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村的春天永远是由风拉开帷幔,这一年也不二般。只是这一场罕见的沙尘暴,遮天蔽日,飞沙走石,而且移动的速度相当快,持续的时间达一天一夜。
风暴上来时,我们十多个放了上午学的娃,刚跑回到村口,风沙就从西上来了,顶得人都无法出气,身体更是迎风前倾,寸步难行,几个小一点孩子,就被风掀翻在地,头磕在一起,疼得直唉哟。
赵五子个头大,他和高远方已经是五年级学生,领我们躲到队部的屋墙下,攒成一堆,抱紧书包,闭着眼睛听风怒吼。有女孩子哭了,哭声与风声结合在一起,重叠出怪异的效果。这时,有个大个子用毛巾捂着脸,从黄风中冒了出来,用手势指挥我们尾随在他身后,一个抱一个的腰,费劲地进入了村子。等到了我家门口,听见母亲侧身和他打招呼,我才认出原来是民兵队长赵黑。
这场风暴一会强一会弱,昏黄却是始终如一。下午我们谁都没去学校,村里的社员也不用出工,各自呆在家里,闻着呛人的沙尘味。后来想必太阳西下了,天光由昏黄变为暗黄,村里的人家都早早栓了门窗,掩上挡风帘子,有的点上了油灯,有的黑守在炕上,无奈地听着屋外风吼如兽嚎。因为,电灯在风暴来前就断了电,谁也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风扯断了电线所致。
父亲在放学时说过要晚上才能回家,现在风沙这么大,肯定就住在了学校。爷爷还在大队的果园住着,家里就剩下我们兄妹四人和母亲。母亲给我们在油灯下做熟了晚饭,心不在焉,时不时到院子里走一趟,一身沙子回来时,焦急满脸。
我说:“妈,你老往外面跑,是不放心什么呀!“妈说:“这鬼黄风,把沙子都又吹进了菜园子了。我给青苗戴的小帽子都被刮走了,辛苦全白废了。“我问妈外面的风现在小点了吗?母亲说:“还是那个样子,伸手不见五指,就能听见吼叫,你要是想尿,就在屋里尿盆里尿吧。“我说:“我不是想尿,我想要是风小了,咱们全家再出去扬沙子。“母亲笑了,“你快不要瞎操心了,这么大的风,把你们谁刮走,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跟母亲说话,弟弟妹妹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嚷着让母亲讲毛野人的故事。母亲为了安抚我们,更为了排遣自己的焦虑,用针把灯花挑落,一边纳鞋底一边说:“从前,有一个人出远门……。“
这场黄风第二天下午才过去,天光亮了,村子里人开始走动。我们自然都没去上学,各自留守家中,也很少走动聚玩。
父亲是中午风还大的时候回来的,一进门眉脸头发上尽是沙子,看见一家人守在家里,好象有点反应不过来。母亲说:“你是咋了?一进门发什么愣啊!“父亲用目光挨个扫过我们,缓缓说:“我刚才从知青屋那边路过,昨天的大风把那一排房子全吹塌了。多可怕呀,要是咱们一家还住在里面,还不闯下大乱子了。真是老天爷保佑啊。“母亲说:“昨天我一晚上操心园子,没听到有响动啊?那房子按理说打了土牛,还结实着呢,咋说倒就倒了?“说完这话,母亲看着墙壁粗糙,还没来得及好好装修一下的新家,庆幸说:“唉,老房子跟老年人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行了。还是新房子结实,这是天老爷保佑咱们一家人。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香了,赶快烧上两根。“
香燃起来了,母亲忙着做饭,一个多小时后,全家人围在炕边的小方桌前,正吃着迟开的中午饭,村里传来了一阵急响的钟声。钟声让喧闹的村子安静下来,父亲想不明白这个时候响钟会有什么事情?母亲让我到队长家看看,我摞下手里的饭碗,一路小跑进了村子。
大钟挂在队长家西侧的一棵大榆树上,那是村里出工或开会时,召集社员的响器,也是队长权力的一种象征。我跑到大钟前,榆树下已围了好些人,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敲钟的高大海,把一根平日捣药的钟锤交给一个年轻人,让使劲连着声继续敲。自己站上钟旁的一块废弃的大碌碡,抬高了身体,对众人喊叫说:“大家赶紧各回各家,互相通知一下邻居,让大人娃娃都出来,拿上箩头铁锨,快到村西北金广田家去救人。“钟声影响了人们的听力,高大海让敲钟的人先停手,在钟声余音的嗡嗡声中,他又连说了两遍。有人问金广田家出啥事了?高大海说:“那一家人让沙子活埋了,人都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跑回家里一转述,父母摞下饭碗,到院子里拿了工具就动身了,却让我在家看护弟妹。
