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这样写道:“臣以菲材,谬膺关陇、新疆重寄,计逾十载,图报未遑。属以敌情叵测,使者失词,疏请出屯哈密。所有规画布置大略,兹已具折陈明。”
左宗棠又写道:“惟关外,一切事宜,必赖贤能接替,始免他虞。窃见帮办新疆军务、通政使司通政使、法福灵阿巴图鲁、二等男臣刘锦棠,志在匡时,才能应变,陇中关外,夙着勋勤;近办新疆善后事宜,威惠并行,边民感服,臣尝自愧不及。如蒙恩命督办关外一切事宜,必能胜任。刘锦棠前闻臣到哈密,拟即前来晤商军务,臣比复书止之。兹臣既奉命来京,军事需人接替,比即驰告刘锦棠,仍速来哈密商议一切。由喀什噶尔赴哈密共五十四站,刘锦棠得信后起程。九月杪始可到此,计其时已奉有谕旨矣。如蒙恩允以刘锦棠接替,是否并将钦差大臣关防交刘锦棠祗领?此应候谕旨遵行者,一也。”
谈到陕甘事务,左宗棠这样写道:“臣俟刘锦棠行抵哈密会商一切,交卸军务,即当驰返兰州,清理案牍。陕甘督篆是否即交杨昌濬接署?出自圣裁。臣交篆后,即取道秦、晋北上,不敢迟延。惟频年力疾从戎,喀血,脾泄诸症时愈时发,药饵无效。近则健忘益甚,步履维艰,频年以来杖不释手,每遇祭祀典礼,登降拜跪,辄须搀扶以防倾跌,形极衰颓,情同恋栈。”
此折先举荐刘锦棠接替自己担任钦差大臣,又提出由杨昌濬接署陕甘总督。
此折拜发的第十日,左宗棠又上《出屯哈密布置情形》一折。
听着外面拜折时的咚咚鸣炮声,左宗棠不无遗憾地对围坐在榻前的一应幕僚感叹道:“看样子,对俄国狗熊的这场战事,老夫是无缘参加了。你们大概已经看出,老夫抱病出关,就是想和那个考夫曼较量一番,好好扬一扬我大清的国威!可惜呀,狗日的考夫曼,临阵变成缩头乌龟了!”
幕僚饶应祺劝道:“老中堂,毅斋京卿文韬武略俱佳,又深得您老的真传,有他在这里接替您老料理对俄战事,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设若谈判决裂,当真打起来,依下官看,那个考夫曼未必就是毅斋京卿的对手!毅斋京卿出关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真正称作戎机顺迅,古近罕比!通关以来,这是最扬国威的一场保土之战哪!有哪个国家不佩服呢?”
左宗棠大惊道:“饶太守,你适才讲的话,毅斋到后却万不要再同他讲起!俄国船坚炮利,非阿古柏、伯克.胡里他们可比,万万不可大意!设若毅斋听了你的这篇宏论,当真把尾巴翘起来,可不要误国家大事吗!”
饶应祺是知府衔,左宗棠固有“太守”一称。
饶应祺笑道:“毅斋京卿的心性,世上还有比您老更清楚的?若毅斋京卿当真接受一次夸奖便翘一次尾巴,他老现在的尾巴,可不是能翘到南天门要作旗杆吗?”
