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忘我的舞蹈中,异乡和高原的概念自行隐遁。回到东错国际青年旅馆,漂泊者留在墙上的手迹热情地向我挥手。藏文、韩语、英语,当然更多是汉语,像一些神态颜色各异的蜘蛛,爬满了乳白的墙,加厚了高原夜色披在我身上的重量。走道上人影轻移,椅子上有人发呆抽烟。他身后是一幅布达拉宫图,黑色硬笔素描,气势很足。旁边有仓央嘉措的情诗: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歪扭的字,写下它的人,已经离开拉萨。我猜想他(可能是她)独自来到西藏的情形,刚刚将鼓胀的旅行包放下,旅途的倦怠身体尚有一丝余温,他想到仓央嘉措,顺手写下,心微微颤抖。也许即意,也许对邂逅爱情的期许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在206房的门上,我发现了另一行字:眼睛进入天堂,身体下了地狱,灵魂却早已飞回了故乡。我看见一颗跌宕的心,单薄的身影从一处雪域山巅摇颤而下。满墙的诗,乱,但干净、简约,经过遥远路途上雨水的清洗,日光的暴晒使它们拥有掷地有声的重量。用小本子抄录在案,有点潮湿的漂泊气息会在多年后纸页的展开间晕腾散开,它提示一种存在、一座遥远城市里某间不起眼的旅馆。那里有你,和无数像你一样的旅人留下的诗句。数不胜数的句子:西藏东错,我还会回来。我知道大部分人只是通过回忆的廊道回来,布达拉宫、八廓街、纳木错、日喀则、雪山、圣湖,这些像影带的胶片,一一向他回放。一个人在二十岁的年龄形单影只在西藏炮制的画面和气息,他日后会用漫长的时光怀疑和求证这些感觉的真实性。从浙江徒步而来比他大三岁的青年,放弃了朝觐布达拉宫,他无法做到用一百块人民币换一次短暂的走马观花,在他看来,一座人群拥堵的圣殿无法和轻易可拾的荒山野水相媲美。
很多人在夜晚悄悄抵达旅馆,一早便匆匆远行。
鼓胀的长形旅行包在地上沉睡,我知道她还未离开。一个随身携带圣经四处传教的女孩。“女孩”一词只是我的近视和她的着装共铸的误会,她的年龄已近而立。一间二十八个床位的房间,男女混住,她正睡在我斜下铺。在旅馆,我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写作沉默,或去观摩墙上的字。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天,我失去了攀谈的兴趣。在房间她和陌生人对话,滔滔不绝。“我准备一个人去欧洲,在泰国老挝越南这些贫困的国家我都能生存,我相信发达国家也一定有我的容身之地。”她的普通话极不标准,忽缓忽疾,忽重忽轻,有时又像磁带卡壳,突然结舌,一句话悬空一半,没了后文。对方刚要开口,她的后半句又突突地冒了出来。她忽然又沉默,脸上的表情阴郁起来,“我一想到那些路上帮助过我的人,感动地想哭。”我从上铺侧过身子瞥了她一眼,看见了一张有点模糊的脸,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用素净的衣服将年龄掩饰成二十左右,只是那张印着风霜的脸暴露了一切。她不断向房间里的人推销圣经,偶尔她干脆说送你。我目睹过她的沉默,一个人躺在床上,双手抱头,眼睛似看非看地向上睁着,一堵荒芜的墙,她在脑中将过往的路重履了一遍。
一副随时待发的装束。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只是突然感到,房间安静得可怕,弯身下探,下铺空空荡荡。
我一个人跑到拉萨河出神,仰望鹭鸶白净肥硕的肚子,贴着浑浊的河面飞行,突然俯身直冲,用长尖的喙戳了一下河水,顿时凌空而翔。我看着河水,面对牛脊似的山峦发呆。河边的浅滩里,有些枝枝桠桠,挂满了写满经文的彩布。诘屈聱牙的藏文,神秘从来都被阳光照耀着,只是无法解读。狗尾草和一些别的草泽,在八月里伸着枯黄的脸,我怀疑它们是否有过青春。一个漂亮冷峻的姑娘,脚蹬高跟,口罩遮脸,沿着拉萨河堤岸向下游心无旁骛地走,很慢。我用相机捕捉了一张她和拉萨河的背影,内心的诗意像烧开的水,冒出来,冒呀。美好只能观瞻,像那些鹭鸶,隔着薄薄空气,欣赏它们印在蓝天的姿势。
他在艰难地扒扯系在树上的垃圾袋,往河里扔,衣服脏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他是个疯子,乐此不疲,慎重、轻缓,不追赶什么,他只是用一双黝黑的手扒下树上的红塑料袋,然后缓缓地走到拉萨河的护栏边,双手一掷,河面就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
“为什么朝河里扔垃圾?”我靠近他。
他神秘一笑,双掌并拢:“阿弥陀佛!”
