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太太正吃完点心闷坐,见丁马儿领进一个干瘦的老人,不知何事。丁马儿就含糊着引见了。褚二先生对钱太太端详半晌,方才说了几句闲话。并没多谈。便匆匆辞出走了。丁马儿因为到手财喜,凭空被旁人分去一半,不由烦恼。就倒在炕上装睡,思索主意。钱太太问他,他只说身体劳乏。钱太太想到他在夜中的狂荡,不由也勾起自已的劳乏来,就陪着他躺下。丁马儿既不能把老褚强行入伙的事,对钱太太说。又苦于自己孤身一人,没有帮手,费了许多心思,才想出一条妙计。便是自己出去一趟。回来就报告老褚。自说已寻着买主,随便报个价目,约定明天同他一道去交人接钱。他必信以为真,这样稳住这老东西。等到夜间人静时,自己便悄悄地把这女的带出去,只寻个地方住下。叫老褚猫咬尿泡,落一场空欢喜。自己却可以安安静静,和这女的欢喜几日,等玩够了再出手。想着心中有了主见,便安稳许多。此际忽听褚二先生在窗外和院邻说着闲话,悄悄从窗孔向外一看,原来老褚正掇了把椅子,在自己房子的窗前坐着,想是前来监察,不由暗笑一声。过了一会,丁马儿觉得困乏,便打了个盹儿,醒时日已过午。见钱太太正睡得香。听窗外已不闻褚二先生说话,便出去购买午餐。走到老褚的房门,却见门儿锁着。知道这老东西不在家中,不由心中一动,暗想趁此时机,正好领着女的一走,岂不早些得了心静?想着方要走回,忽见有个院邻卖鲜货的白麻子,正坐在院中向自己望着。丁马儿知道这白麻子是老褚的走狗,或者他是被老褚留在家中监视的。自己若带着女的一走,他定要拦阻。不然也要跟踪蹑迹,终不能逃开老褚的手,还落个打草惊蛇。以后便不好办了,于是未敢造次。仍出了街门,走到外面,买了些熟菜大饼。拿回来唤醒钱太太,两人同进午餐。又略耽一会,勿听窗外又有了老褚和白麻子说话声声,距离极近。丁马儿心里打了个转儿,就附耳向钱太太道:“我出去办点儿事,顺便买些随手东西,少时便回。你在家中等着。可留神方才进来的褚老头子,他若来跟你说话,顶好不要理他。”钱太太只望着他点点头,叫早些回来。丁马儿走出去,大大方方地向老褚道:“你给照应着,我出去一趟。”褚二先生答应着,又说了几句闲话,丁马儿才走了。
钱太太在屋中,听着窗外,须臾便没人作声,似乎老褚已回房去了。不料迟了没五分钟,只听门口咳嗽一声,有人叫道:“大嫂。睡着了么?”钱太太听是那老褚的声音,便答道:没有。”褚二先生随即推门走入,似乎神情不安的坐在炕上。向钱太太道:“大嫂,我这是给你送信来了。大嫂你可留神。”钱太太听着方才一怔。褚二先生接着道:“我迳直的跟你说吧,这个丁马儿大约跟你是新认识。你还不知他的底细,实告诉你,他是专门贩卖人口的呀。从打他住到这院中,我曾见他带来过十几个女人,全都转手卖了。他因为我在院中同住,又深知他的毛病,所以凡事不敢瞒我。今日他到我屋中,告诉又拐了个人来。现在正跟走关东的一个大人贩子接头,讲妥价钱,三两天便能出手。我知道他是没法劝的,就随着到这房里瞧瞧。看见你是个很规矩的人儿,实是上了丁马儿的当。若被他卖到关外,那比落到地狱还苦。这一世再没翻身之日了。所以我瞧着不忍,前来指点你一声。大嫂可得快打主意。”钱太太听了大吃一惊。本来她与丁马儿并无深交,不过是被凶恶的赵八手里骗过来的,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随。如今听老褚一说,立时便有七分相信。因为想到自己和赵八那样交情,到头儿还受了负心的害。何况丁马儿只是在下处里相识,从他的举止言语上看,都不是本分的人。或者他昨日见自己和下处的交易未成,就暗出歹心,寻人贩子商量妥了,才去把自己骗了出来,领到这里隐藏。现在他出门必是又去寻人贩子,说不定真要将自已出手。本来看他这穷样儿,四壁空空。较没家没业的有什么分别?怎能养得起女人?自己定要被他卖了。想到这里,不由便信了老褚的话,忙道:“真的么?您知道他准要卖我。”褚二先生道:“我这大年纪怎能说谎。反正我的信儿送到了。总算尽了心。信不信在你。”钱太太暗想:方才丁马儿临出门叫自己不要理这老头,想必就是怕给泄露机关。看来这话是不错了,自己真是苦命。头里遇着赵八,还算稍有良心。只想把自己押入本地娼窑。再遇这丁马儿可更狠了。