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培训中心是个草台班子，是个摇滚乐队，名称叫“在路上”，同时还是个搬家公司，名称也叫“在路上”——对于一个搬家公司来说，这个名称实在算不上好。培训中心主任是乐队主唱、搬家公司经理，大约30岁，很高很壮很黑，头发长可披肩，是济南本地人。其他五六个小伙子都是外地人。他们都热爱摇滚，摇滚使他们成为一家人。能联系到演出就去唱，联系不到演出就在济南老老实实地给人搬家，暑假和寒假则瞅准机会给中学生办各种补习班，发一笔小财。他们什么课都不会讲，只能请“外援”。戴娜和她那位同室、泰安的女同事就是“外援”。
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贾成功都去见见戴娜。戴娜和其他几个“外援”由培训中心一个小伙子（乐队的鼓手、搬家公司的副经理兼司机）领着，在附近一家餐馆吃自助餐。贾成功去了以后，坐在戴娜的邻桌，装作不认识，各吃各的，彼此看一眼，都偷偷地笑。那小伙子的长头发烫得像一簇簇的波浪。他总是向戴娜献殷勤，肉麻兮兮地叫她“娜娜”，眉飞色舞地吹嘘自己在外面演出时的经历。每当这个时候，贾成功端着盘子从小伙子身后经过，就装作不小心，把西红柿鸡蛋汤淋他一头。
隔几天，等戴娜下午下课后，贾成功到那所小学的门口去接她。他把自行车停在小学斜对面一棵法桐树下，屁股坐在车座上，一只脚着地，手里举着一份《齐鲁晚报》，挡住自己的脸，眼睛不时瞅一眼校门口。他看见戴娜走出了校门口，就咧着嘴笑。戴娜瞅他一眼，也笑笑，快步向他走过来。
贾成功骑自行车驮着戴娜，去找小饭馆吃饭。吃完饭，他骑自行车驮着戴娜去护城河边，找个安静的地方，在石凳上坐下来，聊天、拥抱、接吻。护城河边垂柳依依，凉风阵阵。晚上8点左右，贾成功骑自行车驮着戴娜去解放桥公交站，戴娜乘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学校。
这个夏天贾成功特别需要钱。其实他需要的并不多，七八百元就够了。买身普通的衣服，买双普通的皮凉鞋，买块普通的手表，配副普通的眼镜，这些大概需要三百多元；再剩下三四百留着零花，请戴娜吃个饭什么的。他的金丝眼镜成了铁丝眼镜，镜框上长满了绿锈，左边的镜片裂了一个纹。灰色的短袖T恤领子磨破了，露出一根根的白线。米黄色的西裤腿弯处皱皱巴巴，裤脚被踩得卷曲起来，裆下被自行车座磨出了一个洞。塑料凉鞋的脚后跟越磨越薄，走路的时候往后仰。
电子手表每天慢18分钟，如果不调，10天就慢3小时；塑料表带也快断了。他和戴娜一起吃饭，十次有六次是戴娜抢着付钱，他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他也想在戴娜面前穿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
可是贾成功越需要钱越没有钱。他像饿狗一样到处跑着拉广告，结果只是白搭路费和住宿费。他想把白搭的路费和住宿费捞回来，于是又出去跑，结果又白搭了更多的路费和住宿费。
每次出去，都是往外扔钱。他觉得十拿九稳能到手的钱，就是拿不到手。太吊诡了。
临沂郯城县一家化工厂，厂长同意出1万元，让贾成功过两天去一趟。两天后贾成功去了，厂长却死了。整个办公楼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门都关着。贾成功在办公楼下遇见一个女清洁工，经过询问才知道厂长死了，厂里的人都在会堂里开追悼会。贾成功远远地往会堂方向看，果然看见一排鲜艳夺目的花圈，还隐约听见哀乐声。厂长是前天晚上8点多突发脑溢血死的。厂长死得真不是时候，如果晚死两天，贾成功就能拿到3000元的提成了。
烟台海阳县一家机械公司愿出6000元广告费。贾成功去的时候，葛鲁光已经提前一天去过了，把广告费带走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说，前天上午8点半左右，他往《星期八》打电话找贾成功，想问他哪天来。没想到他不在，电话是葛鲁光副主编接的。这不，昨天葛副主编就来了。葛副主编说，他到乳山办点事，路过海阳，顺便过来把广告费捎走。办公室主任对葛鲁光说，贾成功记者这几天可能要来。葛副主编说，小贾是我们那儿的临时工，你把广告费交给我就行。他们就把广告费交给了葛副主编。办公室主任从抽屉里找出了葛鲁光的名片。
贾成功一看，上面果然印的是“《星期八》杂志社副主编”。
贾成功想起来了，前天上午，因为他的电子手表不准，他晚到办公室十几分钟。没想到，晚到这十几分钟就损失了1800元。
他记得那天葛鲁光对他嬉皮笑脸的，当时他也没有多想。
酷热的7月，贾成功回了趟老家桃城。他的一位表叔当了多年的县供销社主任，在当地人脉很广。贾成功给表叔打了几次电话，请他帮忙联系当地几家企业。表叔在电话里含糊其辞，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贾成功想将表叔一军，就买了两瓶好酒带上，回了桃城。可是一见面，表叔东拉西扯，一直回避正题。
贾成功心里才明白这是不行了。贾成功不想白跑一趟，就去了他们镇上的农机厂；他记得厂长是他的一位小学老师。可是去了才知道厂子早倒闭了，锈迹斑斑的铁门锁住了院子，院子里的荒草比玉米都高。这时天快黑了，去县城的小客车都没有了，贾成功要么回家，要么住在镇上的小旅馆里。从镇上到他的村子贾庄只有五里路，步行只需半个小时。他已半年多没回家了，很想回去看看。但回家总得买点东西，他手里只有几十块钱。
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不回家了，于是花7块钱在一家小旅馆登记了一个床位。房间很大，有十几个床位，住了六七个人。
其中有两个枣庄口音的大车司机，喝酒、摔酒瓶子，动静很大，弄得他烦躁不安。
贾成功在小旅馆躺了一会儿，出去找了个小饭馆喝了碗肉丝面，然后在镇上转悠。有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过去了。他觉得那个人很像他的弟弟老二。如果真是老二，他真想坐在老二自行车后架上，跟他回家。他仔细打量那个人，却没看清楚。一是因为他的眼镜片子有个裂纹，二是因为他流泪了。