接着他又若无其事地重复着这些举动。我说,别扔了,河水被你弄脏了。他又连续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背靠护栏,眼神贴着苍穹,沉默不语。我说走了,一定别朝河里扔垃圾了。他点了点头。我走了五十米回头,看见他依旧在那棵树上继续艰难地扒扯着,脚一颠一颠,身子微微倾斜,像一个为了养家糊口卖力工作的憨厚农民工。
在拉萨最后一个夜晚,我一直在冥想,他朝河里不断抛掷垃圾和“阿弥陀佛”间存在什么关联。
这一条街道
文/陆晓彤
大街上好像没有太阳的存在,密麻而又庞大的梧桐树叶将大街遮得严严实实,只依稀在大圆点影子附近看得见几许光的痕迹,左林每天就是踩着这些光斑来去学校的。
街上的梧桐树很多,像巨大的士兵并排着,每天庄严地目送来往的行人。这是梧桐街道的一部分,街道上种满了梧桐树。没有人知道是因为梧桐街道而有了梧桐树,还是先有了这些梧桐树才有了街道。
左林的这一天还是踏着往常的步子回的家,他只是胡乱地扒了几口饭,自从他在街上的老林汉堡店吃了汉堡后,他对家里的饭菜逐渐觉得难以下咽了。左林的妈妈叉着腰对着左林喊吃啊吃啊,好像她把咸菜做成了多么美味的大菜一般。左林瞥了妈妈一眼,他觉得妈妈红色牛皮筋扎成的头发难看极了,妈妈的嘴巴张得很大,不停地催左林吃饭吃菜,左林听不到妈妈在讲什么,他看着一张一合的嘴巴好像一个巨大的红色的洞,他就要掉进洞里去啦。
“今天那些上高中的人又来看我们了,他们跟我们一起玩了。”左林盯着桌上碗底那根孤独的咸菜说道。
“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了啊?你有没有多吃点啊?”妈妈住了口,突然很温柔地对左林说。
“没有吃……”
“你个傻子,白吃怎么不吃!”妈妈一记掌重重地敲在了左林的后背上,左林嘴里干巴的饭顿时全喷在了最后一片咸菜叶上。
左林在市里的民工子弟学校上学,附近高中的学生总是会带一大堆东西来看他们,有时候是一塑料袋的糖,有时候是印着米老鼠的笔记本,有时候是象棋军旗飞行旗。那天他们来左林的班级带的是米老鼠的笔记本,左林自然不会傻到去吃它们。
左林已经习惯了妈妈,他背着书包,还是踩着光斑上学去了。
梧桐树不需要进食,它们每天只需要跟着风的节奏跳跳舞,晃动下叶子,发出沙沙声就可以了。当左林蹦跳着从梧桐街上路过时,梧桐树是不知道蹦跳着的左林是开心还是不快乐的,它们仍旧沙沙沙,跟以前一样。
靠近市区的民工子弟学校硬件设施还是可以,有小型的机房,有两个圆桌做成的食堂。学校里有两个破旧的乒乓球桌,还有一个篮球筐。左林遗憾学校里没有梧桐树,在炽热的夏天没有可以靠着的荫凉。
班里的同学来自很多省份,都是跟着父母四海为家的,今天到这里打工,就在这里上学。左林的班里有很多比他大很多的同学,都是因为父母的四处换地方工作,这里落了半个学期的功课,就重新学,东耽搁西耽搁,班里学生的年龄就有些参差了。有时候上学不是为了改变命运,只是为了履行义务。
那节是美术课。美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什么,讲着什么。课上得有些混乱,有些人在用水彩笔拼命地涂着些什么,有些人在互相小声地吵闹,有些人趴在桌上发着呆。左林扒着手指甲里的脏东西,觉得课上得无聊极了。他转向窗口,看窗外的鸟。鸟的嘴巴似乎在动,左林不知道鸟在跟它的同伴讲什么。
一节课在叽叽喳喳声中总是上得很快。下课后的左林上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身边的剑还是没有起来跟他说话,左林推了下剑,叫着老师来啦,老师来啦。他还是没有动,再使劲一推,剑顺势滚到了地上,左林吓坏了。
左林红着脸,张大了嘴巴正要像小鸟一样的喊出声来时,剑翻了个身,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站在呆了的左林旁边。
