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借用的民房的后墙开了一个大口子,已经有55个孩子,刮风,孩子们受点风不要紧,下雨,孩子们淋点雨不要紧,万一哪天房屋倒塌了,他可就成大罪人了。他知道自己的责任。一年到头忙尕学校的事,他的兽医门诊慢慢也没时间照顾了,父母不怨他,父母知道他揽下了尕学校的事,也必须对这些孩子负责。孩子一个个都很调皮,调皮的时候你看他们只知道玩耍,但到课堂上,在你给他们知识的时候,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让他感动。多少年来,他一直弄不明白,这块土地上的什么让他不由时时感动。一个人呆坐在山梁上,那风吹过山梁,那阳光洒落在土地上,那乡亲的牛车渐行渐远,仿佛很多东西都能引起他内心的颤动,他一直不明白这一切该是什么,仿佛自己恋爱了,又失恋了。现在他明白,这一切都确切地可以归结到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他安排好课程,告别孩子们,又上县城了。
从小,他就是个老师、乡亲眼里的乖孩子,今天看到乡亲们不重视孩子教育,贫穷让一些孩子上不起学,他都只能默默去体会,默默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他不去大声疾呼什么,不去因为有了55个孩子眼看又不能上学了,去跟谁红脸争吵。老天不会在他头顶砸下一个金元宝来,他觉得自己没有本事,他只好求人家帮帮忙。他的低调容易获得人们的同情,上级教育部门也没有觉得他是个麻烦,虽然上、下斜坡适龄儿童的入学率很低,虽然路稍远一点,毕竟有指定的小学。他另立个尕学校,的确也是个麻烦。漳县还有困难,一下子解决上、下斜坡学生入学的事不可能。但他们的诚意感动了很多人,县城一所小学的老师请他在小学课堂上讲贫穷孩子上学的艰难,其目的不全是让城里的孩子捐点零花钱,但孩子们听了他的讲述,争先恐后为帮助山里的穷孩子捐了钱。他再回到家乡时,乡亲们知道盖一间新教室的大梁有了,柱子有了。乡亲们也很感动,村上很快解决出一块空闲地,乡亲们拿出土坯,运来石头、砖头,义务出工,不到一个月,搭起了130平方米的一间教室。有了新教室,从下面小学借了一面旗,进新教室的那一天,五星红旗在教室门前冉冉升起。没有什么人来到操场祝贺,那五星红旗升起在他们几个义务为孩子教书的青年团员心中,升起在上、下斜坡乡亲们的心中,升起在渴求知识的孩子们的心中。上、下斜坡适龄儿童入学率达到100%。有了新教室,有了基本的条件,接下来要抓的便是教学质量,乡亲们都支持了,不能误了孩子。他们的事迹被漳县的老师们认可,1997年,他获得希望工程园丁奖,这奖让乡里认可,他成为代课教师,每月能领到150元的工资。1998年,他又获得希望工程园丁奖,他正式进入民办教师花名册。
1999年,他获得县、市优秀团员、优秀青年等荣誉称号,又获得甘肃青年“五四”奖章。一切从此改变。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命运,他的命运和孩子们联系在一起。上、下斜坡孩子们的命运也改变着。定西是我们的定西,定西上学的穷孩子也是我们大家的穷孩子,穷孩子需要帮助。他的事迹逐渐被广泛宣传。中央电视台教育频道、12演播室、甘肃电视台、定西电视台及各级报纸报道了他们的事迹。斜坡小学不断收到爱心人士的捐助。
