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把洋芋卖出去的人
哥哥你走西口
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西北民歌
小学美术老师给孩子教画画,画出两边向上翘翘、中间向下弯弯的嘴巴时说:这是微笑。
土豆成为马铃薯产业,也有这样一个微笑。
农业产业要变成强势产业,核心是企业。产业是一个集群的概念,农业产业化的两头是工业,中间是农业,但是最大利润却产生在两头,这在经济学上称为“微笑曲线”。
土豆微笑曲线的中间弯弯部分,自然是土豆,土豆是基础,土豆是资源。
翘起的两边,一边是农业科技,即优良的马铃薯品种,靠科技企业生产出大量的马铃薯种;用工业化生产的方式改造农业。一边是马铃薯的深加工,也要靠企业,没有企业,就不可能有产业的跨越。
但是,定西洋芋并不是一开始就“微笑”起来的。一开始,几乎是两头没有翘起、也无力翘起的一条直线。在这条直线上的定西农民,首先敏锐地抓住了改革开放之初市场经济带来的希望光芒。安定鲁家沟乡的杨维国就是第一批将定西洋芋卖到外地的人之一。定西的洋芋能换成钱了,他也淘到了自己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
鲁家沟乡年轻的乡党委书记说,定西的干旱全国出名,鲁家沟的旱在定西出名。在安定区,鲁家沟海拔最低,条件最苦,降雨量最少,蒸发量最大。海拔最低,也意味着鲁家沟的太阳最红,在五六月“卡脖子”旱的时候,红热的太阳会晒干晒死地面上的一切植物,在“以粮为纲”的时代,鲁家沟人的庄稼晒干一年,又晒干一年,还要种,只希望某一年最需要雨的时候,老天能睁一下眼。鲁家沟的孩子很小就知道,盼着天下雨,才能不饿肚子。
穷则思变,天逼人,鲁家沟人一直就不那么安分。杨维国一看外地人来收购鲁家沟的洋芋,也就将自家种的和亲戚朋友种的洋芋收集起来,不廉价卖给收购洋芋的外地人,自己跑出去找出路。鲁家沟人的洋芋最先到了甘肃靖远等地的矿区、学校。杨维国从没有去过广州,也不知道广州有无洋芋市场,却寻了两个车皮,将120吨洋芋发到广州大朗货场。他最初的理念很简单,鲁家沟的洋芋发到广州还是洋芋,绝不会变成石头。他跟着洋芋到广州,设想自己会一袋袋把洋芋卖出去,没料到市场发育完善的广州已有农产品销售代办处,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把120吨洋芋一袋袋卖出去的想法很可笑。120吨洋芋很快整体出售,但因他不熟悉市场行情,还是让对方占了大便宜,而他并没有赚钱。不过没有赔钱,已让他很满足,他有路了。
在向广州第一次发洋芋之前,他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人,他有自己的汽车跑运输,也赚了点钱。他走广州是豁出去了,心想赔了也罢。来年,鲁家沟突然来了更多的洋芋贩子,他的嗅觉捕捉到什么,也想收购大量的洋芋。于是,他卖掉了自己的车,并眼见外地贩子对洋芋压级压价不说,还用假秤砣,100斤洋芋到贩子手上称了70斤。他为鲁家沟人做的第一件大好事,也为保护这个产业做的第一件大好事是:他花了5万元,这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买来了一个电子地磅秤。不管农户的洋芋卖给谁,都可以在他的电子秤上过磅,他不收分文,只为大家卖洋芋卖个明白。因为这个明白秤,地理位置并不占优势的鲁家沟形成洋芋市场,曾经一度成为定西最大的洋芋市场。