左林嘴巴还来不及合上,他看到剑夸张地笑着,那笑声往前仰往后靠。左林终于憋出句话来:“你吓死我了。”
左林的爸爸最近在拆一座房子,那座房子是附近高中的一个老旧的教学楼。左林的妈妈会在星期天学校没人的时候把家里的衣服带到爸爸拆房子的高中,在高中的某个厕所里呆一整天。
左林会跟剑一起到高中去玩,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是高中有大操场有大教学楼,有很大很大的食堂,看上去都很漂亮,虽然这些都不属于左林和剑。但他们还是很开心。
在那个厕所里妈妈洗着家里带来的衣服,哗啦啦哗啦啦倒水换水的声音连在梧桐树前的左林都听到了。
左林和剑在梧桐树下乘凉。梧桐树树干上有很多奇怪的斑点,有些像眼睛,有些像某个怪兽的嘴巴,像左林和剑张开来。左林很喜欢这些学校里的梧桐树,他看到这里梧桐树就想到了街上的梧桐树,不知道今天它们孤不孤单。
剑有些胖,在左林翻过操场上的护栏时,剑还是在护栏的另一边扭来扭去,爬不上来。左林在这一边拉那一边的剑,剑用力地爬着。两个人的笑声不知不觉大了起来。那笑声在空荡的不属于他们的操场上回荡开去。
梧桐树今天的叶子有些黄了,在梧桐街道上走着的左林发现了。那些光斑逐渐大了起来,左林有些难受。他觉得梧桐树总是最高大,最坚强的。它这么大,叶子怎么也会黄的。
左林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会换。老师在刚开始来班上上课的时候会很开心,对于犯下错误的同学们都很耐心,有时候会分糖给他们吃。在每次放学排队的时候,老师会对他们说:不管明天发生了什么,请明天一定要来上学。”可是,越到后来,老师就越不耐心,有时候在小办公室里,左林会听到老师抱怨工资太少,钱不够花。到后来,这些澎湃的老师就会不出意外的到更广阔的地方去。左林很习惯这样的老师。
左林今天到学校的时候,发现在门口出现了一张没有见到过的脸。后来,左林就知道那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在停了一星期的语文课后,语文课终于又有了。
其实,每天的上课跟街上的梧桐树有什么不同,每天都是同样的课,同样的沙沙声,不需要费多大的劲。因为身边的人都是一样的。
在语文课上好后。剑仍旧趴在桌上装死,左林厌倦了剑的故伎重演,他猛地一推剑,剑仍旧像上次那样倒在了地上。没有什么不一样。左林想。
可是剑没有变成鲤鱼,他没有站起来,在左林等了一会后,剑仍旧虔诚地趴在地上。左林靠近去看剑,剑的脸煞白。
左林叫了起来,他拼命摇晃着剑。
新来的脸在第二天脸色凝重地对大家说:“剑突发心脏病,已经离开我们了。”
不管发生什么,请明天一定要来上学。左林对不存在的剑说。
梧桐树怎么突然变得很悲伤,他们还不习惯逐渐变黄的树叶。左林低着头回了家,他不知道怎么了。学校里会有很多大人,而在去高中玩的时候也听不到剑的笑声了。左林低着头去上学。
教室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总是没有多大差别。剑不在左林身边的第三天。课寂静地上着。
突然后门被踹开了,巨大的响声引得所有的人都往教室后面看。
剑又回来了。左林说。
冰冷的剑躺在白布上,他的脸被遮住了。白布外面露出的手张开着。
同学都尖叫了起来。那些抬剑进来的穿黑色旧皮夹的大人狰狞着脸,嚷着赔钱,不赔不搬。他们堵住了教室的门,堵住了所有的惊慌。
语文老师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她美丽的脸因为惊恐极度扭曲着。
左林绕过高矮的同学,来到剑的身旁,握了下那只肥胖的冰冷的小手。
梧桐树叶不再沙沙沙作响了。左林在梧桐街上走的时候,黄色的叶子一片片落了下来,有些被左林踩在脚下,有些从左林的肩膀擦过落下。左林想,梧桐树叶子都落光了,冬天了,这里还是梧桐街道吗?
