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在父亲身旁,看着他默默地摆弄着那些齿轮和铁片。他的桌底下放了许多砂布和除锈剂。父亲的眼睛始终只停留在他面前的这堆破铜烂铁上。我问他是否需要我帮他整理它们时,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或者,他是怀疑我会借此扫清它们,把它们扔进垃圾箱。他一声不吭,仍然只顾着自己不停地擦拭那些大小不一的齿轮和铁片。
母亲坐在大门的门槛上,一边用围裙的裙角擦着哭红的双眼,一边告诉路过的街坊邻居:父亲疯了。
整整一天,父亲都没有出房门。我给父亲盛了饭菜,送到他房门前,敲敲门告诉他,饭菜放在门边。但是,母亲在我转身离开后就没收了它们。她把饭菜倒进了垃圾箱。
父亲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
那天晚上,父亲房间的灯整宿都亮着。隔壁房间里母亲时断时续的抽泣声,像雨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敲打着青石板一样,使我一夜未眠。
我很想起来看看父亲到底在房间里做什么。我听不到他房间里有铁片的撞击声,整晚,他的房间都如同这个黑夜一样宁静安详。我没有打破这份宁静。我躺在床上,侧身面对着父亲的房间。我的房间正对着父亲的房间。门没有关。上午扯下来的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父亲重新挂上去了。因为窗帘是拉着的,我只看得到他的身影像皮影戏一样,在窗前一会出现,一会消失。父亲整晚都在为那堆废铁碎铜忙碌着。
当第二天的黎明到来时,父亲房中的灯光灭了。我因为整宿没有睡着,双眼疲倦疼痛。在母亲叫我起床烧水前,我合眼打了个盹。我没有在梦里停留多久,母亲犀利的尖叫声贯穿了我的双耳。
就是我打盹的那一会工夫,父亲的房门前突然叠起了一大堆木头片子,看得出,它们都是从老式挂钟上掰下来的。它们暗示了父亲整整一夜的工作成果。母亲站在父亲的房门前,不停地数落着父亲的不是。父亲房间的门依旧冷冰冰地紧闭着。母亲扬言不准父亲再上饭桌,因为她必须从繁忙的一天中抽出许多时间来收拾这些碎木头片子。
母亲和我都不知道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什么,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房间的门总是紧锁着的,窗户和窗帘也是紧闭着的。母亲依旧絮絮叨叨。我发现,她昨天半夜起来偷听父亲房内的声响,还察看了房门前是否落下新的脚印。她仿佛突然成了一个脆弱敏感的女人。
第二天,父亲依然没有出门。镇上的流言蜚语开始像蝇群一样在我家四周嗡嗡不止。我不愿别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开始像父亲一样把自己关起来,直到夜幕降临后,才像监狱放风一样出来散散步。晚饭时,母亲自顾自地吃得很香,父亲只与我们分开了两天,可是,她好像对父亲的缺席已经习以为常。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母亲的冷漠。她每天都只顾着操持家中的一切,从来没有关心过父亲。我很同情父亲,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女人心中扎下根。午夜,我起来把剩下的饭菜热了热,送去给他。父亲忙碌的身影依然时不时地映现在窗帘上。我轻轻地叩了门,低声告诉他饭菜放在门边。我还给他装了一瓶水。这两天来,他的房间里只有母亲失手洒落在地的那点水。
第三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她没有叫我起床。我给他的饭菜还放在原地,无数的蚂蚁和小虫分享了父亲的晚餐。水不见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以忍饥挨饿这种方式折磨自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所有废弃的挂钟都搬到自己的房中,我也不知道父亲把自己关在房中怎样建造他自己的王国。我发觉自己和母亲一样冷漠,始终都没有让父亲走进自己的心中。父亲在我们心中仿佛是若有若无的,现在,他终于要离开我们了,或许,他觉得自己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与被关在房中并无区别。
第三天傍晚,在父亲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天之后,他终于打开了房门。那间神秘的房子也随着那块窗帘的扯下,展露在我们面前。父亲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一个钟表王国。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堆满了零零碎碎的铜齿轮、各种暗色的指针和黑白两色的钟盘。他的床边摆放着一个被窗帘布笼罩着的庞然大物。
母亲和我走进了他的王国。
父亲倚靠在床边,眼神疲惫,像一株枯老的树干那样形销骨立。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间房子里。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堆破败的钟表零件里,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里正思虑着什么。我,还有母亲,都没有走进他的眼中。他独自一人划着船,离开我们太久了,现在,他的心都无法靠岸了。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迎接他的归来。
