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很小的、经营内容很单一的公关公司里,创意文案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职务名称虽然好听,但实际上也就是写一些广告软文。经理将要求和字数下达之后,就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根据手头掌握的材料攒出文章来。在经理审核了文案之后,就要打电话和报社杂志社里有发稿权的编辑扯皮,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最终稿把软文弄到报纸上去。当然,其中免不了要给付给报社,或者是编辑个人一定的费用。等稿子变成铅字之后就可以拿着满足了客户要求的文章,找客户去结算费用。而公关公司,就挣些中间的差价。
十来个人的小公司,就凭着这么单一的业务,居然也过得有些小滋润。但不管是谁,到底工作是不是勤快,到底为工作付出了多少,却在经理的一目了然之中。
就在今天,楚弘早上9点半走进公司,5分钟后,经理告诉他,他的试用期已经满了,而公司将不会和他签订正式的工作合同。从明天开始,不对,实际上从这一刻开始,楚弘就又被划入到失业率的统计范围内了。
楚弘没有问为什么,淡淡地“哦”了一声就退了出来。原因,这是他最无所谓的事情。前后尝试了几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都是这样无疾而终,无非是认为他在工作里不那么积极主动,没什么进取心。可是,这样一份工作,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工作态度?进取心这种东西到底该如何烹炒才能下锅?
楚弘在公司里负责的是一个英语培训公司的项目,除了一般的撰稿之外,经常还要去那家公司做一些学生和教员的采访。上个月,那家培训公司的大老板来例行检查,他也要跟着。
在这样的公关公司写稿子,最重要的不是文笔,也不是个人对于客户的想法,而是在客户的要求与媒体的限定之间的钢丝上行走。软文,之所以被叫作“软文”,除了发布价格比起平面广告来比较便宜之外,有着灵活应变的特点,但媒体、广告法,通常还有和报纸合作的广告公司都对这类宣传手段有着诸多规定。广告客户总是说,文章里我们要提到这个这个这个,而报社编辑则会说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对了,那个也不行。一篇稿子给客户看是一个样子,给编辑看是另一个样子,为了不让自己或者领导为难,为了不让广告公司来找自己麻烦,编辑送上报纸的最终稿通常又是一个样子。要让客户、经理和编辑都满意,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楚弘并不是因为工作业绩差而被炒鱿鱼的。软文的篇幅往往也就是四分之一版、六分之一版乃至更小,死活也没多少字。通常,拿到要求之后不到一刻钟,文章就搞定了。然后,楚弘会斟酌各方面不同的要求,将一篇文章分出几个版本,比如经理审核版、客户审核版、编辑方递送版之类的。他的目标,就是让大家都不要太为难。那几个同事,不乏一篇文章在自己、经理、客户代表和编辑手里来回折腾好几个回合的经历,但楚弘的稿子,向来是几方都很讨好。通常,从上午上班拿到任务开始,一直到和编辑说好文章什么时候发、以什么规格发、修改度大概是多少,上午还没有过去。
楚弘不喜欢干扰别人的工作,有同事来问他一些问题,他不吝于出点子,但也仅限于出点子而已。想让他捉刀代笔,那是敬谢不敏。每天上班,拿着同样的薪水,楚弘倒有一大半时间在网上看新闻、看小说。经理说他没什么进取心也理所应当。在经理看来,楚弘是一个值得他付出更高的薪水的员工,但必须是以他能够更积极主动地承担工作和表现自己能力为前提。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虽然楚弘有着相当良好的媒体关系,但却并不愿意将这些关系与公司共享。万分无奈之下,经理也只好放弃留下楚弘的念头。虽然没有了一个高效率的创意文案,但至少维持了公司办公室里勤勉热情的气氛,更可以让所有人一碗水端平。
将手里的项目交代给同事之后,楚弘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想起经理曾经对自己说过好像自己对于工作对于公司的投入不够,楚弘有些失笑。的确是的。虽然是试用期,但在公司做了也快3个月了,他的办公隔间里算得上他的个人物品的只有一个黑色的Parmalat赠品马克杯和一个立顿金装倍醇奶茶的盒子。再也没有别的了。
背包里装着那个伴随自己许久的马克杯,楚弘走出了写字楼。一个名字忽然在脑际闪过——卢小宁。于是,他踱着悠闲的步子,走进了第一家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咖啡馆,拨通了卢小宁的电话。
