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之苦
只是天上没水
再吼也无非是
吼出自己的眼泪
好在满肚子的苦水
也长力气
喝完了我们再去种田
———牛庆国·《饮驴》
十多年前,定西沿山的好多村庄饮水非常困难,翻山越沟,要走很远的路。有时候,耗费大半天的劳动,就是取水。早起去挑水,晌午才见挑回两桶水来。为解决饮水的困难,有的村庄养了很多的毛驴,毛驴专为驮水。
对定西的第一印象也是,看新闻报道,说那里天旱,人畜饮水大面积发生困难,从兰州调水车专门为定西解决饮水问题。
人说,鸟都要渴死了。
那是飞在定西天空的鸟。
那只鸟已经飞了很久了,它在十多公里之外就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它追逐着汽车又飞了几十公里路,它在这辆汽车上起起落落,怎么也落不稳,它幼嫩的翅膀很累了,在火一样没有一点潮湿的天空中,它快要渴死了。那汽车是一辆送水车,一辆从城里来的送水车,它知道那汽车迟早要停下,迟早要打开向外冒出甘甜清凉之水的水龙头。它知道,它可能争不来一口水喝,它太弱小了,但打开水龙头之后的湿气会沁凉一块天空,它在那一小块天空盘旋,它会有清凉的呼吸,它的翅膀在有水时会汪汪地颤动。哦,即便是水车上的水被人们提走了,水车空了,水车走了,那地上总会落下水珠,总会湿一块小地,啄几口水湿的泥土,它的生命就有希望了。
定西哦,干旱的定西。
送水车来了,小鸟飞来了,一个乡村的人们蜂拥而至。蜂拥而至的还有这个村庄的大小牲畜,口渴的牲畜也认得那送水车。夜晚,在水车停留过的地方,在留下水渍印的地方,白天看不见的小动物在那里嘶鸣,乡村的小狗在这个夜晚的叫声格外响亮一些。
你还看到了,那一棵在定西山梁上的树,叶子很小和人一般高矮的树。它的树龄已超过了十年、二十年,可它仍那么矮小,定西叫它“老头树”。缺水的土地和缺水气的天空,让它该伸开的树杈收缩在一起,它已经满身带刺,试图长成一株仙人掌。它活着,身边没有兄弟姐妹,可能它的兄弟姐妹已经死了,把它孤零零地留在山上。
定西漳县有个遮阳山,山清水秀,地势险峻,古树参天,是有名的旅游胜地,可它的周围已经是荒山秃岭、乱石狰狞的旱沟。
那天去漳县金钟镇看望几位农民作者,天气已经很冷了,一条几十公里长的旱河沟,路越走越艰难,旱河沟两旁时不时出现散落的村庄,令人不由感叹如此山大沟深的地方还有人住。旱河沟的深处该有点森林或者水吧,不,旱河沟的深处突然出现更多的村庄。过去的这条古河道永远不会有长流水了。这条河道现在是引领人们走向深处的一条道,是雨季突然来临的暴雨的洪水道。河流两旁是时陡时缓的山峦,依稀还能看出那山峦曾被森林覆盖过。访问居住的人家,得知那森林消失也不过几十年前的事。更多的人之所以住在河沟的深处高处,只因那儿的山坡平缓一些,黄土层更厚一些,能开垦出来养活人吃饭的土地来。你也许会想,更多的人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更偏僻一些,更贫穷一些———这地方风水好啊———梦中会出现曾经的森林,曾经的草原,曾经的水之源———神仙大凡住在这样的地方。
曾经悠悠渭水,而今还见渭水悠悠,但水流量已经大减。我们曾到渭水发源地渭源探究渭水源头,古书记载,那里是“鸟鼠同穴”的传说之地,以为水源之头,不是冰雪覆盖,也有大树参天。可在那里我们见到是渭水源头的深壑,见到能出水的三个成“品”字形井,水流极小,而山坡山顶上已经住满农户,所有较平坦的山坡上都开成了耕地,令人怀疑这真是渭水源头吗?
