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的心
琵琶花儿满山红
打远瞭见我的人
眼泪又淌心又疼
腿子打软走不动
———定西花儿
这里先讲一个定西回乡青年的故事。
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没有考上大学,几乎就认定自己该是受苦的命,但还是想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做点什么,让乡亲的日子好过一点,让村庄下一代的命运有所改变。
他在定西漳县。在定西的六县一区中,漳县最小,总人口不足20万,总面积2164平方公里。漳县位于定西市南部山区,年平均降雨量500毫米,海拔比定西的平均数高出很多,属湿润、半湿润气候。
你去看看漳县,漳县是个好地方。漳县地质、地貌奇特,自然风光优美,看看国家级森林公园贵清山、遮阳山,美不胜收。贵清山位于漳县城南70公里处,景区面积62平方公里,由贵清山和贵清峡组成,被世人称为“贵清仙境”,被游客誉为“兼有华山之险,黄山之奇,峨眉之秀,九寨沟之美”,是镶嵌在丝绸之路黄金旅游线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宋明之时就驰名陇上的旅游胜地遮阳山,位于县城以西29公里处,总面积36平方公里,景区由西溪、东溪、夷门山三个部分组成,距甘川公路仅500米,交通十分便利。景区内奇峰林立,花草奇异,飞瀑流湍,清溪潺潺,曲径通幽,洞天迷幻,集高山牧场和深谷景色于一身,融山水自然风光与古寺石刻人文景观于一体。有芸叟洞、玉笋峰、跨步峡、一线天、四面崖、九曲峡等47个景点,山如刀削,瀑若龙吟。
你若对历史文化感兴趣,漳县有很多古迹。被誉为“海内之最”的汪氏元墓群等众多历史文化遗址,具有较高的旅游考古价值。公元1235年蒙古骑兵横扫中原,西夏金国相继灭亡,金国只剩陇右一隅之地的历史背景之下,金巩昌总帅汪世显被迫出降。从此以后,汪世显及其儿孙们在蒙古人的旗队下冲锋陷阵,效命疆场。
从汪世显至其孙六代人中,“为官者一百八十余人”,其中有著名的“三王十国公”。族系担任“巩昌等二十四处便宜都总帅”这一重要职务的至少12人,生前或死后封赠一品衔的达20人。投降了,跟着人家打仗有功了,做大官人,飞黄腾达了,世代显贵了,生于斯葬于斯,至今墓群还保护得很好,研究元代历史和文化少不了哩,由此也能做出大文章,好文章呢。
还有,漳县产盐也有了历史,同时积淀了中国的盐文化,至今还保留着围绕盐井的古代建筑。除了盐,漳县矿业资源也很丰富,红柱厂、石灰石、大理石、重金石、萤石、方解石、石墨等等。潜在经济价值约400亿元,但现在开采程度还很低。
漳县山清水秀好地方,但是,如果你不想在贵清山上出家当和尚,你只想追求世俗的奢华生活,你千万别投胎成漳县深山里的人,因为这里的确又是—个穷地方。你去贵清山,大半天走不出贵清峡,这边风景独好,独好的风景却只有这一点儿,独好的风景又在山水险峻处,山水险峻处种不出庄稼来。
也因为种不出庄稼来,险峻处才没有更多人间烟火,森林没有被完全砍伐,水源没有被破坏。漳县是一座大山,只有在山势险峻之处,还有可能是绿草流水,其余不险峻的地方,早已经是荒山秃岭了。
一条条的深山大沟里,人已经征服了“山河”,征服的结果是山秃了,河干了。千年前,祖先就开始了征服,征服数百年后到了今年,环境恶化了,气候变坏了,人生活困难了,开始受穷了。
所以,在漳县,你是一个旅游者就好,旅游者去的就是险峻处,险峻处有风光独好。要生活下去,就艰难了。当然,漳县的地貌特征的多样性,也使生活在这里人经济条件有不小的差别。大凡,越在深山沟里的人,生活条件越差一些。
我们第一天去了山清水秀的贵清峡,第二天去了山秃岭荒的大山沟。这条大山沟通向漳县一个镇,叫金钟镇。
走这条沟,你才明白什么是沟大山深,走着,旱河道弯来弯去,山势转来转去,却只有一色的风景:干河道,荒山岭。山势高峻了,河道变窄了,到尽头了吧,该有些柳暗花明了吧,绕山过去,豁然开朗了,却又是一个村庄了。沟宽的地方,缓的地方,都开了庄稼地。再往前走,沟又窄了,山又高了,山势走开处,却又是一个村庄。应该说,浅山区的生活条件该更好一些,这深山沟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家,人口的自然转移,更多的人到浅山区的,这其中自有原因,说来你可能不信,是穷把人穷到深山沟里去。几十年间,随着干旱的逐年加重,浅山区在庄稼最需要雨水的四五月份持续大旱,如农民说的,庄稼都晒死了,这一年就是绝收了。而山区就阴凉一些,山坡地虽然产量不高,如果在秋季不遭冰雹灾害,多少都有收获的。这样,反而是浅山区的人向深山区转移,深山区的人向更深山开垦荒山。等到气候进一步恶化,连深山区的庄稼也耐不住旱了,沟大深山地方的人也缺少口粮了。改革开放,显然又最先让浅山区及川地的人受益,山沟深处的人家这就显得更加贫困了。1999年,为实现定西整体基本解决温饱,定西市及各县多方筹措资金,改造了山区农民的茅草屋。温饱,除了吃饱,还要住暖和,如果山沟里的农民住的还是茅草屋,就不算解决温饱了。