这一举动,也意味着逼走了靠短斤少两赚钱的洋芋贩子,而资本不够的他靠这一诚信举止,收购的洋芋在自己的货场堆成了小山。但把洋芋卖到哪里,他心里并没有底。他的父亲眼见儿子把事干大了,不知是大好,还是大坏,先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后来干脆指着他的鼻子教训他昏了头。他压力很大,不幸的是这一年他弄不到车皮,当地加工能力有限,他四处打听,与武山县一淀粉厂联系好了,人家愿意要他的洋芋,他先拉一车过去,人家对他的洋芋挑三拣四,给出每斤六分钱的价格。老天,不说运输费,他可是一点不掺假每斤一毛钱收购的洋芋。俗话说,货到地头死,人家也看准了他这一点,难道他还能把洋芋再拉回去不成。
他在这一夜和衣与民工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给对方回话说,他宁可把洋芋倒在武山的河沟里,绝不会六分钱卖出去。
他自然也没有将一车洋芋倒在武山的河沟里,他拉着这一车洋芋又奔陇西而去,他知道陇西也有个淀粉厂。武山归属天水市,陇西属定西,他几乎决定要将这一车洋芋送人,要送就送给定西自己人,也正好返回顺路。到陇西的淀粉厂,他给对方讲了自己的苦处,厂长看了他的洋芋后说,没钱给他,如果他愿意,厂里压存的粉丝可以给他。这样他一大车洋芋换了小半车粉丝,按洋芋每斤一毛钱换粉丝每斤一元钱折算。他拉回来先让大家尝尝,很快每斤两元一抢精光。市场的魔力也就在这里,他不能老拿洋芋换粉丝,粉丝的消费有限,却不知市场鲜薯大凡都是集中上市,商贩在这一阶段肆意压级压价,他货场的洋芋在冷落一段时间后,市场风向变了,很快高价走了货。
他赢了人心也赚了钱;他用最朴实的诚信,创造了一个市场。
他后来成为定西安定洋芋协会的副会长、党支部书记,成为定西马铃薯市场的风云人物。
他走到了更大的洋芋市场,鲁家沟这个曾引发轰动效应的初级马铃薯市场,后来有些冷落,而这时的鲁家沟人也已迈开脚步走向更大的市场。穷则思变的鲁家沟,这几年重拳出击养殖业;在马铃薯产业达到一定高度后,又在定西最早发展养鸡业。区域内3886户15547人,仅养鸡30多万只,加之养羊、养兔带动的畜草产业发展,劳务输出等,鲁家沟人不再跪天求雨了。
天还是那个天,人已变了大样。国家退耕还林工程的实施,鲁家沟人又一次受益,2001年5月,鲁家沟撤乡建镇,山区农户异地搬迁,现在都住进统一规划的砖瓦房,宽敞的街道,净化、美化、绿化、硬化,美化了的小城镇,鲁家沟今昔已有天壤之别。
站地头,抱牛头
把马拴在阴林里
那不是我能行的
是致富的政策赢人哩
要记党的恩情哩
———定西民间歌谣
来到定西的《新民晚报》记者姜燕感叹地说,定西的发展状况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定西马铃薯产业取得这样大的成绩实在令人吃惊。定西是中国的马铃薯之乡,但在全国同类产业中属于后起之秀,发展快,成效大,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实现了农民增收、企业增效、政府增税的共赢局面。
洋芋是定西人困难时的救命薯,定西人对洋芋再熟悉不过,种植历史也很长,却一直没有尝到洋芋的甜头。虽然定西的洋芋也开始向外销售,但要形成规模,以每家每户三五亩的种植面积,达到规模效应,还需要政府强大的推动作用。或者说,定西的洋芋从结束自给自足,仅用10年时间,用洋芋打开天下,使中国的洋芋市场三分天下有其一,政府那只义无反顾、果断、甚至有些凶猛的推手,起到的不仅仅是推波助澜的作用,更是拍岸掀海大浪淘沙摧城拔寨的绝地反击。