竟要把自己卖到关外。听说关外地方的娼窑比地狱还惨。历年卖出关外的女子,只有去的没有回来的。钱太太正在疑惧,褚二先生又道:“我瞧你是个很正经的人,怎会落到丁马儿手里?你还有丈夫没有?我可以替你送个信去。”钱太太说:“有!”更把老褚当了好人,便道:“我虽然有男人,可是早已不要我了。送信去也没用呀。”褚二先生道:“你既有丈夫,怎能不管?”钱太太这时已有心求老褚解救,便不敢隐瞒。把自己怎样被赵八勾诱失身,因而和男人断绝,以后受了穷苦。赵八又怎样要将自己押与娼窑,才遇着丁马儿。昨夜丁马儿趁赵八不在家,给自己送信,也言说赵八要将自己卖到关外,自己一害怕,就跟丁马儿逃出来。又失身与他。哪知倒是他真要把自己卖到关外,说完便求老褚设法相救。
褚二先生听着。几乎忍不住要笑,原来丁马儿也是用这套手法,从旁人手里骗过来的。便安慰着道:“你不必害怕,我一定救你。你当初嫁那姓钱的丈夫,可是明媒正娶么?”钱太太道:“是。”褚二先生道:“你丈夫只为看破你和那个赵八有奸,才断绝的。可打过官司么?”钱太太道:“没有。只凭当面一说。他就丢开我了。”褚二先生眼珠一转道:“你这姓钱的丈夫作什么事业?钱太太因为自己落魄,听他问起,便趁此夸张旧丈夫,借以表示自己不是穷人,便答道:“我丈夫在电影公司作营业主任,一月有好几百进项呢。”褚二先生道:“那么你丈夫既是正经的人,怎能不顾你呢。我还是给你送个信儿去。”钱太太凄然道:“送信也没用,他绝不要我了。“褚二先生道:“怎么呢?你落到这个地步,他何致这样心狠?一点不念旧情。”钱太太怎能说出自己屡作无耻之事,丈夫已收一次覆水,不能再望二次。只可假说丈夫脾气太大,又性情执拗,绝对难望回心。自己也没颜面见他。褚二先生沉吟道:“这倒难了。现在救你还不难办。只是你日后的着落,却是难题。比如我从丁马儿手里把你救出来了。向哪里交代呢?”钱太太道:“我只求不出关外受罪,怎样都行。老爷子多积德吧。”褚二先生道:“这得仔细,总要先寻个安身之处。不能把你放在空地上啊。”说着沉吟半晌,忽然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主意,向钱太太道:“你是决意不归你的丈夫了。”钱太太点头。褚二先生道:“你一个女人,既然无家可归,也总得想个着落儿。这样吧,我替你作个媒,好不好?”钱太太听了,觉得不好意思回答,那徐娘脸儿也自一红。褚二先生道:“我总得先替你寻得安身之处,再想法对付丁马儿。你不必害羞,痛快说,愿意不?”
钱太太羞羞惭惭地道:“您说的倒是谁呀?我连人都不知道,可怎么答应?”褚二先生笑了笑道:“这可巧了,这个人还正在这里。他姓张,年纪只三十多岁。自己在天桥开个小估衣铺,很够过的。去年才把家小死了,到如今还没续上弦。人品相貌,足配得上你。方才来寻我办事,还在我房里坐着呢”钱太太听了,脸上讪讪的对着老褚看,褚二先生明白她的意思,就立起道:“我出去唤,他到院中说话,你从窗孔往外看着。”说着就走出房外,立在院中叫道:“张二弟张二弟。”钱太太跪在炕上,由窗孔往外注视。只见由一问挂着布帘的房间,走出一个衣冠齐楚的人,白净面皮,年纪最多三十上下。生得细腰窄霄,好像练过武功。举止和装扮上,都在雄壮中透出俏皮。钱太太一见便中了意。只见这人出来,便笑嘻嘻的向老褚叫声“二哥”,褚二先生道:“二弟,我这会正忙,不得说话,你回柜上等我去吧。等一会我便去看你。今天晚上咱们吃一条龙,我的请儿。”那人道:“二哥,那么我就先走,您可准去。说完便出门走了。”钱太太瞧着,心内真觉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自己落魄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成人样了。想不到还能海底捞月,有人代为作媒,倘然能嫁得这样丈夫,岂不是才从人世落到地狱,竟又从地狱走上天堂呢?自己若不是前生作下好事,今生怎能遇此机会?但再想到这不过仅于老褚有此一说,虽然自己瞧中人家,却难保人家也瞧中自己啊!想着见褚二先生已回到房里,笑嘻嘻的道:“你瞧见了,怎样?不是我说,这位张爷人性既好,又有能为。嫁了他准能快活一世。你若有意,我就先和他商量好了,跟他再办丁马儿这边。”