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很快便到了四十年暮春,到了入宫采选的日子!
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换上了那簇新的旗装,在钮祜禄家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跨上了福叔租的那辆浅绿色半新的马车!临别时,永宁拉着我的手,眼角挂着泪,依依道,“长姐,入宫之后,千万照顾好自己!熹儿相信,万岁爷一定会对长姐青眼有加的!”
熹儿,是我回京之后,阿玛为她起的字号。而“宁儿”则渐渐成了他们对我的昵称,但即便如此,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见得因此而亲厚些——他们依然对我十分客气,我亦回之以十分的尊敬!而亲近,是我仅对于白云观才有的感情!
也许正因如此,他们才苦心孤诣地教永宁说出这番话来,以示对我的殷切希望罢?
我望向门槛内那对夫妇,了然一笑,摸摸永宁的头,轻摇了摇头,道,“放心,你长姐不会输得太狼狈!”
额娘脸色忽然有些发白,嗫嚅着想过来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倒是阿玛跨出门来,直视我的眼睛,威严地说道,“钮祜禄家的女儿,自然不会输的!”
我不置可否,道一声保重,便弯腰躲进那幕帘之内。
马车“吱呀吱呀”地穿行于街道上,我的思绪里,满是阿玛灌输给我的家族历史——这要从上三代开始说起,叔祖爷“额亦都”是太祖爷**哈赤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戎马半生,打下了半壁江山,被封为满洲的“巴图鲁”(第一勇士)。继叔祖爷之后,钮祜禄家的名人就要数顺治爷的四大托孤大臣之一—“遏必隆”大人了!“遏必隆”大人位高权重,且深得圣心,其长女先皇后孝昭仁皇后深受万岁宠爱,可惜红颜薄命,只有一年的皇后命;圣上伤心之余,便移情于其亲妹——“遏必隆”大人的嫡次女,封为温僖贵妃。可惜温僖贵妃也是个薄命的主儿,三十二年生公主时难产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是当今圣上的十阿哥。
虽下三代,未出五服,若排资论辈,先皇后和温僖贵妃都算得是我的姑姑,不过,想来她们命数有限,实在无暇照顾我们这些远亲,以至于阿玛至今也只是个小小的八品武官!
所以,也难怪阿玛会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女儿能否在皇上跟前说上话,对于官员的仕途的影响不言而喻!阿玛在我离家前夕将这冗长的家族史告诉我,无非是想唤起我的家族使命感!可惜啊,我对这个家都没有多深的感情,实在谈不上家族使命感!他这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日落西山,马车进入地安门,便难以前行。福叔下车打听了一番,听说是两名秀女的家人争抢着要先行,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连户部的大人都被引了过来,此刻正在调解。我叹了一口气,想,也许一门心思想要落选的秀女,恐怕只有我一人罢!
约摸过了一刻钟,道路方得通行。到了神武门外,已是夜幕降临!向门口的官员报了身份信息,由族长确认之后,便拿到了标注我名号和旗号的小木牌,然后排队等待嬷嬷搜身。福叔嘱咐我几句话,便拉着马车投栈去了。
秀女进宫,有严格的先后次序。最前面的,是宫中后妃的亲戚;其后,便是三年前参加采选,过了初选却在复选时被刷下来的;再往后,才是我们这批新来的秀女,按照旗籍和家庭背景先后排成一列!
按照满、蒙、汉的顺序,我这个镶黄旗的满洲秀女,虽则出身不高,也勉强能排在中间。搜身放行之后,便有宫人提着宫灯指引秀女鱼贯而入……
来到指定的房间时,天已经黑透了!房间里,烛光昏黄,一如我疲惫的感觉!正打算躺下休息,便听门口传来宫人的声音道,“文姑娘,请进!”
我一抬眼,便看见一名与我年纪相仿的姑娘跨进门来,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欣喜,径直向我走来,热情地道,“我叫文欣,你叫什么?”
“长宁。”我回以微笑,语气淡淡。
“你长得真好看!”她笑着说,显得天真烂漫。
我微微摇头,道,“姑娘谬赞了!”
“你唤我文欣就行了!”说着,她走过去将房门上了栓,然后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献宝似的一个丝巾包裹递到我面前,笑道,“这是我额娘亲手做的糕点,你尝尝看!”
我望望那有些变形的点心,又看看她,微笑着将糕点推回她自己身前,道,“多谢,我不饿!”
“坐了一天的马车,怎么会不饿呢?”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行至桌旁坐下,自顾自吃了起来。谁知不一会儿,她便噎住了,咳得满脸通红,我忙走过去给她倒茶,拍背顺气,“小心些!”
她喝了茶,顺了气,又对我笑笑,眉眼弯弯,很是可爱,“多谢!我就知道姐姐你是个好人!”我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径自回床上躺下。
“姐姐,你睡觉不把头发放下来么?”
我心中一紧,并不回答。不多时,她收拾好包袱,吹了灯,躺在我身侧……
月上中天,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羡慕文欣睡得安稳,但为保险起见,还是点了她的睡穴方起身。摸索着来到桌边坐下,我小心地将头发散开,取出师父交予我的竹筒,藏进包袱里,方回到床上……
一夜无眠,黎明时分,眼皮却沉重起来……
“姐姐,醒醒!”