杜尚别的冬天不忧伤
文/李伟
你曾说过你是一条鱼,可以自由地遨游大海。可是你知道吗?鱼的记忆力只有七秒。如果,你还记得我。记得要告诉我你是否幸福。
——by希颜
1
连岫,我到锦城中学了。我穿的是紫色Polo衫,在喷泉广场。
收到阮伊雪的短信时,连岫正和希颜在食堂里妖孽横行地扫荡食物。阮伊雪的到来让连岫很是意外。
他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颜子,终于有人肯收我了。连岫兴奋不已地抱着希颜大喊大叫。
你连别人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小心别被人家给卖了。
只要有人肯收,就算是人贩子我也认了!连岫鼻孔朝天,不屑一顾地说道。
你……希颜嗫嚅着,抬起手又放下。
连岫付完账后,便一溜烟地走了,留下希颜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款式简单的LOGO隐藏得恰到好处的紫色T恤,大花的波西米亚风格长裙,凉鞋系带缠绕在纤细的踝骨。
连岫看着喷泉广场这个光彩耀眼的女孩,心跳得厉害。
嗯,你就是阮伊雪么?连岫走上前去,嘴角翘起一个弧度,酒窝悄然绽放。对啊,我就是阮伊雪,想必你就是连岫咯,挺阳光帅气的。
阮伊雪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岫心里其实非常难为情,因为好像很久都没有人这样夸自己了。他感觉这声音好像是指甲在琴弦上滑动。然后低音一节一节跳跃着下滑,仿若中午巷子里因为树影摇晃而投下的斑驳。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小鸟偶尔掠过头顶。
穿过学校细密的樟树林,他们来到了后街的雅尔塔。连岫突然有些窘促,因为这么高级地方,他以前只是路过的时候多看了几眼。
连岫拿着菜单,局促不安地一扫而过。他给阮伊雪点了一杯最贵的咖啡,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直到饮料见底。阮伊雪说,连岫你真体贴,我想以后做你女朋友肯定特幸福。
连岫听后,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温热随着笑容在脸上晕染开来。
虽然阮伊雪只玩了一天就回墨城了,却让连岫产生了天长地久的幻觉。
而连岫和一位“绝色”美女网恋这件事在连岫的那些狐朋狗友的炒作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希颜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他,连岫,不要沉迷于网络上的东西,尤其是爱情,它太不真实了。
连岫也不止一次地对着希颜翻白眼,撅着嘴回道:“颜子,你就嫉妒吧,不过现在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我已经陷进去了。”
每当这个时候,希颜便会无可奈何地走开,边摇头边叹气,“这孩子无药可救了。”落寞的身影隐匿在密集而斑驳的樟树林里。
其实连岫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因为阮伊雪已经很久没有发信息给他了,QQ上的头像总是灰蒙蒙的。连岫不知道她是因为学习任务重而没有上线还是上了线却一直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