母亲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她那坚实厚重的双脚背后飘过来的拖沓的脚步声,如同屋子里的沉默一样令我烦躁不安。我在房门与那堆零件之间,茫然地跟从自己的双脚来回走着。在父亲紧闭房门,逃离了我们三天之后,我们就这样无言地迎接了他的回归。
接下来的事,是母亲和我都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这三天来,母亲只是带着女人特有的鼻子,不停地嗅着是否有别的女人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她察看房门边上有无纤细小巧的脚印或者女人的长发,偷听房间里是否有女人的欢笑。在她看来,父亲之所以把自己藏起来,只是为了躲避她。而我,我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将父亲视作一个真正的男人。很多时候,由于母亲的喋喋不休和他的沉默,他邋遢的穿着,他的酒醉不归,我已经渐渐地将他视为一个与我们无关,与整个家庭无关的酒徒,一个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永远抬不起头,只会摆弄一下小齿轮、小铁片的失意的修理匠。然而,从这晚开始,父亲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位孤独的国王。
当沉闷的钟声突然从窗帘笼罩下的庞然大物中传出来时,母亲似乎想竭力掩饰自己的惶恐不安。她的双腿在颤抖。那些傲慢霸道的脚步声也已经湮没在钟声中。
我小心翼翼地拉下了那块窗帘。
父亲把自己关在房中,拆散了钟表铺里那些破旧的挂钟,用那堆废铜烂铁制造了这个庞大、看起来伤痕累累的时钟。这个庞然大物的钟盘直径超过一米,周围由十二个小钟盘拼合而成,每个小钟盘上的小指针都在走动,然而大钟盘上却没有指针。我看不出这座大钟是如何计时的。最奇特的是,整座大钟外面的木板并非用铁钉联结,而是以一些比较厚的齿轮固定着的,这些齿轮三个三个互连,把一片片木板连缀成了整座大钟的钟身。父亲正是用这些齿轮静悄悄地制作完这座大钟的。钟身正面有三分之二是透明的,父亲把几十片大小不一的玻璃用一种白色稠状的胶水粘在一起,然后又把这些玻璃同木片粘牢。当钟盘上那些指针在不停旋转的时候,可以看见很多齿轮在转动。父亲把我带进了他的奇幻王国。
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之前,她告诉街坊们父亲疯了,因为他把一堆无用的垃圾搬回了家,还当作宝贝一样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让其他人接近;现在,这个疯子又用这些烂木头、脏玻璃、碎铁片搭成了一个怪异的大钟,这个大钟的钟盘上缺少大指针,只有一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小指针在疯了一样地乱转,百无一用,根本无法计时。
母亲说,当这个大钟的所有钟盘同时显示6点钟的时候,父亲才可以重新坐上餐桌。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听到了母亲的警告,他的双眼始终没离开过墙角那堆零件。母亲催我赶快吃晚饭,她着急收拾掉碗筷,和隔壁的杨婶一起逛夜市。今晚,她可以放心了,不用再紧盯父亲的房门。
当我吃完晚饭回到父亲的房间时,发现父亲已经因为饥饿和疲倦昏倒在大钟旁。我给这位潦倒的国王煮了稀粥,让他恢复健康。我想让他带我见识他心中那个我从未到过的王国。
父亲的行为越来越古怪。
在他打开房门,向我们展示他的王国后的第二天上午,又发生了一件出乎我们意料的事。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独轮车。他拒绝了我的好意,独自艰难地将那座大钟绑在了独轮车上。大钟并没有散架,它远比看起来的要结实得多。对于父亲的这些怪异举动,母亲已经熟视无睹,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父亲用独轮车将他的大钟运出了家门,我尾随身后。街上的人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座古怪的大钟。可是,嘈杂的街头巷语似乎并没有流入父亲的耳朵,这位孤傲的国王依然我行我素,载着这座大钟走街串巷。
父亲开始向镇上的文化馆和博物馆推销自己的这座大钟,他希望他们能收藏这座大钟。他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心血无偿赠予他们。然而,没有人愿意接收一座既缺少指针,又看起来显得支离破碎,仿佛随时就要四分五裂、化作一堆垃圾的庞然大物。
在经历了一次次的碰壁之后,黄昏时分,父亲这位颓败的国王,在血红色夕阳映照着的大街上推着他的独轮车,如同失去了他的王国和臣民一样铩羽而归。
我以为经历了这次失败之后,父亲会逐渐回到现实中来。母亲也突然谅解了父亲,她表示,只要父亲不再推着那个丢人现眼的破车在镇上招摇过市地卖那座毫无用处的破钟,只要他不再给这个家脸上抹黑,她会原谅父亲扯坏了她喜欢的那块窗帘,原谅父亲把干净整洁的床被弄得满是铁锈和油渍,她也会帮他收拾那堆废铜烂铁,整理房间,她甚至可以给父亲一些钱重开钟表铺,他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她也不会再气势汹汹地跑到他跟前,叫嚣着让他分清白昼与黑夜。母亲在这件事上的宽容与妥协连我都深受感动。现在,我们都渴望父亲回来。