左宗棠笑笑没有言语,他喜欢听这话。
圣旨不久颁下:“左宗棠奏遵旨复陈并布置情形及请免保荐人才各折片。览奏均悉。左宗棠现在料理起程来京,关外一切事宜应即交替。刘锦棠威望素着,办理新疆善后事宜诸臻妥协,着署理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俟刘锦棠到哈密后,左宗棠即将钦差大臣关防交给祗领,所有新疆一切布置,并着详细告知,妥为筹办,即行迅速北上。所请派署陕甘总督篆务,着听候谕旨。金顺驻扎西路,距伊犁较近,一切边防情形,着随时与刘锦棠和衷商办,以维大局。喀什噶尔逼近俄境,亦关紧要。刘锦棠起程后,须派得力将领认真防守,毋稍大意。”
从圣旨上可以看出,朝廷只同意由刘锦棠接任钦差大臣,但却不同意由杨昌濬接署陕甘总督。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显然另有安排。
谈判结果如何尚难预料,新疆伊犁九城前景自然莫测,陕甘最是关键。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不能不格外慎重。
圣旨下到南疆的时候,刘锦棠已收到左宗棠快函多日,此时正把防务料理妥帖,即将起程。
一见自己得加钦差大臣衔,刘锦棠不敢耽搁,马上便带上亲军五营,连日向哈密赶来。
驻守在伊犁城的俄国七河省省长科尔帕科夫斯基,此时却正在自己的官邸里,接见布素鲁克派来联络的代表。
科尔帕科夫斯基振振有词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布素鲁克,他想在南疆建立汗国的愿望很好。只要他肯听话,我大俄帝国可以倾全力支持他。我可以向他提供一定数量的枪械,他只需付很少的一点钱;我可以派人去替他训练军队,他只要付些佣金就行了。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布素鲁克,他目前有多少人马?”
布素鲁克的代表答:“我们布鲁特足有一万人在阿他伯什一带山林游牧,现已有一半之数愿意跟随布素鲁克王爷走出山林去建立汗国。我们布鲁特人,每人手里都有大刀、长矛,还有可以远距离作战的弓箭、火铳。我们的弓箭不仅可射死山鸡,还可以射杀黄羊。火铳和大刀是用来对付老虎和黑熊的,我们不相信大清国的军队比老虎还难对付。”
科尔帕科夫斯基闻听此言当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很好,你们不仅有大刀和长矛,还有火铳、弓箭,这已经足够刘锦棠受用的了!喀什噶尔是南疆的重要城堡,你们可以先将这个地方占领,把汗国建立起来。我国即将对大清国宣战,战争打响后,你们可以从喀什噶尔攻击,我们从伊犁攻击,让刘锦棠首尾不能相顾。”
代表嗫嚅着说道:“您大老爷说得对,但大清国的官兵在阿他伯什周围屯扎甚密,我们不敢出去呀!”
科尔帕科夫斯基笑道:“这不是问题,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你们可以在他们打瞌睡的时候,穿过他们的营地,这样,喀什噶尔就到手了!”
代表说道:“大老爷容禀,我家王爷说,如果大老爷肯借给我们五千名军兵,我们就不仅能将喀什噶尔攻取,而且能将整个南疆占领!”
科尔帕科夫斯基未及代表把话讲完,便打断他的话道:“不,不!我们现在还不能借兵给你们。因为我国大皇帝,还没有把向大清国开战的具体时间确定下来。
但我向你们保证,我国是一定要向大清国宣战的!我们不能容忍任何蔑视我国的行为发生,哪怕是微不足道的!”
科尔帕科夫斯基说完这话便转身进了秘室。
得知布素鲁克的代表离开后,科尔帕科夫斯基不由用嘲弄地口吻自语道:“真是异想天开!靠大刀和长矛、火铳和弓箭就能打败刘锦棠,我大俄帝国也不用和中国二次举行谈判了!”
布素鲁克的代表很快由伊犁返回阿他伯什的丛林中。
布素鲁克听了代表的汇报后,默然良久,突然翻身跪倒,仰天祷告道:“战无不胜的幸运之神啊!您快让俄国向大清国宣战吧!布素鲁克想到喀什噶尔去修筑王庭,布素鲁克的臣民想念他啊!”
两颗豆大浑浊的泪珠,从布素鲁克的眼眶里滚滚而出。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十月初六,刘锦棠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哈密。
左宗棠这时正在榻上昏睡。
刘锦棠来到辕门,翻身下马,示意守门的戈什哈不要进去通报,而是一个人快步走进去。
他要给左宗棠一个意外的惊喜。
刘锦棠推开卧房的门,见须发皆白的左宗棠憔悴地高卧榻上,正在鼾睡。
刘锦棠一见左宗棠,脑海中登时闪现出叔父刘松山的形象,不仅心头一紧,两眼扑簌簌便落下泪来。
他扑腾跪倒在榻前,用手轻轻抓住左宗棠的一只手,声音哽咽地说道:“世叔,晚生看您来了!——您老病成这样,怎么还出关啊!您老应该为国珍重啊!”