钱太太道:“老爷子,我已落到这般光景,只盼能得吃饭的地方,怎能挑肥捡瘦?再说我已瞧见人家那样人品,还有什么不愿?倒怕人家不要我。”褚二先生道:“这位张爷是我的最知心的朋友,我说句话他没个不依。何况他以先又托过我留意呢。”钱太太道:“您别这样把稳,还是跟人家提提,得个准信儿的好。我这里不怕您笑话。就算愿意了。”褚二先生道:“好。那么我就先跟他去说。反正这事总有九成把握。你听信儿吧。”说罢方要向外走,忽又立住问道:“丁马儿上哪里去了?”钱太太道:“他出门时只说去找朋友,稍迟就回来。并没提上哪里去。”褚二先生道。“他出去工夫不小了,大约也就要回来。我还是趁早躲开,省得叫他疑心。”钱太太见老褚要走,只觉心里存着许多要紧的问题未得解决,怎肯叫他走了,忙叫道:“老爷子,先别走。我还问您。假如您出去向那位张爷提这件事儿,还未回来,丁马儿到家了。同着他的面儿,您怎样给我回信呢。”老褚知道她盼望极切,便想了想道:“这样吧,倘若丁马儿在房里,我就在院里和人们说闲话。你仔细听来,我若说着话哈哈大笑,就算这件事成了。若是不成,我就不笑。”钱太太又道:“倘若那头儿答应了,你怎样把我从丁马儿手里弄出去呢。”褚二先生道:“这个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办法。不过到我和丁马儿说话的时侯,若是顺情顾理的办妥,自然没有你什么事。倘然我和他说崩了,两下翻脸闹出事来,你可咬定了是被他诱拐。他见你变了心,定能老老实实的认头吃亏。还有最紧要的一句,他再向你说什么,也不要信。要带你上哪里,也不要去。记住了。更不要对他说我曾来过。”钱太太道:“这些我都明白,您放心。”褚二先生道:“那么我别呆着,快去跟那头儿定规。也省得让丁马儿撞见。“说着向外便走。钱太太还直喊:“老爷子多受累。”褚二先生出去以后,钱太太倒在炕上,思索着那姓张的一切美点。越想越觉高兴,过了一会。丁马儿便回来。手提着几样食物和零用东西。还有贱价的化妆品,放到钱太太面前。钱太太此际已把心移到他人身上,对丁马儿的殷勤,只认为不怀好意。当时也只可假作喜欢,把买来了东西一一都看了。只见样数虽多,总共也不值一元钱,心中更暗自菲薄。
两人说着闲话,各有心思。丁马儿是盼着速到夜深,好领着钱太太躲出来。钱太太却只等待老褚的回信,时时侧耳听着窗外。直到吃过晚饭,天色黄昏,丁马儿因离深夜已近,暗自欢喜。钱太太却因老褚还没回来,暗自焦急。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听见褚二先生回来,坐在院里大说大笑。和院邻说话,故意提些有趣的事,不住的嘻嘻哈哈。钱太太听得这种声音,好似老褚在外面报喜,知道事已成功,心中说不出的高兴。丁马儿却以为老褚所以这样高兴,只是因为将从自己身上分取利益,不由暗笑道:“你且慢高兴,等明天再看,包得你就笑不出来了。”便出去把老褚拉到僻静处,报告今日出去到各处接头,已有几家肯接。等明天下午,把钱太太领去,瞧看成色,才能商议价目。褚二先生倒没说什么,只叫丁马儿随便办理,说了几句,丁马儿便回到自己房中。这院子所住多是劳动界人物,睡眠很早,须臾就鼾声四起。院中已没了人,丁马儿便催着钱太太一同睡下。钱太太一心只盼老褚来和丁马儿交涉,以为他要等人定后才来。但等了许久,还没消息。又禁不住丁马儿催促,只得吹息了新买的油灯。陪丁马儿睡了。丁马儿所谓睡觉,当然与普通睡觉不同,他还要借此消磨时间。钱太太虽然心中盼望着那姓张的,但对丁马儿的临时要求,也不拒绝。她本是享乐主义者,对于眼前所能得到的快乐,绝不放过。但是这一来几乎坏了事,钱太太天生是个水性杨花,性情不定的人。天下有两种女子,一种在男子蹂躏之下,感觉受了侮辱;一种是把蹂躏当作恩惠。钱太太便是属于这后一种的。丁马儿利用她作了泄欲机器,她反感觉了丁马儿的可爱,心旌摇摇,几乎把老褚对自己所说的话,都告诉他。但一阵想到姓张的,便犹疑不敢开口。也是天意该当,丁马儿此际若如昨日的尽职,钱太太一定不能支持许久,便要破坏老褚的计划。无奈丁马儿心中有事,只惦着快些躲了出去,便不能似昨天那样长久。闹成为德不卒,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