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果断地说道:“毅斋此论固然不错,但新疆不同于关内。新疆是我大清的边关,是我大清的西大门,必须兵、民同治,才能确保无恙。无论别人怎么说,老夫坚持以为,新疆非另设总督不能安稳。毅斋,老夫进关后,你再思虑一下巡抚的人选。金顺肯定不行,徐占彪目不识丁也不行。张朗斋倒是挺合适,但朝廷对他另有任用。魏光焘现在是甘肃按察使,如果杨石泉升署陕甘总督后,魏光焘就自然要升授藩台。老夫想了又想,实在不行,这新疆巡抚就得举荐他了。”
听了左宗棠的一番话,刘锦棠默言无语。
第二天,刘锦棠正式祗领钦差大臣关防。
交印之后的几天当中,左宗棠与刘锦棠谈了阿克苏制造局与库车火药局的事,两个人又对正在招商当中的新疆铁厂做了一番更加详细的规划。
诸事妥帖后,左宗棠这才放心地率亲兵五营,抬上自己的棺材,扶杖乘车离开哈密进关。
刘锦棠带亲兵两营,一站接一站地护送。
护送至第三站地,早起将行,临上车,左宗棠忽然握着刘锦棠的手,含泪说道:“毅斋呀,古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不能再送了,我二人就此分手吧。”
刘锦棠见风里的左宗棠白发飘舞,病容满面,想到就此一别,天各一方,很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不觉两眼一酸,泪如雨下。
刘锦棠哽咽着说道:“世叔,您老到京师后,可要保重身体呀。晚生把新疆的事料理妥帖,就进京去看您。您老只要肯答应晚生一件事,晚生便止步不送。”
左宗棠颤抖着双手说道:“毅斋呀,你不要哭了。关外的风硬,不要伤了眼睛。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刘锦棠抹一把泪水,说道:“晚生恳求世叔养好身体,容晚生日后进京能向您老再叙衷肠。您老一定要答应晚生,不能让晚生日后进京空对日月。”
左宗棠回首凝望着身后的山川树木,农田河流,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伊犁还在俄手,新疆尚未全复,边陲并不安稳,老夫此时肯定不会去见阎王!毅斋呀,我们就此分手吧。伊犁前景莫测,新疆百废待兴,可就看你的了!你也要保重啊。”
左宗棠话毕,示意身边的戈什哈扶己上车。
眼望着车驾启行,刘锦棠忽然双膝跪倒;身后的众兵丁一愣,跟手也全部跪下。
刘锦棠一边冲车驾叩头,一边大声说道:“世叔啊,不管伊犁前景如何,您老都不能毁约呀!晚生把这里的事办妥就进京去看您老,您老可一定要等着晚生啊!”
刘锦棠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坐在车里的左宗棠此时也正从车帘的缝隙处深情地望着他。
左宗棠两眼流泪,喃喃自语道:“毅斋呀,老夫不是毁约之人,老夫也舍不得你呀!——可老夫大限将至,你我这次一别,恐怕难有再见之期了!”