在那个特殊的禁锢年代,这里的人只有听天由命,天要他们活,他们就活,天要他们死,他们就死。望着天,盼着天,不甘心闭上眼睛。
抬头看,天很蓝,又极远,极远处的蓝天已经变成青白色。
被阳光暴晒的地埂很松软,用脚一蹬,甚至能蹬出一个豁口,土地的干涸无法使地埂更牢靠一些。如今,定西绝大部分的耕地都梯形化了,安定区整体实现了梯田化,几代人都在平田整地,但生产力落后的年代,整平一块坡地要耗费一个村社大半年的劳力。这样的坡地非常需要雨水,而这样的坡地又经不住暴雨的冲刷。定西的天往往旱极后又涝,年仅300毫米的降水量,一两次涝便挥霍精光。大量的水土流失使有点养分的土地越来越贫瘠,越来越寸草难生,农作物歉收、绝收。
先看旱。干旱是定西发生最频繁,危害最严重,受面积最广的自然灾害。
据800年的历史资料考证、研究、分析,从1280年到1995年的715年中,共发生旱灾155年。其中1280年到1949年的669年中共发生旱灾118年,平均6年一旱,其中大旱72年,平均9年一大旱。从1900年到1995年的95年中,发生旱灾59年,平均1.5年一旱。其中大旱31年,平均3年一大旱。
新中国成立以来到1995年的47年中,发生旱灾37年,平均1.3年一旱。其中大旱16年,平均3年一大旱。
正如俗语称的“十年九旱”。在上个世纪90年代,定西旱情越来越重。定西深居大陆腹地的黄土高原中部,遥距海洋,潮湿气流不易到达,但易受由新蒙沙漠的西伯利亚干冷空气侵袭,故降水稀少,气候干燥。据研究,上年10月到翌年6月亚洲东海岸维持的高空槽,槽后西北气流盛行下沉运动,构成了我国北方冬春少雨的大气环流背景,加之我省甘肃又处于青藏高原东北侧,高原动力、热力作用共同的结果,甘肃及西北常年维持一支偏北下沉气流,降水天气减弱甚至消失,从而甘肃形成了一个比北方其他地区更为严重的干旱少雨带,定西正处于最干旱少雨地区。定西农业气候有三个主要特征,其一就是干旱少雨。
其二,垂直气候显著。定西地形复杂,高差悬殊,适宜农业生产及人口居住生活的土地有限,但定西山区能用农具开垦的土地,只要老牛耕地不滚下来的山坡地都被开垦了,自然条件越来越恶劣。广种薄收在这里的含义是:当10亩地打不出1000斤粮食时,那就开20亩,每亩打50斤也好。
其三,降水利用率低。定西的降水量集中在6—9月份,4个月占全年降水量的50%~60%。造成农、林、牧业需水供水时间的严重错位矛盾,当小草需要雨水时,开始旱。眼看小苗小草已经渴死了,农民盼天下雨把眼珠子都盼枯黄了,还是旱。这旱是要命的旱,如果雨季里有一场及时雨,如果正旱时雨能早来十天半个月,定西的农民就喜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下过一场雨,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旱。”这是农民盼天下雨时常唠的一句话。旱过了,接着涝。天把地晒成浮土了,雨季来了,集中的降雨,且不说形成冰雹对农作物的损害,仅水土流失一项就让人触目惊心。
我们从定西的另一个县———通渭县的资料上看到,全县水土流失面积2399.58平方公里,占全县总面积的99.6%。土壤侵蚀以水力侵蚀最严重,重力侵蚀次之,风侵蚀最慢。全县侵蚀模数是每平方公里6593吨,年侵蚀总量1582.1万吨,每亩年流失量3.93吨,流失表土5.9毫米,又沟壑3938条,长3368.6公里,密度为每平方公里1.53公里。残酷的大自然,让这块土地显得更加满脸皱纹,苍老无比。一代代人在更为恶劣的环境中挣扎着,奋斗着。通渭县县志中有题为《拾草》的一首旧题诗。前四句: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归,十指欲流血,且济眼前急。这种人类生存的苦难何时了结,如何了结?