“喂,小宁,我被老板炒了鱿鱼。”楚弘刻意以一副可怜兮兮的腔调说。“啊?太好了!”没有显示任何同情心,卢小宁喜出望外地嚷道。“滚你妈的蛋!”除了勃然大怒,大概没有任何其他合适的反应了。“楚大哥,这个……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初找工作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来我这里帮忙,你硬是要去面试玩。现在我求你了,来我们这里帮忙吧。不管老哥你玩票还是怎么着的,江湖救急啊!”卢小宁忙不迭地解释。
“行吧,我明天上午上你们那里去。”卢小宁也是吃文字饭的家伙,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担任文案总监,手底下近十号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吃饭。这年头,能写能混的多,到了关键时刻能稳定拿出过硬稿子的少。卢小宁这个老牌枪手,最近一阵似乎被逼得不得不亲自提笔上阵写稿子了,可见他们那家广告公司的业务有多兴盛。既然卢小宁连江湖救急这种话都撂了出来,想必现在的局面不太乐观。能帮帮自己的小老弟,楚弘还是挺乐意的。
“老大,马上就来成不?”卢小宁怯怯地问。可以想象卢小宁的那拨手下看到这个时候卢小宁的表情,听到他这么个语气会是什么反应。想必会大大破坏他在下属面前努力建立起来的沙皇气质吧。
“好吧,我这就来。茶水伺候着。”楚弘大喇喇地吩咐道,合上了电话,居然错过了一声响亮的“嗻!”——那是来自卢小宁的回答。
本来准备堂吃的咖啡终于不得不变成了外带。随手喊了辆出租,楚弘就朝着寸土寸金的甲级写字楼群进发了。
让楚弘没想到的是,卢小宁居然真的,略有些诚惶诚恐地备好了茶水和点心,在办公室里等着他。羽星广告公司为每个主管准备的漂亮的用落地玻璃隔开的办公单间让卢小宁店小二似的丢人仪态一丝不落的落入他的下属们眼里。
楚弘隐隐有着不好的感觉。卢小宁是个珍惜“羽毛”的家伙,也是个很计较实际利益的家伙,作出那么大的牺牲,现在他真的要求什么事情,可就真的不好拒绝了。难道他要求的事情真的值得他摆出那么低的姿态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形象吗?一个月快有两万收入的家伙真的能够被逼到这个地步?
“老大,你可来了啊。救命啊!手里十六个案子,下面才八个文案两个实习生,累死也忙不过来啊。”卢小宁快要哭出来了,而现在,他就差给楚弘跪下了。
你要我做什么呢?楚弘瞪了卢小宁一眼,表达着这样一个意思。
“我下放了给你当枪手,你来指导我们怎么干成不?”卢小宁把心一横,说道。
外面的大办公室里哗啦哗啦一地的眼镜碎片。
“好啊。”楚弘淡淡一笑,说,“所有案子的全过程文案都拿过来给我看。不光是你们写的东西,还有对方对于每一次文案和修改的反馈,传真啊电子邮件啊什么的都拿来,知道你们是大公司,电话里提意见这种死无对证的事情是不会有的。都给我拿来……对了小宁,打电话给我叫午饭。你们这里在必胜宅急送的范围里吧?”
卢小宁二话不说,立刻将所有文档调出来堆在楚弘面前,打了电话叫了外卖而自己就坐在楚弘边上随时听候调遣。
一旦工作了起来,楚弘就是非常专注的,外界的嘈杂很难打扰到他,卢小宁的那些属下狐疑的目光更是不放在心上。十六个案子,加上卢小宁本人十一个写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都有自己对于文字的偏好,而他们所面对的客户也同样如此。广告公司和公关公司相比,文案方面处理的文字量更小,但对于文字的要求则要高很多,还要牵涉到文字与设计图稿的配合等等。现在已经是11月中旬,堆在羽星公司的项目多数都是圣诞和新年的活动宣传品,比如用于分发的单页广告、放在店堂和货架上供消费者自取的手册类广告,还有的则是对平面广告进行广告语创意的内容。而这些项目的进度还各不相同,有的已经在做最后的文字调整,有的已经有设计部门拿出了风格样稿,让文案部来撰稿,而有的则连个草案都没有,要从一穷二白里垒出高楼大厦来。楚弘认真审读着每一行文字,不断来回翻阅着客户提供的资料,还不时让卢小宁调出客户原先的广告案来参考风格。比萨饼在不知不觉之间送来了,吃掉了,冷了。边吃边看的随意让楚弘的衣服、钢灰色的化纤地毯上和一大堆的A4打印稿上沾上了奶酪、番茄酱以及各种其他东西。但看得出神的楚弘却像是一点都不在乎。
一直到下午2点多,楚弘把自己从舒适的极为符合人体工学的办公椅上弄出来,拍了拍衣服。一位眼尖的文案似乎能看到一粒熏肉从某个衣服的褶皱里掉了出来。“小宁,开会。”楚弘说,“我先上个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