日本一关注亚洲教育的基金会,一次捐助67万元,在斜坡修建了新标准的校舍,校舍使用高科技技术,在冬季用日光采暖,教室内不用生炉子,室内温度也能保持15度左右。甘肃省新华书店捐助了学生课本,省、市教育部门拨教师资金3万元,拨改善办学条件款2万元。爱心人士直接寄钱到学校来或通过希望工程人士捐帮扶学生。澳门一人士,一次帮扶115个学生,每年每人150元直到小学毕业。荣誉不期而至,2002年,他被评为“全国十佳青年”,同届的“十佳”青年也被他的事迹感动,至今还和他保持联系。其他爱心人士,如上海埃力生集团的老总吴国迪也和他取得联系,想帮助他。上、下斜坡的孩子们都上学了,离斜坡七八里地,青海卓尼县一个叫藏巴哇乡山村的藏族孩子40多个,也来斜坡小学读书。如今学校学生人数达到93名,上级也调来了两名公办教师,其他几位代课教师也自强不息,分别都拿到大专文凭成合格的教师。他也拿到大专文凭,转为公办教师。小学的孩子受到广泛的救助,孩子们小学升上初中,费用就要高一些,为不让孩子们辍学,至少完成“普九”教育,他从捐助款中拿出一部分,让孩子们继续初中教育。
不知哪一天,他该算是斜坡小学的校长,不过今天他是斜坡小学名副其实的校长。从18岁到36岁,16年过去了,他还是一张娃娃脸,显得那样朴实真诚,和人交往,还带着羞涩之色。一切为了山区的孩子们,爱心人士的每一笔捐助,都落实到每一个孩子身上。期末了,他要受捐的孩子给帮扶好心人写上一封信,汇报成绩,他也要写上一封感谢信,他的内心还是那么一片纯净。
他现在的月工资有1000多元。他说,好多了。
他说的意思是很多了。
他在乡亲们眼里还是一个好娃。外面的姑娘还没来得及看上他这好娃时,本地的姑娘早抢先了,他已经有两个自己的孩子,也已上学了。好娃,带给山区一所好学校,也打破了山村的宁静。闭塞、落后、贫穷是山里孩子上不了学的原因,当孩子们都上学了,乡亲们除了感动,也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他们开始有信心走出大山,把自己、自己的土地和山外的世界连在一起,他们也有发家致富的门路,好娃早已是乡村的大人物,最初银行的支农贷款,其中大部分是以好娃名义贷的。他又组织村民种植中药材,先从培训开始,让乡亲们种植地膜当归。好娃要让乡村从根本改变贫穷。过去他回乡看不到乡村更多的希望,他的心放在孩子身上。现在已经脱贫的乡村逐步走上富裕之路,他那颗为村庄未来美好的心愿能够实现了。
好娃的故事里,我们看到这块土地的希望,这块土地的未来。一粒美好的火星,可以燎原大地,这块土地在成长着。
与大地同呼吸
人上十口
吃饭雷吼
———定西民谣
上个世纪末的10年里,一个令世界瞩目的工程:雨水集流工程。
定西的每滴雨水都是珍贵的,哪怕雨水成暴雨,成雹灾,那水也是珍贵的。小流域治理是把山野之雨驻留于所在的一个小区域的范围内,定西的雨水集流工程是将农家小院屋顶、小院四周硬地上的雨水集流到一起,装在水窖里,供缺水时使用。我们在定西采访时,人畜饮水曾经有困难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水窖。有一笔账这样算,尽管年降雨300毫米,如果用100多平方米的集雨场将这些雨水集流到一起,除去浪费渗漏掉的,那也要20多立方水,20多立方水能灌溉一亩地,这就是雨水集流工程的根据。在甘肃这叫“121”雨水集流工程,即农民利用100平方米左右的庭院等场地集水,建2口水窖,搞1亩庭院经济。这在一家一户是小工程,定西千家万户行动起来就成了大工程。