天上的雨对这块土地格外吝啬,那地埂又什么时候能把所有落在地上的雨水都拦住?
和洋芋一样的人
凌柏叶子熬拌汤
一肚子苦情口难张
———定西民间歌谣
初冬一个寒冷的早晨,我们去华家岭。
曾任甘肃省委书记的宋平同志说过:“在甘肃工作,自己是有长期打算的。我曾对家里人讲,如果将来死在这个地方的话,就把骨灰撒到华家岭上,哪怕是养肥一把草,也是对那里的人民有好处的。”华家岭的贫苦让宋平同志一直念念不忘。
上了华家岭,风不见大,风头却很硬,让人直哆嗦。
华家岭乡大牛村村委会在二层小楼上,小楼上生着炭火,很暖和。火炉上烧着一口锅,锅里煮着洋芋蛋,热气“滋滋”地从锅沿上冒出来,很暖人心。
———大牛村的党支部书记张克勤和我们聊了很久了,我们的思绪颤动,忽见窗外已飘起飞飞扬扬的雪花。
1958年,甘肃甘谷遭了灾。大灾年,阎王爷要收人哩。
张书记难过地摇着头,边摇边长叹一声。
爹有病,娘领着我们仨兄弟逃荒。不是逃荒,是逃命———老家甘谷的山沟里连树皮也被人吃光了。
走了好几个地方了,到处都一个样,逃出甘谷了,爹快走不动了。爹说,要娃们活……活下去。
娃有三个,和娘一起逃难到华家岭上。
华家岭的天冷,华家岭人没让娘四个冻死;华家岭人也穷,但给了他们娘四个一口热饭。
华家岭海拔2215~2320米,平均气温3.5℃。历史上,这里是军事要地,一则它是天然的军事屏障,二则这里林草丰美,是养马的牧场。现在这里的这山那沟,都叫大沟营、小沟营什么的,是扎营之地,历史上这里不种粮。
上个世纪初这里开始种粮了,山阴地,种了几十年,又种成山旱地了。现在这里是百分之百的山旱地,没有一块平川地。人在山上,地在山上。
娘在这一户人家的墙角看到了半袋洋芋。
娘说,你跪下。
他跪给了华家岭。
后来,他们兄弟仨都跪给了华家岭。
娘走了,独自一人走了,娘去找爹。
华家岭大牛村的张家收养了他,张家至少还有半口袋洋芋。他姓了张,养父给他取名张克勤,那年他5岁。
5岁,他能知道什么,他能知道爹娘养活不了他,华家岭要养活他,华家岭大牛村的养父母要养活他。
华家岭能养活他吗?
1959年,老天晒干了川,又晒山。
华家岭的大牛村这一年更悲惨,年头上村里980口人,来年春天剩下不到500人。头年980,来年480,小时候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大人们这么说,他记住了。但现在他又给他的儿女们说,说的时候,他只想哭。
他活下来了,来华家岭的兄弟仨都活下来了。
也有逃荒出去的,但回来的人很少;而且很多人再也没有了音讯。
他感恩养父母,感恩华家岭。
他只上了一年半学,就到生产队劳动。穷人家的娃,没别的啥,就是能吃苦;16岁,他就当了村共青团的团队长,战天斗地共青团突击队的队长。20来岁,他入了党;1974年,他成为大牛村党支部副书记,第二年,他成了党支部书记。一个外来娃,就因为感恩,心里只有集体。集体好了,他的家才能好,他的家好了,养父母也就好了。还有,这娃公平。这娃眼睛里有人,大牛村的人都放在他的心上。他成了一个村里的带头人,村里人都说他公道。
世间一切,不就为个公道吗?而他这公道,就来自他和洋芋一样朴实的人生品格。
他这带头人,从20多岁干到50多岁,干到了今天。
当了支部书记,他还是拼命干。大牛村该是山林,该是草地,不该开垦为庄稼地,大牛村的旱坡地,更不容易修成梯田,他硬是带领群众修出几百亩梯田。一切不该又都是无奈的,因为几百口人不能再饿着,要吃饭。要吃饭,就要干,他是能干。
包产到户,群众看的还只是眼前利益———垦荒,在广种薄收上下工夫,在提高人均地亩上做文章。他也找不到别的去路,还是苦干。