左宗棠抵达肃州的当日,突接到赴俄使臣曾纪泽由俄都圣彼得堡辗转投递到的一封快信。曾纪泽在信中向左宗棠透露:经过几次商谈,曾纪泽坚持抛开崇厚原约重新订约,俄方则坚持仍按崇厚所订条约办理。
曾纪泽最后说:俄方已单方面中止谈判多日,何时进行新一轮会谈,谈判前景如何,全不得知。
从信中左宗棠判断,曾纪泽在俄国的谈判极其艰难,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左宗棠先给恭王写信一封,称:“鄙见劼刚此行难有把握,疆吏如能持正,使臣或尚有凭借,多说几句硬朗话;否则,依违迁就,在所不免,而后此议论纷腾,重烦口舌,尤嫌不值也。”
左宗棠又说:“愚见主战固以自强为急,即主和亦不可示弱以取侮。譬之围棋,败局中亦非无胜着,惟心有恐惧,则举棋不定,不胜其耦矣。”
左宗棠随后又给总理衙门写了封公函,称:“劼刚来电,似和议必不能成……察看情形,实非决之战阵不可。究之言战,本是一条鞭办法,无和议夹杂其中,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坚持以为,抛开谈判,单用武力收复伊犁,虽是一条鞭办法,反觉愈有把握。
左宗棠最后才给刘锦棠写信云:“聚晤数日,揖别登程,一思厚谊深情,感荷无量。时事多艰,惟思努力报国,方有息肩之日。衰庸无状,敢不勉旃。麾下为世间英奇,中外引领以俟久矣,而巨任初膺,犹常以欿然不自足为怀,异日丰功伟伐,必有非前人所及者。愿更勤修令德,俾足开拓万古为望。俄事非决战不可。连日通盘筹画,无论胜负云何,是非将其侵占康熙朝地段收回不可。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此信其实就是要告诉刘锦棠:“俄事非决战不可”,断言:“中俄之衅,实由此开。”
左宗棠让刘锦棠抛开谈判成功的幻想,充分做好武力收复伊犁的各项准备工作。
三封信依次刚刚发走,甘肃布政使杨昌濬便带着亲军赶到肃州,特来迎接左宗棠到兰州议事。
见礼毕,杨昌濬挽住左宗棠的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小声吟诵了一首他自撰的七绝:“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杨昌濬诗未吟完,左宗棠已是泪如雨下。
当晚,圣旨颁到肃州:“实授曾国荃陕甘总督;赏杨昌濬二品顶戴,调补漕运总督。”
不久,诗人肖雄也作诗一首,专门歌颂“左公柳”:
十尺齐松万里山,连云攒簇乱峰间。
应同笛里迎亭柳,齐唱春风度玉关。
这首诗比杨昌浚的诗流传还广、影响还大。
刘锦棠收到左宗棠的信后,自然是摩拳擦掌,决定不辜负左宗棠及朝廷对自己的厚望,打好收复伊犁这一仗。
为了表明大清国收复伊犁的决心,刘锦棠一面着令北疆各路人马向伊犁靠拢,一面统带亲兵营,大张旗鼓地来到金顺大营。
稍事歇息,刘锦棠便在金顺的陪同下,带领各路将官,骑马勘察伊犁周边的地形。
站在伊犁城了望塔里的科尔帕科夫斯基,见伊犁周边,一连多日浓烟翻滚,心下不由一阵慌乱;尤其是得知刘锦棠已经来到北疆,正在对伊犁周边地形进行踏察时,他更是全身颤抖,额头冒出冷汗。
他一面派人骑快马给国内送信,一面传令紧急备战;他本人,则在反复思考逃跑的各条便捷路线。
考夫曼此时正在国内参与对大清国的谈判,他一接到科尔帕科夫斯基的信,马上便转呈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沙皇看过信后,考夫曼又忧心忡忡地对沙皇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如果我们停止谈判,中国肯定要动用武力收复伊犁。如果那样,我们不仅要失去伊犁,可能连以前我们在新疆得到的土地也要不保。据科尔帕科夫斯基说,左宗棠离开新疆时,曾再三向新任钦差大臣刘锦棠交代,如果谈判决裂,中国不仅要武力收复伊犁,连以前他们失去的土地也要收回来。左宗棠这个好战分子,他是我大俄帝国的克星啊!”
沙皇一听这话,嗷地便蹦起身来,大叫道:“左宗棠不是好战吗?我们就和他打上一仗!”
考夫曼一见沙皇失去理智,急忙奏道:“启禀陛下,臣窃以为,发动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是不划算的!陛下一定要三思啊!”
沙皇一屁股坐下去,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曾纪泽这个人也不好对付啊!”
考夫曼不失时机地说道:“禀陛下,臣窃以为,比起毫无胜算的战争来,我们在谈判中所得的利益相对会更大些。”
亚历山大二世痛苦地闭上眼睛。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口称不好对付的曾纪泽是何许人也?
