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成功闷声不响地吃。他觉得很奇怪，本来他有些虚荣，一般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家是农村的。可是和戴娜，什么真话都愿意说。他想，如果自己是个杀人犯或强奸犯，戴娜是办案民警或公诉人，他会把详细的作案经过和盘托出。如果她需要物证，他也会为她提供。如果死在她手里，哪怕被判处极刑，也心甘情愿。
贾成功厚着脸皮，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告诉了戴娜。他说得不动声色，平平淡淡。戴娜瞪了他一会儿，忽然趴在了桌子上笑，一只脚在桌子底下踢他，好久她才抬起头来，满脸通红，伸过手来，掐他的脸，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笑死我了。”
不知不觉，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外面的天色暗下来了。小饭馆里人也越来越多，吵吵嚷嚷的。戴娜怕耽误贾成功赶火车，想快点走。贾成功急忙抓起酒瓶子，把剩的二两白酒倒进嘴里。一斤52度的白酒下肚，他居然半点醉意都没有，和喝矿泉水一样。戴娜装作去洗手间，又从吧台拿来了四罐青岛啤酒。既然拿来了，那就喝吧，贾成功对着易拉罐吹，一口气吹一罐。戴娜瞪大眼睛，说：“我的妈呀，你这是喝酒吗？
这是喝水呀。”戴娜问贾成功还喝不喝，贾成功说不喝了。戴娜调皮地说：“我知道你还能喝，能喝也不让你喝了，你给我省几块钱吧。”
贾成功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以前他从没喝过这么多酒，最高纪录是白酒八两半。他去了趟卫生间，顺便到吧台结了账。
出了小饭馆，大街上已灯火辉煌。戴娜去了女同事家，贾成功去了火车站。在街边一棵老槐树下道别的时候，贾成功咧着嘴，挠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戴娜冲他笑，什么都不说，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他一下，在他后背拍了四下。然后她扭过头，向夜色里走去。贾成功发现，戴娜走路的时候，上身挺直不动，两腿不是迈出去的，而是往前甩出去的，屁股往两边扭。她的个头看上去比一些男人都要高。她的长头发披散着，手里提着那顶直径大约半米的白色遮阳帽，像希腊神话中狩猎归来的女神。
贾成功和戴娜相识第三天的上午10点多，他坐在从哈尔滨回济南的火车上。火车已过了长春、四平，正行驶在辽宁省北部的广袤土地上。5月中旬，山东已是暮春，满眼都是绿色，已经很暖和了，穿一件长袖T恤正合适。东北大地却是一片初春景象。在田间劳作的农民，身上还穿着棉衣。贾成功坐在封闭的火车车厢里，只穿着那件浅蓝色的长袖T恤，觉得有些冷。
和戴娜相识的当天晚上，贾成功在火车上。第二天他还在火车上。现在是第三天，他仍在火车上。
前天晚上，和戴娜一起吃完饭，贾成功去了泰山火车站。
8点左右，他坐上了从菏泽发往哈尔滨的火车。车上人不是太多，很多座位都空着。这个季节从山东去东北的人比较少（农历正月十五以后、二月二之前这段时间人最多，过道里都是人，甚至座位底下都趴着人）。泰安的下一站就是济南，两个小时就到了。可是贾成功到济南没下车。因为他睡着了。他一觉睡了20多个小时，一直睡到了哈尔滨。
那天晚上，贾成功一上车，就躺在一个能坐三个人的座位上。躺下后才他忽然觉得累，浑身酸疼，肉也疼，骨头也疼。
他想起了鲁西南农村的麦收。从他记事起，直到1990年代，鲁西南地区的麦收，机械化程度几乎为零，没有收割机，只能用镰刀，和几千年前的生产方式没什么两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只能是比以前更累。因为施用化肥的缘故，土壤得到了改良，麦株很稠密，长得也高，而且往往有大片的倒伏，割起来更费劲。极累极累，走着路都能睡着，甚至骑着自行车都能睡过去。贾成功从泰山极顶把戴娜一口气背下来，那种疲累比割麦子要强烈一百倍。奇怪的是，和戴娜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点都没觉得累。直到上了火车，在座位上躺下来，这种疲累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刹那间苏醒。他被重重地击倒了。而且，酒劲也在他上火车以后上来了，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贾成功睡着以后，就失去了大部分知觉、意识和全部的记忆，和死过去了差不多。这期间，他去盥洗处喝过三次凉水，上过四趟厕所，但他一点都不记得。车过济南、德州、天津，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从天津到沈阳，他是在座位上坐着的。两个从山海关上车的农民，肩上扛着有“尿素”字样的编织袋子，在车厢里到处找座位，看他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座位，就扶他坐起来。一开始，他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但他的脑袋不时撞在车窗玻璃上，咚咚地响。他又挪到当中位置，耷拉的脑袋轮流靠在两个农民的肩膀上。后来火车过了沈阳，下了很多人，车厢里座位多起来，两个农民把他平放在座位上。一个农民轻轻拍拍他的脸，问他去哪儿。他眼睛都不睁，嘟哝着说回济南。
那农民对大家说：“他说他要回济南，可是现在已经过沈阳了。”