我困倦地睁开眼,便见文欣一脸的着急,“快醒醒!一刻钟之后,陈公公便要领咱们进宫了!”
匆匆收拾一番,风风火火地来到秀女聚集之处,便见一个公公施施然走来。
“请公公安!”众秀女毕恭毕敬地福了福身,我也从善如流。
陈公公点点头,令众人按照来时的顺序排好,然后领着大家向宫门口走去。
来到体元殿,众秀女七八个排成一列,整齐地站在门外,等候里间传唤。
“姐姐,我好紧张啊……”文欣拉拉我的袖角,晶亮的眼睛里透着些许惶然。我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午时,骄阳似火,百十个秀女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口等候。
我舔舔干裂的唇,忽听里间阴阳怪气的传唤,“钮祜禄长宁!”
我谨慎地跨进房中,便有一个年长的宫女来测量我的身体,并一一记录在案。检查身体之后,便有人问我,“可念过什么书?”
我只想早些逃离,于是茫然地摇摇头……
“可会抚琴?”
“不会……”
“那琴棋书画……”
“一概不通!”我很干脆地断绝他一切希望!
公公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半晌,却忽然抬起头来,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钮祜禄长宁,留!”
我登时惊得头晕眼花……这也可以?!
太阳西斜,这一场遴选总算结束了,原本浩浩荡荡的秀女队伍被刷得只剩下二十个,文欣也在其列。
用罢晚膳,所有通过初选的秀女聚在天井,垂首聆听嬷嬷的训示:
“各位小主,恭喜诸位通过初选!三日后的御选,会最终决定各位的去留……”
听她讲完一大堆宫规之后,已是薄暮黄昏。大家纷纷行礼之后,嬷嬷便领着我们离开……
不知行了多久,来到御花园中,御花园里牡丹开得正好。文欣低声问我,“这便是御花园罢?”我微微点头,道,“大概是吧……”话音未落,前面众人纷纷福身行礼,“给宜妃娘娘请安,宜妃娘娘吉祥!”
我和文欣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忙不迭跟着跪下去。
幸好,宜妃娘娘正在跟前头的嬷嬷说话,未曾注意到我们。
不一会儿,宜妃娘娘莲步轻移,将所有秀女的面容看了个遍。最要命的是,她在我面前停了三秒钟,然后问我,“你是哪家的姑娘?”
额娘多日的教育总算没有白费,我立即回道,“回娘娘话,奴婢钮祜禄长宁!”
“好,你很好……”
宜妃的声音甜美柔和,却将我怔在当场……
那雍容华贵的娘娘回到坐撵上,秀女们恭送之后,纷纷将目光扫向我,那其中,我分不清羡慕和嫉妒,但我明白,后者必定多于前者!我捏着手心一把汗,哀叹一声,宜妃娘娘,您要对付我,也未免太早了吧?
行至住所,天已经完全黑了。
文欣虽然不再与我同房,却时时来找我。我虽有些郁闷,却也不好拒绝。毕竟,自那日见过宜妃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避开我,只有她依然微笑着贴上来。两天下来,在我几乎要认定她确实是天真烂漫,决定跟她交朋友时,她却关上门,拉着我的手,一脸愁容地对我说,“姐姐……今日宜妃娘娘的话,虽是说你好,却在无形中给你树了不少敌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望着她的脸,叹一口气,道,“多谢妹妹的关心……但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
她也跟着我叹了一口气,半晌,方道,“咱们出去转转罢……”
“好……”我点点头,便跟着她出去了。
天井之上,月华如练。
我跟着文欣,穿过几重宫墙,来到一棵梨花树下。
清风吹来,梨花漫天。我欣赏着这落花的美景,忽听得文欣急道,“我的丝巾……”
那是她包裹糕点的手帕,是她额娘亲自绣的!
她追随那手帕至墙根之下,我忙也跟了上去。
清风徐来,将那一墙之隔的低声交谈送进我耳中。
尖锐的女声道,“蓝姐姐,燕雀焉能成凤凰?那贱蹄子不过是个小小武官之女,怎配与您争锋?!”
清脆的女声道,“可宜妃娘娘对她青眼有加,说不定会暗中相助,将她收为己用的!蓝姐姐,明儿就是御选之期,咱们得尽快想个法子除掉她!”
柔和甜美的女声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咱们用早膳,必得经过一处台阶……咱们只消在台阶下方插上几支簪子,待她来时,咱们绊她一绊,引她跌向那簪子……任凭她嫦娥般的绝色,但叫簪子划破了脸,便成了无盐丑妇……根本不足为惧!”
……
重点听完了,我即转身提步离去,文欣忙跟上我的脚步。
回到房里,文欣望着我,似乎比我更忧心,“姐姐,她们设如此毒计害你,你可如何是好?不若明日我帮你将早膳带回房间罢?”
我双手扶上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冷冷地问道,“你怎知她们要密谋害我?”
“姐姐……”她满脸无辜,“文欣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不明白?”我放开手,转过身,冷声道,“不明白好啊……你先回房吧,我要歇息了……明日御选,你也早些歇息吧!”
她的脚步在门口一顿,“姐姐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文欣……是文欣太天真了,以为姐姐开始把我当作自己人……”
我摆摆手,并未回头。有些事做得太明显,又何苦再装无辜呢?
脚步声渐渐消失,我关上门,坐在桌旁,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思索着,这个局,我该怎么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