几天过去了,大钟依然闲置在房中,无人问津。父亲一直郁郁寡欢。他没有回到我们当中来,还是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同我们一起吃饭,不同我们说话,甚至不同我们做任何眼神交流。几天后,父亲为这座大钟找到了更好的命运,他要用独轮车载着它外走他乡。他要给这座没有指针的大钟寻找归宿。
母亲因为他的这个疯狂想法差点精神失常。我已经站在了父亲这边。而在我看来,父亲的这次行程已经成为关乎一位年老潦倒的国王追寻最后荣誉的光辉之旅。父亲出走的那天清晨,整个小镇都笼罩在秋末的肃杀萧索之中。父亲艰难地推着独轮车前行。车上的大钟依然用那块窗帘布笼罩着,昨夜,母亲已经将它洗得洁白如新。或许,母亲在父亲的身后流下过一个女人心中所能容纳的所有泪水,但是,那些热泪早已被清晨寒冷的秋风吹凉,早已不能温暖这位困顿的国王失意冰冷的心。
父亲是朝着北方走的。秋末清晨的日光没有丝毫暖意。我正在街口,目送着父亲缓缓远去。没有人为这位国王的远征送行。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六年过去了,他依然音信全无。几乎没有任何关于父亲或者那座没有指针的怪钟的消息传到小镇上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父亲刚出走的那段日子,母亲还常常为此哭肿双眼,但是,六年过去了,她的心已冰冷坚硬得如同磐石。我伤心地认为,父亲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客死他乡,或许被埋在沙漠边一个荒凉的小镇上,那座没有指针的大钟也跟着他一同被风沙掩埋了。而那12个钟盘上的指针再也不会疯狂乱转了,虽然它们的指针并没有指向同一个刻度,但是,父亲的死已经为它们留下了第一个共同的时间。
小镇上已经很少有人再会提起父亲和他那座怪异的大钟,母亲也已经在三年前就将父亲的房间腾出来,租给在小镇上做买卖的外地商人,收取一点租金贴补家用。
父亲就这样在我们的生命中渐渐地消失了。
就在我们几乎不再想起他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父亲出现在了家门口。他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母亲正在打扫院子,掠过那丛茂盛、缭乱的毛发,她一眼认出了父亲。她放下笤帚,一语不发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出房门。
父亲坐在一张类似轮椅的宽大怪异的机器上。他已经残废,双腿已经被截去四分之三。机器椅的后面是父亲十年前闭门三天制作成的大钟。现在,父亲和它都回来了。那12个钟盘上的指针仍然如同以前一样,不按照同样的节奏疯狂乱转。和十年前不同的是,现在,大钟盘上的指针也已经装上,并且开始走动计时。它们是用父亲的腿骨做成的。父亲一直在为这座大钟寻找它的指针,他在外奔波了十年,至今未果。现在,他老了,那双腿再也不能将他带到更远的地方。他决定把它们卸下来,回到他的钟上,为他走完最后的路。现在,这座大钟不必再送到博物馆,它和父亲一样,已经化身传奇。
父亲看了看我,又回过头看了看背后的大钟,嘴角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拘谨的微笑。
2010年3月12日
神秘照片
文/钱好
一、幽暗的阁楼
“阿串哪,找到那把油布雨伞了吗?啊?”楼梯下,传来奶奶颤颤巍巍的声音。“还没……”阿串站在楼梯口,提着手电筒向四周照了一遍。都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爸爸妈妈都拿了伞上班去了,可奶奶居然把家里仅剩的一把伞借给了一个来避雨的路人。下午,阿串就要去学校报到了,可到了中午那人还是没来还伞,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时,奶奶也觉得不好办,只好去把阁楼上的那把陈旧的油布雨伞取出来用。奶奶不能爬那种竹梯,只能让阿串上去,奶奶就在下面扶着梯子。
这是一幢非常古老的建筑,据说,在二百年前,它就已经造好了,并成为当时在附近最豪华的房子。那么多年风雨的侵蚀,它虽然老了,跟不上都市的潮流,但依然保存完好,就足见当年的施工如何。阿串不知道这里面曾经住过些什么人,但他们是自己的祖先。对于他们家的历史,就只有奶奶的爸爸那一代的照片,算是不完整的凭证。他们是祖宗,所以奶奶都把照片嵌在一个框子里,框子就挂在二楼的走廊尽头。阿串问过奶奶他们家的历史,可奶奶也说不知道,奶奶的妈妈爸爸对这只字不提。
好了,该回到正题。反正阿串还从没上过阁楼。现在她在阁楼上,寻找一把油布雨伞。
阿串趴在阁楼有点潮湿的地板上,有一点好奇和紧张,仔细地观察着她从前从未看到过的东西。这里有奶奶那个年代的东西,奶奶以为它们没有用了,所以都放在阁楼上。
空气中有发霉的味道。这个阁楼,当初怎么没想到要开一扇窗透透气?
手电筒的黄色光束在被阴暗浸没太多年的狭小空间飘忽不定。
突然,“嘭通——”,阿串被一个重物砸得好疼。“阿串!阿串哪!你怎么样了啊?”奶奶在下面喊……
二、照片上扭曲的脸
墙边的一叠箱子被阿串不小心碰倒,正好砸在阿串背上,幸亏没砸到头,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