车厢里的人都哄笑起来。那农民又问他喝了多少酒，他仍闭着眼睛，说喝了一斤52度的白酒和四罐啤酒。那农民出于好心，使劲摇晃他的胳膊，试图把他弄醒，可他就是不醒。
后来，意识像一群虫子一样蠕动着，慢慢爬进贾成功的大脑，他才想起自己是在从泰安到济南的火车上。他甚至想起自己在泰安上车的时候是晚上8点左右，现在应该快10点了，济南快到了。火车减速行驶，越来越慢，车厢广播里响起悠扬动听的萨克斯曲《回家》。贾成功知道火车马上就要进济南站了，于是努力睁开眼睛，准备下车。他觉得身上有些冷，不明白济南的春天为什么这么冷。过了一会儿，车厢广播里传出广播员的声音：“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哈尔滨站就要到了……”听到“哈尔滨”三个字，贾成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一骨碌从座位上坐起来。看看车窗外，夕阳的余晖像金子一样铺满了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
贾成功没出哈尔滨火车站，就买了回济南的车票。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王八蛋。这是多少年后贾成功对爱情的看法。
多少年后，贾成功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年岁越长，他越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了。在人类的各种情感中，亲情、友情都容易理解，唯独爱情概念模糊，难以界定。字典上，爱情的释义是“男女间相互爱慕的感情”。这种释义当然千真万确，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同时也什么都没说。
自然科学家们对“爱情”的研究无疑有助于人们更加理性地认识“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研究表明，“爱情”是靠人脑内分泌的一种叫“多巴胺”(Dopamine)的物质来维系的。这是一种神经传导物质，专门传递亢奋和欢愉的信息，掌控人的情欲。如果大脑产生疲倦感，“多巴胺”的分泌就会减少，或者干脆罢工。研究表明，相爱的男女，无论爱得多么轰轰烈烈，不到四年，彼此就会产生“审美疲劳”，“多巴胺”就极少分泌或彻底停止分泌了。这时候，“爱情”就死亡了。如果相爱的男女之间说“我永远爱你”，这话是靠不住的，哪怕是哭着说的，也千万别信。如果相信，也只能相信他（或她）此时此刻“我永远爱你”的真诚。永远有多远？其实没多远，说短还真短，顶多是四年。古今中外有那么多表现爱情的文学作品，其中有些作品，由于不懂爱情的“发生机制”，只是精心营造了一幅看起来很美却很虚伪的“布景”，真相却被遮蔽或淹没了。这样的作品就像精神鸦片一样毒害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致使集体弱智，罪莫大焉……
有意思的是，从化学成分看，“多巴胺”和某些能导致人神经错乱、发疯的物质是一样的。所以不难理解，热恋中的人都像疯子一样。这就是“爱得发疯”的生物学依据。
26岁时的贾成功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还是相信爱情的。
当然，本来不相信爱情的人，如果遇见了戴娜，也可能hold不住了。如果仍能hold住，一般会有两种情况：一，这男人有器质性疾病，脑内不能分泌“多巴胺”；二，这男人是个神，没有七情六欲。
男人喜欢的女人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天性率真，不染铅华，不事雕琢，骨格清奇，天生丽质，是天山上的雪莲花，是这个充满喧哗与躁动的尘世里的异类，让男人一见就想疼就想爱。
比如电影《罗马假日》里的奥黛丽·赫本。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所有的男人都会自惭形秽，会觉得她是水做的，冰清玉洁，而自己是泥做的，是个浊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打了，只想把她放在一个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用所有的爱和精神去呵护她。她会让人孤独，所谓“情到深处人孤独”。她会让人苦闷，因为没有合适的语言可以表达对她的喜欢和爱。她会让人痛苦，因为她不能属于自己。如果艺术是苦闷的象征，她会让瞎子成为画家，高位截瘫的人成为舞蹈家，哑巴成为歌唱家，文盲成为诗人。
戴娜就属于这种女孩子。
戴娜是青岛人。青岛出美女。从长相上来说，她和那些当红的影视明星相比毫不逊色。很多光彩照人的当红女明星，如果不化妆，走在大街上就是一个普通人，会被淹没在人群中。
如果你是一位男士，和她手拉手一起走，别人会以为你们是两口子，还觉得“这女的配不上这男的”。戴娜如果和她们走在一起，她们应该自惭形秽。拼的是什么？是天生丽质。
现在，贾成功认识戴娜已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里，由于他脑中的多巴胺分泌量大，他也快成疯子了。
起床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洗脸刷牙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骑着破自行车从出租屋去《星期八》上班的时候、坐在长途汽车上出差拉广告的时候、躺在陌生小城的旅馆里的时候……贾成功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和戴娜说话。如果身边没人，他就会嘟嘟囔囔地说出声来。实在没什么嘟囔的就为戴娜背诵爱情诗。