左宗棠全身一抖,很快睁开双眼观瞧,口里不由自主道:“可是毅斋?可是毅斋吗?”
刘锦棠紧紧握着左宗棠的手点头答道:“世叔啊,晚生出关至今,无一日不在梦里与您老相会,您老想杀晚生了!”
左宗棠哆嗦着身子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笑道:“龟儿子莫哭,不把伊犁收回来,老夫是不肯去见阎王的!”
左宗棠口里说着轻松的话,眼里却流出两行热泪来。
刘锦棠慌忙起身扶起左宗棠,自己也趁势坐在榻前的一把木椅上,口里说道:
“世叔啊,杀鸡焉用牛刀,您老还怕晚生打不过那个科尔帕科夫斯基吗?——您老移驻哈密,就不怕把俄国人吓着?”
左宗棠一边擦泪一边笑道:“你个龟儿子就是会说话。老夫此次出关,就是想吓一吓俄国熊!李少荃是上下公认的议和宰相,老夫偏要做一生一世的战阵老臣!
弱国无外交,你越是弱国,你越要敢打,这样外国人才不能轻视于你。也只有这样,你在外交上,才能占上风。俄国指使伯克·胡里几次犯边,不仅人数众多,且枪械精良!俄国肯在他们身上下如此功夫,何也?其实就是想试一试我西征大军的真正作战能力!尤其是这次,更是下了血本。你龟儿子倒也聪明,竟然不向老夫通报便亲自出马,给他来了个风卷残云,剿尽荡平!否则,你以为俄国黑熊肯轻易便同意二次举行谈判?难呐!”
刘锦棠一边起身站到床头,爱抚地替左宗棠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小声说道:“世叔,您老还是少说两句吧,朝廷还等着您老进京问计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个龟儿子,你不让老夫多讲话,你是怕老夫累着啊!可老夫一见到你就高兴,一高兴就想说话。毅斋呀,你是真为老夫争气呀!你也真为我大清争气呀!如果不是你打得好,俄国岂能同意同曾劼刚坐下来二次谈判?他们不敢轻易开衅,主要是忌惮你呀!通关以来,我国与西洋各国经历了无数次战争,但最让我大清扬眉吐气的,就是这次收复新疆之战啊!——来,你扶老夫一把,我们两个先吃口东西,然后坐到外面去谈。老夫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呢!——毅斋,你说伯克.胡里被官军斩杀,到底是不是真的?死的那人当真是伯克·胡里?弄不准,跟朝廷不好交代呀。”
刘锦棠道:“晚生现在还在找人辨认。就算不是伯克·胡里,也应该是个大头领。——世叔,您老还是躺下歇着吧。晚生让人把饭摆在您老的榻前,晚生伺候着您老不是更好?”
左宗棠一边起身,一边道:“一见到你这个龟儿子,老夫的病登时好去了一大半。老夫今年才六十八岁,还没到廉颇的岁数。走,你扶老夫去用饭!”
饭后,左宗棠果然病势大减,仿佛又回到从前无病无患的岁月。
在钦差行辕的签押房里,左宗棠对刘锦棠说道:“毅斋,进军布置均已妥当。
如果俄国肯交还伊犁便罢,如若谈判决裂,我们不仅用武力收复伊犁,连康熙年间侵占的地段也一并收回来!你明儿一早就祗领钦差大臣关防,老夫趁着精神还好,后儿个就料理进关的事。这里的一切,可就全交给你了。毅斋,老夫在肃州行前,又向朝廷拜发了一折。老夫以为,新疆设行省之后,光有巡抚还不行,还应仿四川建制,加设总督,以期彻底脱离陕甘总督衙门,达到军治民治两不误。看朝廷的意思,伊犁事罢新疆就要设省。老夫已计议妥当,这总督一职,老夫要保举你来担任。毅斋,你以为巡抚一职应举荐谁合适呢?”
刘锦棠一边思考一边答道:“世叔,您老以为新疆改设行省后加设总督一缺合适吗?新疆地广则广矣,但人口太稀,非从关内各省大量移民不能繁荣。新疆设行省后,不能像现在这样,光靠借洋款和各省的济饷过日子啊!总要想办法自给自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