在贫穷山区,你如果在路边见到神情木然的老农,你可能会想他一辈子命苦;你如果见到田地里辛苦的农民,你可能会想他生活的艰难;但如果你见到一位俊俏的姑娘羞答答地看你这从“大地方”来的人,你会想什么;看到满山跑的流着鼻涕却又快乐的孩子,你会想什么;看到一个还没学会走路在土泥地上爬的孩子,你会想什么;看到一位家长供他念书,念到一定程度又回到穷山沟的浓眉大眼的青年学生娃,你会想什么?命,或者命运,或者别的什么,只要不视若无睹,你可能就是一个没有麻木且善良的人。
谁对这样贫穷的土地和贫穷的人最有深情,或许正是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人或者就是经历了同样贫穷的人。
我们去问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学生娃,他说,在学校念书,每当看到城里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每当夜深人静就想起家乡,他心头便感到隐隐地生疼;每当坐在明朗宽敞的教室里读书,想到风吹日晒在地头劳作的乡亲,每当计算着今天为维持基本的生活状况又花掉几块钱,想起家中舍不得花一分钱的父母,他心头便常常感到不安;同学们一起搞联欢,录音机突然唱起《信天游》,唱着: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一年又一年……他突然热泪盈眶。
这浓眉大眼的青年学生娃就是我们要说的回乡青年侯新民,他在漳县职业中学上学时,星期六回家,为节省几块钱,他从中午走,晚上12点多才能到家。回家第二天又往学校走,120里路,他又要走一整天,他身背三样东西:柴火、洋芋、面粉。
学校的饭菜贵,背柴火自己开火做饭,洋芋是主食,面粉是精粮。1991年,他18岁了,从职业中学毕业了,他回到家。上完初中,是否再继续上学时就很犹豫,想上学,家里困难;不上学,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不知道自己回家能干什么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父母还要他继续上学,他选择了职业中学。
职业中学以学“农”为主,能学务“农”的本事。他想,这本事学到手了,很可能让他一下子改变家乡落后面貌。梦想中,他要成为他饱含深情的土地上的骄子,能呼风唤雨,让庄稼地有滋润的雨水,让愁苦的父老乡亲有滋润的心田。
回到家,现实又那么残酷,要给土地翻茬,他连最原始的二牛抬杠的劳动都不会。他以自己所学之长,先当了村上的兽医。
一个在村里人看来念过“大书”的人,一个开阔了眼界的人,一个朴素勤快又热心的人,很快赢得乡亲的赞誉。在同龄人中间,也有了很强的号召力。他是共青团员,一个共青团员,在乡村,尤其是沟大山深的穷山沟是个什么概念,也许只表明自己是个青年吧。
县里有团县委,乡里是乡团委。乡团委书记虽然知道在农村开展团工作有困难,但至少要健全团组织,给村干部说,你们得有个团支部书记。村支部书记一想这事,就想到一个合适的人。全村有7个社,另5个社在山地平缓处,他所在斜坡有上、下斜坡两个社。某一天,家在另5个社的村支部书记走了近10里地来到斜坡,还记得来找他,对他说,乡里在咱村要一个村团支部书记,我把你的名字填上去了。
老支书了,有经验了,觉得一个村团支部书记算不上村里的干部,比村里的妇女主任更派不上用场,就是有个名字吧。
是团支部书记了,该知道自己有多少团员吧,侯新民也不傻,如果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到远隔近10里路的其他5个社去做什么工作,那5个社的青年也许会笑话,笑话他把鸡毛当了令箭,或者人家会以为他看上了这几个社谁家的姑娘,找借口跟人家姑娘接触吧。上、下斜坡两社也有不少青年人,也有几个在学校上学时入团的,他先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也读过高中但因父母生病而回乡的乔玉峰商量一番,把两个社相要好的青年叫到一起,一个纯真而朴素的想法产生了。
他们要在上、下斜坡两个社组织一个农民扫盲班。这个想法很纯真,也很天真。
包产到户以后,山里的农民各种各的庄稼,说实在,要组织开一次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摸了摸底,两社的文盲率是90%,能识字读书的人不多。识字读书可能没法一下子让地里多产出了几斤粮食,却能开阔人的眼界,庄稼人也该有一点知识和精神上的追求。只能在晚上办学习班,可谁愿意去呢?庄稼人先说他们傻,他们不但自己傻,还要让大家一起跟着傻,最先去的,也是图个热闹。他们走家串户,给差不多应该识几个字的青壮年做工作,说到男人还可以,说到妇女、姑娘,人家家人就不高兴了。但他们的真诚和持之以恒也打动了村民,知道他们几个娃真心让村里好,这就建议他们不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