他背的最多的是台湾女诗人席慕蓉的诗，他上大学的时候买过席慕蓉好几本诗集，还有泰戈尔、海涅、叶赛宁的诗。背诵叶那首《当你老了》的时候，他会泪流满面。想象着将来有一天，戴娜年华已逝，成了一个老太太，满脸“痛苦的皱纹”，他就心如刀绞。
贾成功租住的地方叫南岗子街，在解放桥以北大约800米，历山路以西。这个地方是济南的一个繁华地区，但高楼背后却有一片简易、陈旧的民房，大都是二层红砖楼。一层是房主居住，二层对外出租。出租的房间都很小，大的不过15平米，小的不过10平米。说是街，其实只是个小胡同，宽不到3米，只能开进去一辆小面包车。贾成功住在一栋临街的二层楼的二楼。房间面积大约9平方米。窗外，一天到晚是喧闹、嘈杂的市井人声，有各种商贩的吆喝声、老太太和中年妇女的说笑声、两口子吵架的哭闹声，还有小饭馆里食客们“老虎！杠子！鸡！
虫！”的划拳声。
戴娜供职的博雅学院位置很偏，在济南南部一个山坡上，只有一路公交车（是终点站），每天晚上8点半收线。校园不太大，高楼、矮楼有七八座，也不是太新，但院子很整洁，绿化也不错，据说以前是某炮兵部队的兵营。学校周围没有多少建筑，显得孤零零的。附近的山坡上有很多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墓碑。据说很多年前这里是刑场，枪毙过很多人，后来改成了公墓。
每天晚饭后，贾成功都骑着自行车去找戴娜。两地相距大约25华里，而且大部分是上坡，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累。
一开始，贾成功并没打算和戴娜谈情说爱。在泰安的那天晚上，他们在那棵老槐树下道别的时候，他就觉得他们的缘分到头了。只是，从泰安（哈尔滨）回到济南后，贾成功经常愣愣怔怔的。晚饭后独自出去散步，走着走着，他就看见戴娜长发披肩，手里提着那顶白色的遮阳帽，微笑着朝他走过来。他揉揉眼睛，眼前什么都没有。回味着戴娜的一颦一笑，贾成功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忧伤。他知道，戴娜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茫茫人海，萍水相逢，过去就过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戴娜供职的那个学校他知道，但他绝不会去找她。他想，做人得有尊严，美女谁都喜欢，但如果人家不喜欢你，你还死皮赖脸地去纠缠人家，那就太下三烂了。他和朱蕊分手后，有些不甘心，去她窗户底下学猫叫，结果挨了老K一顿打骂，这事他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太掉价，后悔得要死。
没想到，戴娜却主动找贾成功了。那是从泰安回来大约一星期之后，是个星期二，戴娜没课，就坐公交车到市中心买衣服。在人民商场附近，她用公用电话给贾成功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想让他陪她买衣服。那天贾成功给广告客户打了几个电话，正闲着没什么事，就马上骑自行车赶到了人民商场。以前他曾陪朱蕊买过两次衣服，朱蕊总说他眼光不行。奇怪的是，他和戴娜的眼光很一致，他觉得好看的衣服，戴娜肯定也喜欢。
戴娜买的那几件衣服，都是他一眼就看上的。买完衣服，戴娜请他吃了一顿饭，并邀请他有空去找她玩。她语气很真诚，不像是客套。贾成功心里这才踏实了，才有勇气去找她。
戴娜住在博雅学院女生公寓楼。学院只有两栋公寓楼，男生一栋，女生一栋。女生公寓楼在男生公寓楼南边，又叫南公寓楼。戴娜和那位泰安的女同事两个人住一个屋，南公寓楼403室。女生公寓楼男的不能进，贾成功每次去，都在楼下拦截一个女学生，去403叫“戴老师”。过一会儿，戴娜就会蹦蹦跳跳、欢欢喜喜地出现在楼门口。
两人约会的地点在校园内一个山坡上。石头晒一天，坐上去热乎乎的。一开始的半个多月里，贾成功连戴娜的手都没碰过。后来的一个晚上，望着远处山坡上的一座座墓碑，贾成功讲起了他老家鲁西南地区的一些“鬼故事”，戴娜听得一惊一乍，自然地就坐到了他怀里。他俯下身去，想吻她，但又不敢。
戴娜在他怀里坐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修长的胳膊，勾住了他的头。他这才开始吻她。
从此，每次约会，他们都拥抱、接吻。有时候，戴娜坐在贾成功腿上，两手在他脖子后面扣住，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什么都不说。在银色的月光下，她的面孔端庄、恬静，仿佛有骨质瓷的质地。和戴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贾成功都无比珍惜，真想收藏起来，等将来老了的时候拿出来回味。每天晚上10点，戴娜必须回宿舍。10点半熄灯，她得洗漱。
贾成功骑上自行车回南岗子街的出租屋，一路下坡，春风沉醉，身子轻快得像羽毛一样。只是有件事让他充满哀愁：8月下旬，学校开学前，戴娜就要回青岛工作了。
很快暑假就到了。戴娜没回青岛的家，而是应一家培训中心的邀请，为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办暑期英语补习班。课时费还是很可观的，不到两个月能挣五六千元（她的月工资是600多元）。办补习班的地点在人民商场附近的一所小学，离《星期八》杂志社比较近，骑自行车大约需要10分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