曾纪泽是湖南湘乡人,字劼刚,是湘军统帅已故大学士曾国藩的长子。
曾纪泽于同治九年由二品荫生补户部员外郎,光绪三年父、母忧服除,袭侯爵。次年接替郭嵩焘出任驻英、法两国公使,补太常寺少卿。光绪五年转大理寺少卿。
别看曾纪泽此时官位不高,他可不是个等闲的人物。
该员少承家训,博览群经,又攻西学,深通英语,说、写均流畅自如,并深谙外交之道,明西国强盛之理,是当时的大清国极其罕见的一流人物。
朝廷经过反复比较,能把改约的重任交给他,看重的也正是他在外交界的影响力和卓越的外交才能。
但曾纪泽此次受命改约能否当真便完成任务呢?
关于此点,不独清政府关注,与大清国有交往的世界各国亦在拭目以待。
其实,就在科尔帕科夫斯基的信送达俄都不久,曾纪泽便与俄国谈判代表又重新坐在了一起,开始了新一轮的会谈。
不可否认,是钦差大臣刘锦棠在伊犁周边踏察地形之举,迫使俄国再次与曾纪泽坐到了谈判桌前。
光绪七年正月二十五日(公元1881年2月23日),左宗棠经过一路风霜的辛苦,顺利抵达京师,当晚入住贤良寺。
转日,左宗棠尚未起床,一个震惊中外的好消息便传了进来:大清国钦差大臣、驻英、法、俄三国公使曾纪泽,经反复折冲,在国内陆、海两军的强大军事支持下,终于在俄国都城圣彼得堡,与俄国外务大臣格尔斯,正式签订了让世界各国为之瞠目的《中俄改订条约》。
该条约不仅争回了经崇厚之手划失的伊犁南境特克斯河流域,还从前约划失的霍尔果斯河及北疆的斋桑湖争回了很大的一部分领土;其他条款略依原约,稍有修改;向俄赔偿兵费增至九百万卢布;俄答应交还逃入俄境的匪酋伯克·胡里。
条约尚未读完,左宗棠已是泪流满面,唏嘘不止。
很显然,此次西征,大清国不仅仅在军事上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还从根本上,扭转了鸦片战争以来,清政府在外交上所处的一直都很被动的局面。
条约公布不久,俄国开始按约从伊犁徐徐撤兵。
几乎在俄国撤兵的同时,钦差大臣刘锦棠檄饬伊犁将军金顺率兵接收伊犁,并按俄国指定的地点派员去接收逃犯伯克·胡里。
俄国边境长官看到公文后,微微笑了笑,很快便将已经腐烂的骑兵首领的尸体扔过边界,说:“这就是你们朝廷缉拿的伯克·胡里。”
俄国从伊犁撤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天山南北,各族百姓和当地驻防官军无不额手称庆。
但在阿他伯什的一处高山峻岭中,却有一个垂暮的老人,正神色忧郁地扶杖向山顶缓行。
山顶上立着一块无字的石碑,上面绘着的正是曾经辉煌过的喀什噶尔王庭。
老人来到石碑前,弃杖跪倒,沉默了许久才仰天说道:“圣明的幸运之神啊,我万能的神啊!您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新疆不是张格尔的新疆,新疆也不是布素鲁克的新疆,新疆更不是阿古柏、伯克·胡里乃至俄国人、英国人的新疆,新疆永远都是中国的新疆!”
老人的声音不大,但回音却久久在山谷中飘荡,使得在这一带觅食的獐、狍虎、鹿等无不惊怵。
老人喘息了许久,思考了许久,终于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向石碑撞将过去。
老人倒在了石碑前,石碑上的王庭模糊了。
这位绝望的老人便是布素鲁克。
布素鲁克就是在这一天永远离开人世的。
光绪十年九月三十日(公元1884年11月17日),大清国颁诏四海,宣布新疆正式设立行省;全省设四道、六府、十直隶厅、三直隶州、二十三县,巡抚为最高行政长官,归陕甘总督节制;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提学使等治所均设于迪化。
同日,一道密旨火速递出关外:“赏加刘锦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实授新疆巡抚,魏光焘为布政使。”
依大清官制,一省巡抚是二品顶戴,例兼兵部侍郎衔,只有总督才赏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
刘锦棠是大清国鸦片战争以来,唯一的一位赏加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的巡抚。
新疆新的篇章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