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穷的时候,贾成功身上只有一毛钱,连馒头都买不起,只能赊着吃。他对楼下卖馒头的老太太说,他抽屉的钥匙找不着了,钱拿不出来,馒头先赊着。因为是老熟人,老太太很痛快地把馒头赊给了他。
那天晚上,贾成功去赊馒头的时候,居然遇见了他的小学同桌宋爱国。宋爱国在附近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工地就在他租住的南岗子街附近,在建的可能是一座高档写字楼。十几个绿色帆布窝棚在路边一字排开,里面没有床,是大通铺,那些农民工就住在里面。他们干了一天活,晚饭时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就着一大盆子凉拌黄瓜,甩开腮帮子吃馒头、喝酒。每人一顿能吃四五个馒头,能喝七八两白酒。吃完喝完,大家坐在一片空地上,听宋爱国唱歌。没有伴奏,没有音响,但宋爱国唱得非常。附近一些出来散步的居民也站在那儿听他唱,没有一个不啧啧称赞的。
贾成功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就看见宋爱国了。自从1981年小学毕业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宋爱国,心里还是很亲切的,很想把他叫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好好地喝一壶,叙叙旧。但这段时间他穷困潦倒,不想被宋爱国看见,不想被他认出来。没想到,贾成功去赊馒头的时候,正巧宋爱国去买馒头。宋爱国看见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想叫他的名字。他和宋爱国对视了两秒钟,忽然扭过头去,提着赊来的5个馒头匆匆走了。当年考初中的时候他考了全县第一,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居然连馒头都吃不起了,这要是被宋爱国传回老家去,祖宗八辈的脸都丢尽了。他希望宋爱国没认出他来……
转眼就到8月下旬了。“在路上”的培训班结束了。博雅学院快开学了。戴娜也快离开济南回青岛了。如果两个人分别后都活着却再也不能见面,也算永别的话,贾成功觉得他和戴娜就要永别了。生离作死别,滋味不好受。晚饭后,贾成功穿着背心和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出去散步,从南岗子街一走就走到千佛山下,来回足有八九里路。他的脸拉得很长,阴沉沉的。
回到出租屋里,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俩小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抽就是大半包。
贾成功不敢想象,如果济南没有了戴娜,这座城市该会多么黯淡,他的日子会多么难过。济南和青岛两个城市的空间距离不算太远,铁路有胶济线,公路有济青高速,交通很便利。
可是他知道,即使他有机会去青岛,也不方便找她了;她会结婚生子,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时间一长,她会把他从记忆中抹掉。时间加上距离等于忘记。
贾成功想请戴娜吃顿饭,算是告别。可是他身上只有60多块钱了。拿着60块钱下饭店也太寒碜了,还不如自己做。
于是他提前买了花蛤、爬虾等几种海鲜和肉、鸡蛋、青菜,提前宰好、洗好、切好。他打算等戴娜来了和她一起做,那样更有气氛。
这天下午5点多,太阳还很高,戴娜坐公交车来到贾成功租住的地方。她穿了件淡绿色的连衣裙,看上去很鲜亮。贾成功的出租屋太寒碜了,戴娜一来,就像仙女下凡了一样,一切都有了光彩。她围上围裙,做葱油鲤鱼、辣炒花蛤,蒸爬虾。
贾成功给她打下手。贾成功的煤气灶和几样炊具在狭小的过道里。他靠着房间的门框,抽着烟,悄悄地看着戴娜做饭,觉得她像个贤惠的小媳妇。
想到不久就要“永别”了,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酒一滴都没喝。饭后,贾成功坐在书桌前的折叠椅上,戴娜坐在床沿上(书桌紧靠着床)。贾成功右手像握毛笔那样握着一支圆珠笔,使劲闭着嘴,在一张16开的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楷体“戴娜”。一张纸写满了“戴娜”,又换了一张纸。不一会儿,第二张纸又写满了“戴娜”。戴娜一会儿看看贾成功闭得有些歪的嘴,一会儿瞅瞅白纸上那一个个“戴娜”,手里拿着贾成功的打火机,“啪”摁一下,“啪”摁一下。
书桌上的台扇摇着头,呼呼对着他们吹。
戴娜说:“我唱歌给你听吧?”
贾成功说:“好啊好啊,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戴娜手里玩着打火机,轻声唱起了正在流行的美国着名女歌手卡伦·卡朋特的那首《昨日重现》。她是学英文的,当然也用英文唱。她的嗓音本来不像卡伦·卡朋特,可是唱起这首歌就像了,很优美,略带感伤和沧桑。贾成功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戴娜唱着唱着,忽然声音变了,鼻子里哼哧哼哧的。贾成功看见她流泪了,泪水流到嘴里,她也不擦。当唱到“AndthegoodtimethatIhad(想起过去的好时光)”时,她嘴一咧,趴在书桌上泣不成声。
贾成功急忙从折叠椅里站起来,坐在戴娜身边,揽着她的肩膀。戴娜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把自己脸上的泪水蹭到他脸上。贾成功愣了愣,不知如何是好。戴娜捧起他的脸,吻他。贾成功开始抚摸戴娜,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里。
她并不反抗。贾成功又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她还是不反抗。
贾成功抱起她,小心翼翼地把她平放在床上。戴娜闭着眼睛,两手使劲搓着床单,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
就在最关键的时刻,意外发生了:床忽然张起来了,两人差点被掀翻。戴娜尖叫了一声。原来,贾成功这张床是从《星期八》宿舍里带过来的,一条床腿断了,他想买张新床,又买不起,只好凑合着用。床的一角不能受力,平时就需要小心一些,今天他把这茬儿给忘了。
贾成功浑身是汗,急忙把折叠椅垫在床下。折叠椅的高度不够,他又垫了几本书。之后,他用力摁了摁床,一摁,折叠椅就“吱嘎”一声。他皱着眉挠着头,不知怎样才能让折叠椅不“吱嘎”。他想将就一下算了。可是这时,戴娜却穿好了衣服,正用手拢着凌乱的头发。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贾成功像犯了错误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敢看她的眼睛。戴娜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抿着嘴冲贾成功笑了笑,说:“我走吧?”
