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触及他们内心的伤痛,他们内心的天久地远的忧患,你无法责怪他们为什么只注重单一的农业种植,单一的经济思维,单一的生存理念。你走进他们的家,摸一摸他们的那双手,你不忍责怪他们砍掉了山上的一垛柴,不忍再说他们忽视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没有环保意识。你坐在他们的炕头,吃上几顿他们的家常饭,你就不忍严厉地告诫他们,山里的植被要保护,马牛羊该圈养。他们生存的资源就那么一点点,他们索取了那么一点点,你如何责备他们。
是啊,定西首先因一个“穷”字闻名,又因“穷”干出了一桩桩惊天动地又感天动地的大事业,“但愿苍生温饱”,这大事业在别的地方看来不算什么,在定西已经如老百姓所言,是解决了天事,苍生温饱就是天事,天之事都解决了,还有什么更难的事。“战天斗地”这个词,一说出来,就带有特别年代的那个味道,定西有今天恰是战天斗地的结果,战天结果是人没胜天,人也不完全再靠天,人和天达成了某种谅解和宽容。斗地的结果是,定西人用一双手把地表梳理了一次,地不再那么贫瘠和无情。定西的小流域治理闻名全国;全定西,尤其是北部黄土丘陵沟壑,每一寸土地都划分成某个流域的一部分,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定西人的辛苦的汗水。水土保持住了,地养人了,地开始回报人们的勤劳。
如果你没有走过定西的山村,也无法想象小流域治理的景象,我们带你去看一看。
黄土地,延绵的丘陵,深深的沟壑。定西北部大都是这样的地貌。丘陵很大,山势较平缓。绕山走,绕来绕去,你会发现这个那个山弯里散落的村庄,一个自然村往往是一个生产队,现在叫社,几个社构成一个行政村。一个丘陵,山南山北,山东山西,就可能是几个行政村。
一位乡党委书记曾经陪我们坐在定西的一弯山顶上,看定西的山村。那儿视野很开阔,我们看了很久,脚下的半山腰是一个自然村,山腰前后的山湾里,又是两个村。一弯又一弯隆起的平缓的山脊梁,延伸到很远,你会数出七个八个自然村。书记说,那小弯背后还有一个村,另一个小弯背后也住着七八户人家。在遥远处,细看,还有村落,有袅袅的炊烟。沟壑从最遥远处开始,汇聚无数的小沟壑,延伸到我们的后面去。天上落下雨来,落在山顶上,山梁上,雨水带着土地表层的肥土顺小沟壑,汇聚到大沟壑,往外流去。干旱的土地,中小雨最好,都被土地接纳了。定西每年只有约300毫米的雨水,却偏偏更多冰雹、暴雨,急风骤雨来,干旱又松软的地表土跟着雨水走,山上的坡地拉成了沟纹,陡峭的山体滑坡了,小树连根拔起,滚滚泥沙顺沟壑而下。小流域治理就是要阻挡这表皮土的流失;挡住地表土,须挡住大沟壑的洪水,大沟壑的洪水要用大坝拦;要拦住大洪水很难,代价很高,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流域的环境和流域人口的生存温饱。要做到大坝无水可拦,是流域治理最好的效果,那就要让天上落下的每一滴水,在短时间内落下的暴雨就地驻留渗透。从山头上开始,保护好山顶的每一把草,让植被吸纳雨水,这样哪怕流下来雨水,也是清的。在山顶下,山脖子处,陡峭和未开垦的地方,种树。小树小苗吸纳不了多少雨水,就把山挖成一道道的山槽,外高内低,在槽中种了树,既解决林木的吸水问题,又留住了自然落雨。黄土坡上,大凡平缓一点,能开垦的地方,都让定西人开垦了,小流域治理中最艰难的工程就是将每一寸山坡地筑埂搬土修成梯田。洪水想往哪里去,不让去都要圈在梯田内。我们坐在那山梁上,眼前最壮观的景象便是顺山势层层延伸的梯田,找不到一点山坡地的层层梯田。所谓梯田,也就是在山坡上,没有坡地。而在山湾脚下的小沟壑都筑起小土坝,拦住漏“网”之水,大沟壑筑起大坝。定西干旱,每一滴水都珍贵,这样暴雨带来的水也将不再是灾难,它要滋养这块贫瘠的土地。定西人亲切地称这种景象是山顶戴帽子(绿色植被),山坡穿裙子(层层梯田),山脚穿靴子(塘坝)。在夏秋,这的确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而在这个冬天,我们看到了它的内涵,一切都裸露了,一切都令人震撼地被看清了,那是定西人辛勤的汗水的结晶。
那一声哭喊
早上雾一雾
下午晒死兔
———定西农谚