教孩子们读书识字,那该是学校的事。上、下斜坡两个社的孩子,上学的小学在另外较集中居住的5个社的居民点,近10里路。他们都是那小学出来的,学校的老教师,都是他们的老师,如果把上、下斜坡的孩子留在本社读书识字,首先让下面小学的老师不高兴,再说,教育部门也不允许他们随便开设小学课堂。给大人们办扫盲班,他们自愿,办到什么程度,办到什么效果,他们努力了,也就有交代了。在教孩子这一点上,他们不敢“另立学校”。
另一个现实就是,上、下斜坡适龄儿童的入学率只有14%,孩子小,路远,遇到刮风下雨,孩子们就不去学校了。有些孩子是家庭困难不能上学;有些是家长压根就不重视孩子上学,让孩子去上学,也不过是混“岁数”,适龄入学的孩子大都在家放猪、放羊、放牛。上、下斜坡两社1955年办过小学,叫斜坡小学,后来撤了。几十年间,撤撤办办,经历过反复。某两年,家长们让孩子上学的呼声高了,或者当社长的重视了,就办个社办小学,让适龄一到三年级的孩子上学。某两年,家长不重视了,或者哪一名任课教师不来了,找不到老师,尕小学也就停办了。
到1996年,尕小学连原来的校舍都不存在了。
他一直想着对养育他的土地回报一点什么。他当兽医,能给家里挣点钱,把孩子们组建起来,他也有工夫教他们识字读书。他先到下面自己的小学找校长,说出他的想法。他不想干涉学校什么,他想给上、下斜坡那些来上学的适龄孩子办学习班,校长觉得这是好事,但又说学校穷,也没有民办教师指标,没法解决他的问题。
他说,他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愿意义务给孩子们教书。
娃娃有书念,能办多久就办多久,这是他最初的想法。如果孩子们都能到山下的小学去念书,他才感到欣慰呢。
借了村民的一个闲房子,尕小学便算有了。屁股下砌个泥石,是课凳,土坯砌起来,上面搭上门板、宽木板之类的,有了课桌。1996年8月26日,秋季入学,他没想到,他一下子有了26名学生,连去下面小学上学的几个孩子,也都要上他的尕小学,他的尕小学,教学连计划都还不完整,不敢说有什么质量。显然,乡亲们不计较这一点,大凡奔着就近入学、就近有人管束孩子、而且不交一分钱学费。
谁来上课?就是他们上、下斜坡有“知识”的青年团员。不是团员的,入团;自身“知识”差的,边教边学。大家自然还要忙农活,又没有任何报酬。这样上课的秩序大凡是今天你来上,明天他来教。
免费入学,总得有课本吧。他去了小学找校长,校长那儿找不到旧课本。乡村小学生,家长不操心,孩子也不注意,一学期完了,课本也留不下几页,能留下来的若不及时收拾起来,早让家长抽旱烟卷用了。他跑到漳县县城,在城关西校,求老师,让老师收集学生的旧课本,他背回来,学生有课本了。如果这一切都是他个人行为,也许有人会猜他有什么用心,至少说他是一个极特别的人,他会招来些非议。如果没有他性格及自身素质的感召力,同龄的青年不跟他做这些事,他的尕小学也办不下去。正是别人眼里看来,两个社几个有文化的青年,极真诚又极阳光地要让他们的小弟弟小妹妹不当文盲,要他们识字读书,这行动便让乡亲们感动,也让听见这事的其他人感动。在让他深情感动的这块土地上,他做了一件让他人感念、感动的事,他纯净的内心也有了更多的感动。仿佛是乡亲们摸着他的头说,这娃是个好娃,他便心怀感动要做更多好事的娃。
屈指算算,还有好多的适龄孩子并没有到学校来,孩子一定要念书,新一代的孩子不能再当文盲,信不过他们几个娃,可以把孩子送到正规小学里去,他和乔玉峰等人又走家串户做工作,有些家长不理解他们,他们求开通的其他乡亲们去做工作,一次工作不通做二次,二次不行三次找上门去。家长的工作很快做通,一则是免费,二则孩子在家也实在帮不了大忙。这样,第一年,两社适龄的孩子基本都上学了。
眼看冬天来临,泥凳子,土台子,上课久了,孩子们会受不了,家长心疼孩子不,他先心疼了。怎么办,穷啊,心里有酸楚,男儿却不能轻易流泪。流泪意味着绝望意味着默认。
他又到县城,找他的同学朋友帮忙。找他的同学朋友,把他介绍给同学朋友吃公家饭的父母或亲戚,这样他跑县里的单位或学校就不至于让人家把他轰出来。他的要求也不高,就是要一些单位或学校的破旧桌凳。他给他们讲遥远的小山村,讲那里孩子们上学的艰辛,讲他尕学校的处境。这样,一些热心的、有爱心的人,即使自己拿不出破旧桌凳,也能给他介绍一些信息,他跑了县里的好些单位或学校,一周多时间,他有了一汽车的破旧桌凳。这些桌凳放在一个教室里高低大小规格不同,却能让孩子比坐泥台子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