随着改革开放逐步深入,市场经济不断完善,他才逐渐明白该如何规划大牛村的今天。1998年,大牛村提出了农业土地15%退耕还林、20%还草、 50%的梯田调整产业结构的大思路。这个大思路,与其说是他琢磨出来的,不如说是党的政策给他的。他被评为全国十大农林优秀人才,那年,在和全国农村优秀人才济济一堂开会时,他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是华家岭没让他饿死,是党给了他新的生命,他才能被称为“人才”。他也从公道的人、能干的人,成为一个有智慧的人,他也从甘肃省党校函授大专班毕业,成为有“文凭”的村干部。
他是全国人大代表,2000年11月在北京紫光阁,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温家宝指名让张克勤发言,温副总理说,他是全国最穷最穷的穷人代表,他的发言更有说服力。他的发言长达45分钟,末了,温副总理问他,这些从哪里来的,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很诚恳地说,一是党的政策好,二是实践中学出来的。
在接下来听取定西市委领导的汇报后,温副总理说:“我们最穷的定西人能吃饱肚子,能改善生态环境,走共同富裕之路,这让我们很欣慰……”
窗外的雪花越飘越大,大牛村变成了银白的世界。锅里煮的洋芋快熟了,张书记揭开锅。
说到他的家庭,张书记笑着说,没家了,都交给集体了。他有二儿一女,女儿北京上完学,在河北工作。大儿子1980年当了兵,转业后在县水保站工作,大儿媳在另一个乡当副乡长,“官”比他大。小儿子也当了兵,空军司令部警卫员,复员后,在北京一养花协会工作。娃们都出去了,现在家中只有他和老伴。所以他说都交给集体了。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几件感动的事,遇到与自己命运相关的感动之事,这种感动,可能会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也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信仰和精神品质。张克勤这个逃荒到华家岭上的甘谷娃,几乎大半辈子是大牛村的带头人,他的性格、信仰和精神品质,正如他所说,是一辈子的感恩中形成的。不管定西的土地曾经多么的贫瘠,除非天绝人路,定西在苦苦挣扎中从来没有对这块土地绝望,一代代人苦干,更苦干,都希望下一代人有个吃饱肚子的好日子。
沧桑岁月
一年四季十二月
一场黄沙一场雪
———定西民谣
说着定西的人,定西的事,人们忍不住会问,是否自古以来陇中就是这样贫瘠与干旱,生活在这里的祖先们,是否代代都贫穷不堪,如今被外国人看来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又怎么有如此之多的人口。
时光如白驹过隙。
据说亿万年前,陇中大地是一片汪洋大海。因为海底火山爆发,火山沉积出厚厚的岩层。未知年的造山运动,大地隆起,陇中大地沧海为陆地,平地生沟谷,在适宜的气候下,万物生根,莺飞草长,陇中大地呈现出生机勃勃、“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景象。
与同在陇上的著名大地湾文化一脉相承,这里很早就有人类生息繁衍,辛店和齐家文化的古老民居,马家窑绝美的彩陶,昭示着人类文明很早就在这里诞生或蔓延。
今天在定西市陇西县城西的周朝文化遗址—————西河滩遗址,已证明周朝人祖先的足迹已经远到渭水上游,他们在那里饮马渭河,放牧水草。汉代的古镇、墓群、钱币、陶器、铜器及后来出土的王莽时期最重要的度量衡———“新莽权衡”,更能证明这里古老的人类历史与文化和黄土地一样厚重并源远流长。
史家详细记载,春秋战国时期,秦昭王设置陇西郡,定西就属于该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