知错对廉耻,它跑进不该去的地方,心态也会自然地紧张,你如果猛喊,猛追,猛打,猪就会和你撕破脸皮周旋。如果你小心去赶,多数时候它们会顺顺当当地服从你的吆喝。这块高粱地片太大了,如果猪跟人在里边捉开迷藏,人自然是吃苦头的一方,我知道这一点,越是接近高粱响的地方越小心不带出响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前方突然传来:“怎么样,我还不算老吧?“我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身子下意识地卧倒在高粱垅道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是年龄老了,身体不老,心更年轻着呢。“听起来略有点喘。男人说:“过去听人说你厉害呢,我还只当是笑话。今天感觉了还真是不一样,让人骨头都有点酥。“女人浪声说:“你既然骨头都酥了,东西还这么硬。我真怀疑你不是个人。“男人笑了,得意地说:“今天呀,咱们俩个都不是人,是一对偷情的神仙。“女人说:“看把你美的,这么些年了,人家跟你笑了多少次,你要么一本正经,要么鬼眉六眼。现在都成老人了,还仙人呢!“男人说:“你这女人贼精贼精的,我是怕你呢。“女人说:“怕我甚?我又不吃人。“男人说:“女人不吃人,能断男人的筋。“女人说:“那你今天咋突然不怕断筋了,还把人家骗到这么远的高粱地里,就不怕被人看见了。“男人“嘘“了一声说:“咱们等一会再说话,现在我可要动粗了啊。“女人就笑了,很快又拉出哭音,真难听,如哼,如唱,如吸气,如梦呓。高粱叶子就又唰啦啦响起来。
我听出是谁和谁的声音,也知道俩人正在做什么事,好奇又紧张,俯卧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爬了一只小蠓子都不敢放手去打。
两人又开始说话了,先是男人的声音:“有了今天,我也不怕你小瞧,从你进村子的那一年,我就一肚子心思。这么多年压抑得我心浮气燥,要不是你拒绝了我为儿子的那档子事情,惹动了我的灰心思,我也下不了今天的决心。“女人说:“我当初一眼就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你的灰心思。“男人说:“真的!那你的眼睛也太毒了。“女人笑了,说:“女人最敏感的就是男人的眼睛。何况你那一双刀子眼,能剜人的心呢。“男人哈哈笑说:“所以你这些年一直大事小事地来问我,原来也是一肚子的灰心思啊。“女人说:“我就不相信世上还有不吃腥的猫呢。“男人说:“我一辈子就为了一脸的尊严活着,活到这把年纪,脸后面的东西只有你看出来了。“女人笑说:“尊严是一张纸,过日子才是真本实料。我留在村里不走,就是觉得你是个可依靠的人。可你让我嫁了两次人才肯吃我这一口腥,你也太老谋深算了。“男人说:“没办法,我有妻儿老小,还有一村子监督的眼睛呢。“女人说:“那以后咱们咋办?“男人反问说:“你说咋办?你想咋办?“女人说:“我看你那个小脚老婆也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咱们两个一块过如何?“男人说:“你不要胡说,咱们年龄快差下十岁了。再说你还有男人呢。“女人说:“我不嫌你老,过两年我也会老的。我不图别的,就图个老有依靠。我那个男人现在成了个病篓子,谁知道能不能医好了。“男人说:“那你就等着吧。“女人说:“等什么?“男人说:“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我听得一清二楚,透过密密的高粱,影影绰绰地看到两个人影子。我担心着水塘里的猪,和那两头还不知去向的母猪,又不敢动弹,心知在这种要命的时刻,真要是让两个人看见了,他们说不定会要了自己的小命。我越想越害怕,身体紧贴地面爬着,听了他们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
后来,女人说:“你也真能耐,都快折腾半个时辰了。“男人说:“你知道吗,我那个老婆子是干的不能用了。我这是困了三、四年的功夫。“女人说:“快不要吹牛了,有本事我下次检验你。“男人嘿嘿地笑说:“不相信我的本事,那咱们就歇个一会再来。“女人说:“你知点足吧,要细水长流。时间不早了了,咱们得赶紧分开,不要让人看见就不好了。“男人说:“那你先走,我还要抽一锅子烟,把这些压倒的高粱扶起来。“女人说:“你真有细致心肠,那我先走了。你说,我从那边走好?“男人说:“你往南走,我一会往北还要到自留地里掐一把葱叶子呢。“
我正处在他们的南面,头轰地一下子大了,差点就要爬起来逃跑。幸好那女人往南走了两步,转身向西走了。那男人一根根扶起睡倒的高粱,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北去了。