人和天,自然的人和自然的天,一直是我们在定西说到的话题,不断思考的问题。这块贫瘠的土地,贫瘠也就罢了,还是一个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的地区。农业人口占绝大多数,农业经济占主导经济,但农业环境还相当脆弱。多灾和贫困一样,制约着定西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列入国家统计的10种自然灾害,定西就有7种。定西在2003年和2004年发生过两次强地震,造成很大的损失,如果说地震在接连两年内发生还属于偶然性的话,干旱和冰雹则是全市两大主要的长期的灾害。以两大灾害发生的频率看,旱灾带有明显的间歇性,基本上是连旱两三年停歇1年,受旱面积呈加重的趋势,20世纪80年代一般在140万亩左右,进入90年代多在300万亩以上,大旱的1995年、1997年达到607万亩和555万亩;冰雹灾害年年发生,每年100万亩以下,1988年最重,发生170万亩,1997年最轻,发生51万亩。从新世纪近几年的数据看,全区平均每年农作物受灾面积360万亩,占总播种面积的45%,成灾面积280万亩,绝收面积60万亩。因灾少收粮4亿斤左右,从而造成缺粮人口在90万人以上,占农业人口的三分之一。
材料的数据是枯燥的,但却令我们不安。定西人年复一年都要面对这一切。和我们坐在山梁上的乡党委书记的故事里,那年,他从县上调到乡里工作,任乡长,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想在家乡干一番事业。正是秋天农作物要收获的季节,他非常担心入汛会有冰雹来,冰雹就在他刚到任的第五天到来。
那天中午,他在附近一个村里下乡,农家饭吃到一半,就听见隐隐的雷声,他焦急不安,想往乡政府赶,雷声已到头顶如炸弹一样炸开。零星的大雨点落下来,他忙跑出来探探有没有形成冰雹,没有!他松了一口气,忽然一阵狂风,仿佛把雨点吹走了,接着冰雹下来了,黄豆般大小,先噼里啪啦零星落下,后来倒豆般滚滚而下。在那一刻,他恨天,恨透了天。短短几分钟,也许只有五分钟,冰雹小了。他便冲出屋,顶着冰雹的追打和暴雨的袭击向山梁上冲,在这山梁上,他几乎能看到半个乡的村庄,他这样急切或许是想先看看灾情。
不,他笑说,天在高处,爬上山梁,离天近,他想吃天。
他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量,竖直向上爬,没觉得喘气就爬上了山梁,当透过雨雾,看到那延绵的山梁一片冰白,他不由放声大喊:
“天啊———”
满眼该是收获的庄稼,但现在白茫茫一片,仅眼前就是成万亩的农作物,数千家父老乡亲的口粮啊,他知道,这一下全完了。
天不帮忙,不愿让你在家乡干好事业,你太恨这天了。
不,他又笑说,细想起来,那时候他并不恨天,或者说,他的理智上早已明白恨天没有意义,恨也恨不出个什么来。
他说,天无论多恶,给人多大的灾难,祖祖辈辈谁敢指着天骂一句。小时候听老人讲,骂一句天,天打五雷轰呢。在那一刻,更可能爆发出的是童年的积郁。童年的记忆里,怕天,怕天下冰雹暴雨,无时不在祈求天,该下雨的时候求天下雨,不该下雨的时候千万别下冰雹,天好了,一年就能吃饱肚子,童年记住的往往是天灾天难,幼小的心灵受到的不能流露的伤害,或者梦里骂过天吧。长大了,在那天特殊的环境里,反而爆发了幼稚的举动。
你还是该恨天,他让你一上任就遇到了困难。
不,他更笑了。他说,他下山的时候,泪倒光了,浑身湿透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好天!”
他说,他又几次自言自语:
“好天!”
什么意思?
他说,或许天的耳朵在宇宙深处,人的祈求喊破嗓子,天也不会听到。他早就有设想,家乡冰雹成灾多,要找到科学的防灾的办法,比如用炮轰,或许能让天听到人类的声音,让冰雹不要成形,或不那么集中。更重要的是要想法调整农业结构,在冰雹季节,使冰雹对农业的伤害减到最低。而这一场,虽然是灾难的冰雹让家乡人暂时困难,却也是下一步工作顺利开展的契机。
他说的没错,现在我们看到的七坡八梁的梯田里,种植的是马铃薯和中药材。
他现在已是乡党委书记,和无数的基层干部一样,带领群众顺应自然又战天斗地,逐渐走上富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