1996年,定西在开展扶贫攻坚过程中,提出大力实施“洋芋工程”,第一次把洋芋产业的开发列入各级党委政府的主要议事日程,“洋芋工程”被适宜种植区的各级领导共识为贫穷定西农民的翻身工程,一时间,共识的声音及实施行动,引发定西农业种植产业的大调整,可以说,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农业种植革命运动。简单说,一开始是“压夏扩秋”,即将夏粮作物如小麦和豆类的种植面积统统减下去,将洋芋等秋粮作物的面积加上去,这在今天看来也就是种植产业调整,但在当时,要摆脱农业观念的束缚,定西的各级领导干部和定西农民经历着同样的阵痛,甚至是剧痛。
我在定西前后跑了4年,那一年我在定西通渭县一个偏远的乡政府却注意到另一个细节。那天天很冷,我们到这个高寒阴湿的山区乡政府所在地,找来找去,找不到乡里的领导,听说大多数干部都下乡了。我们转来转去,注意到乡秘书办公室窗外面的黑板上写着分配给各村种植冬小麦的指标,左边是各村的名称,右边是分配的亩数,字较小,而下面却写着带感叹号的8个大字:坚守阵地,严防死守。起初我们没注意,后来细看,总看不明白。上面下面的字是一个字体,那8个大字也绝不是1998年抗洪时写的,这儿没有洪水,严防什么呢?后来经人一介绍,我们才终于明白了那分配指标,正如计划生育指标是不能超过指标的指标。也就是说,所分配的数额是上限。民以食为天,不让农民种粮食,是何道理,还严防死守呢!地亩有限,种了冬小麦,就不可能种其他的,要严防种上过多的冬小麦,地亩留下来要种别的,这别的,可能是这,也可能是那,是乡政府自己的计划,也可能是上级分配的,这看上去是十足的行政命令,我们也从媒体上见到过不少这样用行政手段定硬指标,对农民造成损失的批评。这么冷的天,去严防死守,的确不容易,把调整农业种植结构,提到“严防死守”的程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定西的干群关系一直十分和谐。一个习惯于种小麦的地方,怎么忽然一夜间满地都成了洋芋蛋了,定西的基层干部在总结中只有几个字:强有力地推动。这推动恰恰是无数基层干部“严防死守”的结果。我们局外人很难想象其中的情形,定西的基层干部大多数的说法和做法是“站地头,抱牛头”。
定西的基层干部和群众很少发生水火不相容的对立场面。这块地是某村干部包片的地,如果规划为秋粮,农民在夜间偷偷种了夏麦,包片干部只叹自己没有做好细致的思想工作,不会对种了的承包地采取措施,农民在自己的承包地种庄稼何罪之有啊。包片干部在关键的日子往往要夜守地头,这叫“站地头”。干部白天做了工作,农户答应按规划调整,夜里偷着去种,群众心里也觉得不在理,所以往往干部“站地头”了,少有人顶着干。也有顶着干的,干部做工作做不通,人家照样该种什么种什么,干部没治了,只有先抱住牛头让牛停下,这叫“抱牛头”。先抱住牛头,有话慢慢说,还能说什么,包村干部和各家各户都熟悉,都在一个炕头喝了不少罐罐茶,想人家是替政府办事,也是替老百姓办事,牛头都抱住了,牛后的人还能有多犟的牛劲。
双方一笑回家喝罐罐茶去了。
一定要把成片的土块规划成千亩、几千亩以至万亩的洋芋带,这是不是各级政府在搞政绩工程?试想千亩、数千亩至万亩的绿色洋芋带,视觉上是多么壮观啊。是的,这也是政绩工程,但不是为了上级而设的,是让客商来看的。正当洋芋泛绿开花时节,定西邀请全国各地客商,客商在惊叹声中有了许诺,也有了订单。定西市,尤其安定区为马铃薯产业调整力度极大,几年下来,没有一个农户会说自己亏了,只可能说自己调整慢了,调整少了。