贾成功眨巴了几下眼睛,急忙穿好衣服,送戴娜去公交车站。
这天是8月24日。
27日上午戴娜就要回青岛了。26日,贾成功约她过来吃“最后的晚餐”。他提前把菜都做好了。做了这顿饭,他身上只有30多块钱了。
济南的夏天很热。现在已立秋半个多月了,但因“秋老虎”
发威,仍然很热。如果待在没有空调或电扇的屋里,身上一天到晚黏糊糊的,要冲几次澡。两口子干那事,需要开空调;如果没空调,开电扇只能勉强凑合,质量难以保证;如果连电扇也没有,那就不如打消念头,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这天晚饭,贾成功喝了点大约二两白酒,戴娜喝了一瓶啤酒。二两白酒对贾成功来说就像没喝一样,戴娜也能再喝一些。
但他们都没有喝酒的心情。吃完饭,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抚摸,亲吻。电扇摇着头对着他们吹。戴娜脸红扑扑的,闭着眼睛,不说话……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差点把贾成功气死:他正准备脱衣服,电扇的叶轮转着转着却突然停下来了。他下了床“啪啪”
地摁电扇的开关,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电扇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贾成功一手抓起电扇,“咣”的一声,狠狠地摔在墙角,骂了一句“他奶奶的”。戴娜面无表情地整理好白色的连衣裙,挎起坤包,准备往外走。小屋里热得像蒸笼一样,待一分钟都受不了。
两人一起来到附近的解放桥,在小花园里坐下来。解放桥是个地名,并没有桥,是解放路和历山路的交叉路口。路口的西北角有一片树木,还有石凳,也算是个小花园。小花园里黑灯瞎火的,又因为有蚊虫,没有别人来,还算安静。他们坐在一条一米多长的石凳上。石凳吸收了一天的热量,现在还热乎乎的。不远处有一家宾馆,叫历山宾馆,霓虹灯不停地闪烁。
戴娜望了望历山宾馆,贾成功也瞄了瞄。
小花园外面车水马龙的,但里面真安静。戴娜撩起裙子,坐在贾成功身上,两条腿盘在他身后,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她的身体努力配合着他的动作,嘴里发出陶醉的声音。
可是忽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警笛声。声音很响,仿佛全世界都包裹在这声音里。贾成功心惊胆战,马上就不行了。
戴娜坐在他身上不动,抱住他的头,使劲吻他。贾成功希望警笛声越来越远,可是警笛声却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被震裂了。闪烁的警灯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照在戴娜脸上。
贾成功想推开戴娜,可是手哆嗦不止,一点都不听使唤。警笛声忽然停了。贾成功扭头,透过那些树木看见三辆警车在小花园外面的路边停下来了,距离最多有五米,警灯还在闪烁。
七八个警察迅疾地从车上跳下来,向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其中一个警察手里还牵着一条健壮的警犬,那警犬伸着舌头,舌头上滴着唾液,使劲挣着绳子向前冲。
贾成功希望戴娜能从自己身上下来,坐在他旁边。可是戴娜却一动不动,两条修长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前面几个警察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了,跑向一栋居民楼。那条警犬在他们跟前停下来,嗅了嗅他们扔到草丛里的几团卫生纸,抬头打量了贾成功几眼。牵着警犬的警察用强光手电照贾成功的脸。贾成功瞥见警察手里还有一副明晃晃的手铐,一晃荡一晃荡的。
他已魂飞魄散,使劲把头低下去。警犬使劲挣着绳子。警察肩头的对讲机响了,警察跟着警犬,跑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
贾成功浑身哆嗦,磕碰着牙齿说:“我操,吓死我了。”
戴娜却从容自若,她拍拍贾成功的脸,示意他动。贾成功却一动都不能动了,浑身仍像筛糠一样哆嗦。过了一会儿,贾成功还是不行。戴娜鼻子里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从贾成功身上站起来。贾成功的手哆嗦着,好不容易把裤子的拉链拉上。戴娜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抿着嘴冲他笑了笑,说:“我走啦。”
戴娜向小花园外面走。贾成功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因为戴娜在他身上坐得太久,他的腿被压麻了。他叫戴娜等等他,戴娜回头看看他,冲他笑笑,继续往外走。
贾成功一瘸一拐地从小花园里走出来。在路灯下,他看见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戴娜上身挺直,头发披散在后背上,屁股往两边一甩一甩的,走过斑马线,向不远处的公交站牌走去。他想追上去,可是腿却跑不起来,哆哆嗦嗦的像抽风一样。来了一辆公交车,戴娜回头朝他摆了摆手,直着身子快跑几步,跨上去了。
贾成功像木桩一样立在斑马线上,看着那辆公交车开走、走远。红灯亮了,车流人流如过江之鲫,很多车冲他鸣喇叭,他漠无反应。有好几个司机把脑袋伸出车窗外,愤怒地骂他“傻逼”,或者吼一声“找死啊你”。
第二天一早,贾成功骑着自行车去了博雅学院。戴娜住过的南公寓楼403的窗户紧闭着。贾成功仰着脸,对着那扇窗户大声叫戴娜的名字,他声嘶力竭的叫声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回响。后来连续三天,贾成功每天都去,除了校门口打瞌睡的门卫,仍是一个人也没遇见。昔日熙熙攘攘的校园现在像一座空城。后来贾成功又去,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多。再后来,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