我一口气跑出了高粱地,重新爬到那棵树上望眼,看见那女人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小筐子,边走边抟弄着头发。那男人背着双手,顺着一道地埂走着。我骂了一句老流氓,换了方向往南寻找,就看见那两头跑丢了的母猪,正在一堆沙丘上的白茨堆里吃酸榴榴呢。
那天晚上,我怀揣着白日看到听到的秘密,先到了赵五子家,借口问他借一本小人书。此时的赵五子已上了初三,能跟同学借到一些我梦寐以求的大人书和小人书。可是那天晚上,我要借的书他借给了别人。我表现的很失望,和他闲谝了两句,瞟了两眼躺在炕上抽旱烟的雷公嘴赵老四,又刻意地看了看盘着腿,闭眼养神的赵婆婆,觉得赵家有种凝重的气氛。我在心里冷笑着。
从赵家出来,我又去了高六家。高六正蹲在地上削山药皮,眉眼歪斜,鼻子邋遢,萎靡不振,那样子看起来确实像个病殃子。他的傻儿子是个大头宝宝,在炕上脚步不稳地走来走去。黑香娥腰上戴着围裙,双手沾满了白面,在锅台前忙着做晚饭。那个赵姓的小女娃坐在炉灶前烧火,锅里已开始冒出了水汽。
我拿着一只烂手套,说是在他们家门口捡到的,就送进来了。黑香娥奇怪地盯着我看了两眼,眉头还不经意地皱了一下。我紧张了,心想这个女人太鬼了,她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来意。黑香娥说话了,说手套不是她家的,可能是别人丢的吧。转而又问我们家吃晚饭了吗?我心里踏实了一些,据实回答说吃过了。黑香娥说今天家务忙得,把晚饭也给做迟了。
走出高六家,我心里一如在赵家一样冷笑着,为大人的这种虚伪而不齿。
那天晚上,我被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搞得难以安静,和村里的一帮同龄男娃子们玩捉迷藏游戏。我和两个一派的孩子由于藏得太隐蔽,以至于寻找我们的那几个孩子最后偷偷跑回家睡觉去了。我们等不上被找到,只能自己走出来在村子里招摇而过,还唱着歌,最后百无聊赖各自散去,把算后账约在了明天。
路过刘三亮家,我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影在刘家的院门口处,一个拉,一个躲,一个甩手,一个抱头,还有嘤嘤的哭泣。天空中有半弯月亮,星星稀稀落落,村子沉浸在一片静寂而又蒙蒙的亮中,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晚,从那人的影子判断出是刘三亮和她老婆。
玩兴未失的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绕道趋近了偷听偷看。
哭泣的是黑玉英,似乎有什么委屈被压抑着,双手爬在院墙上抽噎。刘三亮像一根树桩立在边上,一会上前想拉老婆回家,一会又气咻咻地走来走去。黑玉英只是不理,刘三亮哀求说:“咱们再回去试一试嘛,那一天不是还成功过嘛!“黑玉英带着哭音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站一阵子会回去的。“刘三亮说:“天这么黑,又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在外面我不放心。“黑玉英赌气说:“那咱们回去就睡觉,谁也不理谁。“刘三亮说了一串好字,想搀扶黑玉英,被一把甩开了。
回到家里,父亲没有从学校回来,母亲还在灯下做针线活,弟弟妹妹一个挨一个都睡着了。母亲埋怨我贪玩,说要不是等我,她也早睡了。我喝了一肚子冷水,躺进被窝里,心想今天是怎么了,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一些不能言说的事情。
母亲先问了我几个常用的生字,看见我睡不安稳,问我是不是喝冷水肚子不舒服了?我终于按捺不住说:“妈,我刚才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刘三亮和他老婆,两个人在大门外吵嘴呢。“我向母亲学说了两人的对话,母亲说:“天下哪有夫妻不吵嘴的,就好象哪有勺头子不碰锅沿子呢。“我说:“刘三亮自从结了婚后,和他老婆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咋会也闹意见呢?“母亲说:“刘三亮那个人身上毛病多呢,刚结婚看不出来,日子长了就会暴露的。“我说:“妈,村里有人说刘三亮老婆是个石女子,石女子是啥女子呀?是不是石女子就不会生娃娃?“母亲问我听谁说的这些不正经话,却不等回答,就催我快些睡觉吧,说再不睡鸡都快要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