甘肃省委、省政府在这一工程上下了大力气,在征得中央部分建设资金后,号召全省广大干部职工踊跃捐款,支援贫困缺水地方的农民搞雨水集流工程。甘肃生活水平还不高,几年前一般干部也就千元的月薪,但大多数人记得,这一次大约是很多年来每人捐款集资数额最多的一次。有全国及全省的大力支援,定西人基本上解决了缺水吃的困难。看天要下雨,家里人赶紧打扫干净庭院的硬化的雨水集流场地,将雨水集于水窖,人的饮水解决了,牲畜饮水解决了,家里的菜园子也有水可浇了。我们采访中,大多数人家是两口水窖,有些人家有四五口水窖。经济条件好一些,地理条件合适的人家,还在村镇路旁修了水窖,以致能在干旱的时候,用水窖的水缓解路旁庄稼地的旱情。
水窖是黄土高原干旱地区人民为抗旱及解决人畜饮水困难所创造的、用红黏土作为防渗材料的地下蓄水工程。据考证,从公元前206年(汉朝)开始,定西境内黄土丘陵地区虽属于干旱草原地带,但雨量较多,植被较好,坳沟完整,地下水较多。当时干旱地区居民饮用的水源,主要是坳沟流水线跌水坑的蓄水。随着生产的发展,人口的增加,坳沟跌水坑的自然蓄水就不够用了,经过多年的尝试,人们开始设法蓄水,最初的蓄水工程———水窖雏形便产生了。定西水窖的发展历史源远流长,考证各个时期的水窖,大致能看清不同历史时期的旱情,也从中体现着劳动群众的智慧和社会的不断发展,而到了今天,因为有了水泥这个既能防渗漏又能坚固四壁的材料,水窖的大小和优劣,又取决于钱的多少。定西人出工出力挖沙筛沙运沙,从四面八方支援来的资金买来水泥,当地干部指导示范,水窖就建成了。群众苦干,干部苦抓,社会苦帮,定西的雨水集流工程,正是定西“三苦”精神体现,又是中央到地方到广大人民群众群策群力的体现。
同时,定西完成的另一个浩大工程是小流域治理。在每一个自然流域,给山头戴帽子,即种草种树;山腰系带子,即将坡地梯田化,保持水土不流失;山底穿靴子,在山底以地势构筑大坝,将秋季暴发的雨水拦在山脚下。
在初春的微寒中,我们去鲁家沟,转过山湾,突然出现几汪与天同蓝的水塘,这使我们无比惊叹又无比惊喜。小水不出地,大水不出沟,在定西最旱的季节,留在定西大地的水竟是这样清纯无比,晶莹而圣洁。
这一点珍贵的天地造化,让我们更明白,这块干渴饥荒的大地,这块受伤太多的土地,这块在近几百年来如老牛负重的土地,被践踏的大自然,如大病后生命呼唤着重生,那几汪清水,如新生孩子毛茸茸的眼睛,正好奇地顾盼左右。大地已经解冻,水坝旁边经过一个冬天考验的树林,饱满的枝干上,被春风唤醒的幼芽正呼之欲出。
这是一块医治了创伤正成长的大地,站在水波涟涟的池塘边,我们仿佛听到它清新、健康起来的呼吸,听到春光来临之时将以蓬勃生机成长的大地之声。
或者,我们走到一个农户家去,更明白这块土地正被滋润着。
在安定区香泉镇后湾村杨继春家,既能看到他家不同时代盖的房子,也能看到这个农家科学发展的“家庭循环经济”。
他家在村头南端,他在几年前就修了8间坐北向南的砖瓦房,并划出3间,开了商店。
在砖瓦房的西边,是他家的老房子,不过也是上世纪80年代修的,看上去陈旧些,但还可以住家,现在家里的老人就住在这里,我们进去,里面宽敞而暖和。在老房子和瓦房之间,夹着几间堆放杂物的“尕房房”,又矮又低,杨继春说,过去他家住这样的“尕房房”。
从2005年开始,杨继春才大规模种植洋芋,他用自家的部分承包地并租别人的土地,每年的种植面积都稳定在60亩左右,只种植马铃薯一项,杨继春前几年每年至少收入5万~6万元,到2007年,他的马铃薯总产量达到20万斤,毛收入达到9万元。
