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年夏天开始,母亲开垦的菜园子迎来收获期。一小块韭菜越割越旺,叶子变得宽厚肥亮。菠菜和油菜,叶子凝绿,如一片晃动的墨绿液体;紫色的茄子秧上,大的刚摘,小得就又长大了;柿子苗开细碎的小黄花,结一嘟噜一嘟噜的西红柿,有黄有红有粉;顺着架子,缠丝吐叶、弯弯绕绕往上长的豆角秧里,鲜嫩的豆角一直吃到秋天,还能收下一大堆。在地边角,还有蔓长,叶阔,花大,名称众多的面葫芦、菜葫芦、西葫芦、冬葫芦和窝瓜。为了侍弄这些葫芦,母亲每天早晨在太阳出来前,都要绕着菜园走一圈,把雄性的花摘了,扣在雌性的花蕾上,让花蕾互咬着传粉。对于多余的葫芦花蕊,则掐在手里,回家做面条时,漫撒到锅里,那种色香味令人每每想起来,都会满嘴生出口水来。
母亲让我们兄妹几人种下的白杨树,并排在园子的南墙底下,正对着屋子的门窗。
种树的那天,母亲说:“今年是咱们入住新房的第二年,园子地是头一年开出来种,你们一人一棵树苗子,要自己挖坑,自己浇水,自己填土,自己操心,等长大了看谁长得最高。“母亲给了我们一个参照的念想,我最先完工,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累得脸红如柿子,仍然挖坑不止。我主动要帮手,被母亲阻止说:“一人一个愿望,一人一棵树,让他们自已用力吧。“妹妹顾虑说:“要是我种的这棵长不活怎么办啊?“母亲说:“人如树,树如人。你把土培好后,闭上眼睛和树一起树立一个信心,想一个愿望,让树苗子也有点寄托,它呀保险就能长成参天的大树。“妹妹高兴了,我们也兴趣大增。我想了半天,并不知白杨树是不结果的,在心里默默念叨说:“小树,我会好好的保护你,你也要快快的长,结好多好吃的果子。“二弟念儿歌一样说:“树啊树啊快快长,一直长到蓝天上,把天扎个大窟窿,掉下一堆金元宝。“我们哈哈大笑,母亲用手摩挲着二弟的头说:“你爷爷说你前头颅后马勺,挣的银子够马驮。看来将来的你也就是个挣钱命了。“二弟说:“挣钱还不好吗?“母亲说:“好,好,只要能干成点事业,你们干什么都好。“
为了防沙,母亲把一捆沙枣树苗,如排兵布阵一样悉数种在了西边的沙土丘周围。挑了担子浇水,挖了濠沟蓄雨,树差不多都活了,只是密度过甚。
队长高大海见了说:“这一家人真贪,开那么大一个园子不说,还想往外种树占地,谁同意你们这样搞了!这些树要么你挖回去,要么就充了公,你们自已定夺去吧。“这不公平,母亲找队长理论,队长说:“你就是说的天花乱坠也不顶用。在一碗村的地片上,一切都姓公,谁也不能多占多用,即使是沙窝子野荒地都一样。“母亲说:“可那个沙堆要是不种树压住点,我们家的院子几场大风下来,就又成了沙圪堵了。“高大海说:“那是沙子事,我管不了,我只管公家的地,说你不能多占,你就是不能占。“母亲气得说不出话,回到家里给父亲哭说。
父亲领着我们把沙枣树苗全移回到园子的西墙根底下,布成了一字长蛇形。
相较而言,赵老四一家对我们家还不错,重要纽带自然是赵婆婆。这个小脚老女人在奶奶走后,很少再到我们家,有一次可能是忘记了什么,都来到大院门口,愣怔半天又摇着头走开了。她很少再像过去和奶奶在一起时那样,到田野,到沙漠,或者到村里的那棵大柳树下去走动,常常守在家里,一如早年的状态。只是酒还时不时要喝上两口,捉虱子吃也多躲开外人的眼光,偷偷地自己享受。
有一段时间赵婆婆病了,吃什么都不香,就念叨我母亲做的饭香啊。赵黑不好意思,来我们家说了这个小要求,希望我母亲能过去给老婆婆做两顿饭。
母亲过去了,问老婆婆想吃什么?赵婆婆蠕动着牙齿稀落的嘴说:“我干姐姐在的时候,你给她做的鸡蛋炒韭菜,那就好吃的很啊。“母亲就应愿而做,赵娟子当下手烧火,同时留心学着,发现和自己的手法一样。炒好了鸡蛋,赵婆婆吃了一口,嘴抿了半天才说:“唉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样的东西,你们做出来的,就不如人家做得好吃嘛。不信你们都尝尝,都尝尝,看这一样不一样啊。“赵老四尝了没吱声,赵黑尝了也没吱声,赵五子尝了说:“妈,你真吃得香?我吃咋跟我姐做的一个味道呀。“赵婆婆生气地说:“娃娃家了,按理说味觉好着呢,咋能吃不出人家做的这饭香呢。娟子,你来吃一口,你说。“娟子尝过了,想了想说:“妈说的对,我炒的菜就是不如人家的好吃。耿家嫂子,我可得拜你为老师,跟你好好学做饭。要不然,连我妈也伺候不好了。“