他想奶奶、父母、老二老三和小侄儿了。转悠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回家；什么东西都不买了，就说去菏泽办事，顺便回来看看。
贾成功背着空空荡荡的旅行包，从镇上步行回家，可是刚出镇子不到10分钟，却下起雨来了，他身上马上被淋得精湿。
这时已经下公路了，乡间土路十分泥泞，脚就像被吸住了一样拔不动。从镇上到宋庄只有2里地，他最少走了两个小时。走到宋庄时，雨终于停了。从宋庄到他的村子贾庄只有三里地，可是为了抄近路，他却迷路了。到处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他在玉米地里一钻就是四五个小时，怎么都走不出来。后来他好不容易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看见了村庄，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仔细看时，他又泄气了：不远处就是宋庄小学。他在玉米地里钻了几个小时，又回到了原地。按照当地的说法，他遇到了“鬼打墙”。
天快亮的时候，贾成功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村子。这时他又累又饿，真想好好吃顿饭，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可是站在自己家门口，他又不敢进去了。他一身泥，像泥狗一样，奶奶和母亲看他这样肯定会难过得哭。他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咳嗽，知道父亲起床了，急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镇上跑去……
现在，贾成功来到了东营市河口区。他之所以来河口，是因为这地方比较小（全区总人口大约18万，胜利油田所属机构和地方大约各占一半），《星期八》几乎没人来过，是拉广告的“盲区”。可是到了这儿才知道不该来，因为这儿的地方企业太少了，胜利油田的下属企业又不可能在他们的小刊物上做广告。
贾成功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决定马上回济南，于是向汽车站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他右脚的塑料凉鞋底子忽然掉下来了。
他蹲下来看了看，彻底不能穿了，只好再买一双。附近有一家较大的商场，他趿拉着鞋进去了。这家商场的凉鞋都是皮的，最便宜的也80多块钱。他咬了咬牙，买了一双80多块钱的。
可是，他穿着新凉鞋从商场里出来，数了数兜里的碎钱，只有9块多了，而从河口到济南，车票需要20多块钱。
贾成功沿着公路，向济南方向走。他希望路上能遇见去济南的大货车，捎上自己，可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一开始，公路两旁还有庄稼，越往前走庄稼越少，最后就没有庄稼了，只有大片大片白花花的盐碱滩。在广袤无垠的盐碱滩上，远远近近有一些“磕头机”（游梁式抽油机）在作业，那些“驴头”
周而复始地低下去、抬起来。一辆辆油罐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南辕北辙了，他这样一直走下去会走到渤海边。原来这天阴天，他转向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贾成功得找个地方住下。他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公路边有一台“磕头机”，还有个砖砌的简陋的小院。
他走进小院。里面住着一个70岁左右的白发老头儿，显然是专门在这儿看守“磕头机”的。老头儿正蹲在房前，用舀子给一沟葱浇水，那沟葱长得比韭菜大不了多少。贾成功走到老头儿身边蹲下来，说想在这儿借宿一夜，再吃点东西，可是他只能留下9块多钱，不知老头儿是否愿意。老头儿上下打量着他，什么都不说。贾成功想帮老头儿干点活，老头儿说：“不用你，一边歇着去吧。”贾成功就走出院子，蹲在公路边看那些来来往往的油罐车。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老头儿大声叫他吃饭。贾成功走回院子，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进了屋，果然是一大搪瓷盆子肉，是三只野兔。老头还开了一瓶“烟台古酿”白酒。
大概因为常年遇不到几个可以说话的人，老头儿沉默得像个哑巴。贾成功也闷声不响地吃、喝。那瓶酒老头儿大概喝了二两，其余都让贾成功喝了。
老头儿的“床”只是几块木板，架在几个稀奇古怪的铁架子上，看上去很稳，也很宽，睡两个人绰绰有余。第二天一早，贾成功还撅着屁股呼呼大睡，老头儿推醒了他，同时他听见一辆汽车在院子门口轰隆轰隆的响声。老头儿说，他拦了一辆去济南的货车，驾驶室里还能坐一下人。贾成功一下子跳下床，拎起包就往外跑。老头儿叫住了他。他干笑两声，从兜里掏出那把碎钱塞给老头儿。老头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手缩了回去。老头儿从屋里端出一只瓢，一把抓了三个鸡蛋塞到他裤兜里。鸡蛋是刚煮的，还有些烫。贾成功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向老头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几步跑出了院子……
除了出去跑着拉广告，贾成功还经常去图书馆查找广告信息，给广告客户写信，随信寄去一份“广告刊例”。这些都是小广告，只有名片或烟盒那么大一小块。广告费当然也不多，三百五百的，提成百儿八十的。但这样的小钱也不好挣，寄一百封信，能拉到四五家就不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