“站地头,抱牛头”,现在说起来似乎已是久远的往事,但定西基层干部包村制十多年不变,包村干部根据基层党委政府的阶段性工作安排,十天半月住在村里,之后回到乡镇所在地,休息一两天,又下来,走到谁家,谁家的饭桌上只是多添了一副碗筷。在定西采访,跑了很多村子,大凡第一个出现的是乡镇包村干部,可都见他们没什么干部模样,仿佛只是刚从田地里走来的农民,而他们往往也刚从田地走来。在大坪村采访时,正是一个星期天,一个年轻但脸晒得黑黑的小伙子拍拍身上的土和我握手,以为他是当地农民,他也极少说话,临走时才知道他是驻村干部,叫孙树华。我说今天是星期天,一起回乡上吧,他说,还走不开,有一户正种地膜洋芋,靠他来指导。
“站地头”如今成“干地头”,“抱牛头”成了“当指导”。
显然,如今定西的马铃薯种植户大凡掌握了科学种植方法,在安定高峰乡的一个山弯,辛苦的农户又开始了新一年的洋芋种植。正当他们歇息的时候,我们走到地头,和他们坐在一起聊起来。承包地的主人和爱人及岳父岳母舅哥舅嫂,一起来种这块地,前面是机械犁地耕种,后面用牛拉耙耱地。问他们种什么品种,说是“陇3”,即陇薯3号,也是定西种植较广的一个品种,产量高。问政府还管他们种什么吗?说一般不管了,该种什么乡镇和村委会有一个指导意见,该种什么要自己盘算。问地膜洋芋难种吗?承包地的主人笑了笑说:也好种。
细看这块躺在山弯里的地块,脚下的地表上撒了一层农家有机肥,机械犁开的地沟处要撒化肥,点了洋芋薯芽,再用牛拉的耙耱平,再往里看,已经铺就的白色条状地膜,仿佛底下的薯芽在细润的泥土里已蠢蠢而动了。
聊了很久,又不敢聊很久,吃一口那个大瓷盆中油亮的油饼,喝一口他们早熬好的茶,看着他们的笑脸,你会觉得,定西的希望已经在这里了。
“新大坪”的故事
前院里栽下摇钱树
后院里安上聚宝盆
———定西民间歌谣
1998年,当时的定西地委、行署已经把洋芋产业列为全区第一大支柱产业来开发。各级政府都成立了马铃薯产业领导小组,设立产业发展办公室,洋芋耕种面积已大幅扩张。产业发展中农业这项基础文章已显气势,洋芋产业微笑曲线的两头翘也开始崭露头角,并一下子显得重要起来,更加重要起来。
先说一头:种薯。
并首先讲一个“新大坪”的故事。
2007年胡锦涛总书记来到定西视察,在定西旱作农业科研推广中心的马铃薯脱毒种薯快繁中心,专业人员为胡总书记介绍脱毒育种的全过程。总书记听得很仔细,而后却提出连专家都很惊讶的问题。
过去种植马铃薯,农民都知道将薯块切芽种在地里就可以了。
现在的定西农民已经知道调换良种;良种从哪里来,自然有一个培养的过程。
薯块发芽,芽顶端细胞繁殖速度极快,专业技术人员将没有感染的芽尖剪下来,将细胞团放在检测仪器上检测病毒,之后将芽尖放进培养基培养,等长成小苗,再分离到试管中培育,而后再移植温网中,结出大豆大小的洋芋种,这只是原原种,原原种再种一茬,结成原种,原种再植入对环境要求很高的大田中,成第一代种薯。第一代种薯再种一茬,方可成为大量向农民推广种植的商品种薯。这一系列过程,普通农民无法完成,往往由政府的科技推广部门和科技企业来承担,科技成果的高低和推广程度的大小,对产业的发展起着重要的决定性的作用。
洋芋良种从实验室的种苗而来。
总书记提出的问题是:最早的种苗从哪里来?
苗子由薯块的芽尖发育而来,也就是说,能成为一个品种的最早的薯块从哪里来?
说起来也很简单,由农业科技专家科学培育而来;也很艰难,因为这需要大量的科学实验,通过杂交组合、基因重组、突变等育种手段筛选产生优良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