他的“尕房房”的南边是他的养殖棚。他的养殖棚存栏黄牛有14头,猪存栏30头。他还养了7头母猪,今年产了8窝猪仔;还有3头种公猪,对外配种,收入更丰些。养猪一项,他又能收到5万~6万元。在另一个猪栏里,我们看到他又有15头新育成的母猪,也快产仔了。
同村,他的马铃薯产量高,源自他养的猪多,猪多,上在地里的农家肥就足,人养地,地也回报人。地里的产出不但产量高,质量也好。数量多,质量好,客商都来抢收他的洋芋,精明的杨继春到2007年也挂起大棚,在自家门前收洋芋,以更大户的身份为客商提供洋芋,他的洋芋也就卖得更好,同时还有代购利润。
他在地里下工夫,2008年他种了全覆盖地膜玉米,亩产量达到1700斤,6亩地膜玉米收入了10200多斤,这是他养猪养牛的好饲料。
他的养殖、种植互为依存,构成他的循环经济。养殖好,粪肥养地;地好,高产出;产出高,饲料足,养殖更好。
这是内循环;向外,他开商店,贩洋芋,为内循环增加了内功。这又是一个优势互补。
在定西,我们更深切的一个感受是,看那些人均收入似乎不高,看那些饱经风吹日晒的农户很苦,但,家里的实惠是确确实实的。或许,曾经深受饥饿的人,更愿把自家的粮食藏在深处。藏富于民,这是我们感受,而依旧是憨厚朴实,是另一个感受。
家里该置备的,杨继春有,但你一点也看不出奢华,甚至还不觉得富裕,但他存在银行的钱也许不少。美国花旗银行给杨继春颁发了一个“农村种植微型创业奖”,大家都莫名其妙,杨继春也觉得奇怪,疑心人家知道了自己银行里存的钱,不然远在地球那一边,虽然可能知道他是一个农民,知道他搞种植业有些名气,徒有虚名的人可不少哩。或者这个奖是忽悠他的,但不久人家真把3000元钱寄到他的名下,他才相信奖是真的。
家里穷得叮当响时,家的气息是穷锅碰破碗,狗瞪人眼,人瞪天眼,天瞪地眼,地瞪人眼———都干瞪着吧,双手空空,饥肠辘辘,空手揣进空袖筒,避风处,暖墙边,闲话,天地人都懒洋洋无精打采,天熬人,人熬日子,日子没有尽头……
这一天人和天地都亲和了,人应着地的气息,地缓缓苏醒,看清了挥汗辛劳人和蔼又渴望的目光,地回报着微笑———那堆成了山的洋芋就是一种微笑,还是那个天,却和大地渐渐构成和谐的呼吸,万物复苏,阳光明媚,定西人和他脚下土地头顶的蓝天,有了共同的呼吸,共同成长着。
可以唱着生活了
五谷不丰也不患
只要有两亩洋芋蛋
———定西新民谣
定西岷县被誉为“中国当归之乡”,正如同安定发展马铃薯产业,岷县的种植结构调整后的中药材,也发展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岷县也被授予“中国花儿之乡”的称誉。到岷县,我们也曾慕名去采访获得省级、市级很多奖励的花儿歌手。我们在中药材市场上找到其中的两位———刘国城、刘尕文,因为在县城,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我们便让他们在宾馆房间里亮一亮嗓子。我们问刘尕文爱唱花儿吗?刘尕文说:“不唱花儿,我一天干活都没有力气。”
看着两位满身灰土的普通农民,我们真想象不出他们会唱出什么。
常没见你也惯了
见了一回想颤了
把人想干想瘦了
想得浑身没肉了
花儿歌手刘国城一开嗓子,我们头皮发麻,呼吸发紧,被他的声音深深震撼,那是对苦难的哭泣般的诉说,对爱情的渴望———也许更是对生活的渴望,伴着他尖锐的嗓音让我感到尖锐的疼痛感。我对自己说,这就是苦难中的定西人啊,他借花儿里的情爱,诉说的是那曾经的历史和艰辛。在电视上听过花儿歌手的花儿,没想到花儿会有如此一个“原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