这种蹊跷事不去看一看,那如何行。我等父母一走,以家里老大的威严安顿好弟妹,不准他们往外跑,临走还把家门的链锁从外挂住了。我是知道金广田家的,他家的小孩跟我年龄差不多,常一起拾过柴禾。因为急着去看热闹事,路过倒塌的知青屋时,我只是随便地瞥了一眼,并没停下来感觉一下。
我跟着村人来到村西北的沙弯子,只见许多的人正挖掘一处大沙堆。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金广田家居然被一座移来的沙丘整个埋在了底下,只留着屋顶的烟洞口和外面通着空气。
队长高大海爬在烟洞口往里喊话,赵黑组织青壮劳力在屋子前面挖沙,同时让众多的闻讯而来的妇女娃娃从四面开花。“老天爷,屋里的人还活着,喊叫他们还能听得见。大家快点挖呀!“高大海耳朵支在烟洞口听了半天,歪身坐在洞口,向众人宣布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沙土松软,急于往下挖的人觉到了屋顶,却被周围的流沙重新掩埋起来。赵黑喊话说:“只要人活着,大家就不要着急,先清理周围和屋项的沙土,干活要注意,不能把房子给挖塌了,要是让沙子流进去,人也危险了。“
赵老四赶来了,抽着旱烟锅子,并不动手,只是不时提醒一下儿子。
屋顶被翻腾出来,有人说:“还是先把屋顶挖个洞,把屋里的人用绳子吊出来比较安全。“高大海同意了,赵老四插话说:“能不挖烂屋顶最好,只要人活着,这房子暂时还得住人,留全整了省事。这么多的人,再坚持挖一会,门窗都会露出来。“高大海爬在烟洞口征求屋里人的意见,得到的答复和赵老四的说法一样。高大海退到一边,刚才的热心丢了一半,骂骂咧咧说:“*****的,都到了这个程度,还只怕把房子挖烂,房子比命还当紧。“说这话时,人已远离开了赵老四。
沙土被一点点挖走,屋檐露了出来,窗户也现出形状,屋子周边沙土被清理开来。太阳还剩一杆子高时,门面处的沙子挖到了屋门和窗户的底部,可惜门窗都已被挤烂,流沙在屋子的地上炕上斜坡堆了两大堆。
金家的人钻出来,一个个死里逃生,脸色腊黄。高大海过来说:“这一家子大活人,住在沙湾子里,刮这么大的风也不注意,能让沙子给活埋。要不是四喜他爹路过,觉得总是不对劲,看到了烟洞口子,才一下子想起你们。“金广田说:“黑灯瞎火的只想着睡觉,谁能想到一觉醒来埋得没了出口。“有人插话说:“睡觉?怕是日鬼的把啥都忘了吧。“金广田的老婆愁眉苦脸说:“一家人差点让活埋了,你还开这种玩笑。“赵老四笑笑地问说:“你饿不饿?“金广田说:“饿倒是不是饿,就是心慌的厉害。“赵老四说:“去年我就说你,沙湾子不能久住,还是往外盖房吧。你不听,现在知道这流沙的厉害了吧。今年乘早想办法盖房吧。“金广田有气无力地说:“谁不想盖新房啊,那得有钱才行呢!“挖出了被困的人,人们积极性便不如刚才,赵黑说:“帮人帮到底,乘大家的力气,把这房子周围的沙子全给清理出来吧。靠他们自己,就现在这个样子,再来一场风,又都埋进去了。“高大海不甘落后,又开始了指手画脚的安排。
太阳落进了西沙漠,天光一点点由亮而暗,黄昏不知不觉漫了过来。我跟着肩扛锹头手提箩筐的父母往家里走,父亲说:“过去只知道沙漠里的沙子活埋人,现在都赶到村子里来埋房子,这还了得,真是怕死人了。“母亲开始忧虑自家的房子安全,父亲说:“没事,咱们那个地方,离大沙丘还远着呢。只要多种树,用不了两年沙子就老实了。“
路过倒塌的知青屋,父母都停了脚步,一言不发看着倒成一堆的灰土坷垃,和横七竖八翘起的黑色椽檩笆子。母亲说:“这些椽檩看起来还好着呢,队里也不来收拾,是不是不准备要了?“父亲说:“你不要打这些主意,回去告诉娃们,谁也不准动一根这塌房子的东西。“说完这话,父母无言地站了一阵子回去了。
我站在废墟边上,回味着当初住在这屋里的往事,谁知思维一滑,想起了长发姐姐。幸亏家里的大花猫从废墟上钻了出来,喵呜一声吓醒了我的魂魄。我浑身一激灵,往四面八方看了看,迈开双腿就往家里跑。回到自家院子里,我才心定下来,却想起大姐姐说过骑大风的俊马回上海后,几天之后,果然就刮了一场好大的西北风。自那以后,自己就再没有见到过大姐姐,难道一切真就那么神奇吗?