赵黑眨着眼睛想说话又没说,看到娟子瞟过来的目光,心里明白,也附和说这饭做得就是香。赵婆婆就高兴了,津津有味开始吃饭。
做了这顿饭后,我母亲又去做了几次变样的饭菜,赵婆婆都吃着香。赵娟子当着她娘的面,在形式上跟着我母亲学手,私下却说:“耿嫂子,你做饭是好吃。我就不信一样的手法,我做的我娘吃着就真不好吃。咱们今天在西房里做,不要让她看见。你坐着我做,做成就说是你做的,看我妈能尝出来不?“我母亲笑着说:“行,咱们试试看。“
赵娟子做好了饭,由母亲端着送到赵婆婆手里。老人吃了几口后就疑问了,“这饭是谁做的?是你做的,还是我们娟子做的?我吃这味不对呀!“母亲心里也很讶异,不便当场承认,只能说:“姨,你吃着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不是太咸了?“赵婆婆摇头后又吃了一口,“哎,这肯定是我那个女子做的嘛,我一吃就吃出来了。你们还想哄我呢。“这么一说,老婆婆笑了,母亲也笑了,躲在屋外的赵娟子进屋笑着说:“妈呀!你活成个老神仙了,这以后可咋办呢?你总不能让我耿嫂子天天来给你做饭吧,人家也一大家子人呢,每天还要下地劳动。要不妈你干脆搬到人家家里住去,米面我给你送过去。“赵婆婆的病好了,神智也清明了,摇着手说:“不用了,妈现在其实吃啥也就是那个味,只是想见啥香啥才香。再不要麻烦你耿家嫂子了,等我那干姐姐回来了,我再过去吧。“
从此以后,我们家只要吃顿好的,母亲都要给赵婆婆端上一点过去,两家关系越走越近。后来,赵娟说下了对象,可赵婆婆坚持一点,必须等赵黑结过婚后,她方能出嫁。这一要求,实是逼着对找老婆推三阻四的赵黑尽快结婚。
赵黑生气了,不跟任何介绍人见面。赵婆婆多了一桩心病,吃饭又不香了,睡觉也不好了,头发眼见着白了许多,也稀了许多。赵黑无奈之下,答应了老人,但坚持不相亲,要见面也只让女方过来。这是个难题,但赵家家底殷实,父辈有名气,赵黑本人个头高大,身板宽展结实,相貌堂堂,又有本事,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条件,想与其联姻的人家还是有的。特别是一些心气高的女娃子,私下里自己琢磨想象,托了人闲说中间看能不能碰一下婚运。
赵婆婆见有人给儿子介绍对象,都热情地认为随便是谁,只要能跟儿子结婚生娃就是好的。女方上门相亲,在当时属于被人看低的举动,也有失体统。赵婆婆想了个办法,让相亲的女方先来我们家,就当是上门的亲戚,然后让赵黑过来见一面。
可惜,见过三、四个大姑娘,就我的眼光,觉得其中也有不错的,可是赵黑却都没看上。
母亲私下跟父亲说:“这赵黑是不是有什么心病,平时干什么都挺麻利的,说话也头头是道。咋就在找对象上显得又死板又教条,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要说他是心气高,也不能高到没个远近的地步吧。就说上次来的那个姑娘不行,可今天来的这个,说长相,村里的女娃子还没有能比过的,身材也好,就是有点屁股大,那有什么。女人屁股大,生娃坐天下。那赵婆婆现在一门心思不就是想着盼着抱孙子嘛。“父亲说:“这种事咱们做到这个情分上也就行了,再不要往深了掺和,也不要对人家说三道四。找对象那都是命,命里不是的扭在一块也不是,命里是的躲开十万里也终究还是的。“母亲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跟你私下说说。对了,你注意到了吗?咱们家一有女娃子来,黑香娥就会过来,不是借东西,就是来问话。好象她的消息挺灵通的。“父亲说:“这个女人鬼着呢,会不会乘机来为刘三亮寻找机会呢。我听说,刘三亮经人介绍了好多个都没成。“母亲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