人日有所思,夜就有所梦,晚上我就梦见了长发姐姐,她还坐在那处废井边上,长发垂到枯井里,一手兜着一手拿把木梳缓慢梳妆,木头桶放在一边,桶里的清水泛着天上的星星。
在梦里,我们聊啊聊,一直到鸡叫的时候,才分手回到家里。我看见睡在炕上的自己,心想梦才是人真正的自由。我躺回到正在做梦的身子里,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过了些时日,有两个城里人找到队长高大海家,打听大姐姐的名字和埋葬地方,队长问了多少个村人都不得而知,后来他孙子高大个子说:“这种鬼事,问别人谁知道。还得去问鬼娃,他能认识鬼呢。“一句话点醒了高队长,领了人来到我们家。母亲听了吓得说什么也不答应,我正好回到院子里,母亲抢出家门把我连拉带推往院子外赶,搞得我莫名其妙。
高队长给母亲做工作,母亲见避不开,也就不推我了,又怀疑我怎么会知道坟埋在什么地方呢。我说:“大姐姐给我交待过,说你们要来搬她的家。我也认得你,你是大姐姐的弟弟,现在上高中呢。“我话一出口,众人都紧张起来,一个个大眼对小眼盯着我。有人就往四面乱瞧,仿佛要看见什么神秘的东西。来人中那个年轻人眼神怪怪地瞅着我,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没有解释什么,对母亲说我没事的,领他们过去找见坟就回来。我还说这不会有什么事,而且以后也不会有的。我说大姐姐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只是村里的坏人说她坏话呢。
我领着众人来到村西北处,只约略找了一下方位,就发现了自己埋过照片与砖头的记号。跟着我看稀罕的村人越来越多,有些当初参与过挖坟坑埋死人的村人也在其中。人们按照我指点的地方挖下去,挖到了棺木,棺木已朽,锹头一剁就塌进去了。城里的人就嘱咐让小心挖,直到整个棺木都现了出来。村里看热闹的孩子们被打发到远远的地方站着,只有几个上年纪的老人指指点点,高队长派人往队里取了两捆干树枝过来。
我站在旁边一直没离开,也一点不害怕。等棺木上罩了一块大布,棺木被打开时,我看见了人世间的大姐姐,她的头发在棺木的壁上像葛藤一样爬附,遮掩着已经尸骨化的尸体。我想起了那颗大姐姐说的灵芝,在棺木的一角搜寻,发现一根比棺木更枯朽的黑色树根,树根上正往下滴着晶亮的水珠。
大姐姐的尸骨被起出来,放在摆好的一堆干木柴上,连同那些朽了的棺木被一把火烧成了灰。那头死了还生长不停的长发,引燃时瞬间烧起一蓬非常短暂的大火,那火就显出了大姐姐的音容,笑着、飞翔着、舞蹈着,对我做着原初的表情。
那一刻,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梦与记忆,都经历一霎那的清晰与幻灭。我流着眼泪,看着火中渐渐渺小下去,直至最后什么也没有了的大姐姐的笑容。
我流着泪一口气跑回家里,对着墙壁让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跟着回家的母亲让我又是洗手,又是唾唾液,忙着从箱柜子里翻出大舅当年留下的两张黄符,在家门上一张贴,揣在我上衣口袋里一张。
一切在平安无事中过去了,母亲对还是个孩子的我,再没有问过任何话。我心里明白母亲的意思,那就是让我在无言中彻底忘怯这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事情。
当天晚上,我思考着大姐姐的死,一时觉得自己明白了梦中她所说的那三个世界。我想,大姐姐原来就没有死,她只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么,现在她又到了哪个世界了呢?我想她还会回来的,只是回来的她还会是她吗?我们还能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