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正反两典型
尽管我断定是美帝苏修的原子弹爆炸了,其实是误解。大地震动,尚未停止,我才弄明白并不是美帝或者苏修扔下了原子弹,而是发生了地震。小时候老人就曾经说过“地动山摇,花子扔瓢”,意思就是地震了,改朝换代,穷人过上了好日子。
如今是新社会,也能发生地震,不知为什么。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体验。只是报纸上说邢台发生过地震,残垣断壁、房屋倒塌,周总理亲自赶到现场,还说:“你们受了灾,受苦了,损失很大,毛主席让我来看望你们。”
不管国家大事,想管不让管,秀丽从屋里跑了出来,惊慌失措。
我问:“盼弟呢?”
秀丽说:“穿衣服呢。”
这是大难当头的牢骚、抱怨,不足为怪。我想,盼弟作茧自缚,自己为什么要穿衣服不跑出来?不穿衣服也是生命,应该珍惜啊!
我从来不喜欢闺女,对盼弟也很冷淡,总是训斥,形成了她对我的畏惧。
为此,秀丽也遵循了这个观念,觉得对不起我,不生小子偏偏生丫头,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生了儿子与生了闺女性格有变化,秀丽不像以前那样泼辣,变得温顺多了。
我也考虑,还有大点儿虽然救了我们的命,我抛弃了它。毕竟闺女是自己的骨肉,救人还是救狗?还能问吗?
我说:“地震有危险……”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房子塌了。
我看着秀丽,她抽泣了,吓得抱着膀子颤抖。呼喊着:“盼弟儿,盼弟儿,快出来,快出来呀!”
房子倒了,首先想到的是盼弟儿没有逃出来,唉,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女人总是女人,磨磨蹭蹭。关键时刻,男人才是大丈夫。
我急忙走过去,用双手扒着塌房的废墟,把盼弟抢救出来。秀丽的抽泣戛然而止,奋不顾身上前动手。还有那个大点儿,到底有人性,狗仗人势,它仿照主人,用前两腿又刨又挠。虽然发挥不了作用,在这种气氛中,人与狗齐心协力,同心同德。
“爸,我在这儿呢。”
几分钟后,终于听见了盼弟儿的声音。证明她没有死,没有伤,这是喜讯,不是噩耗,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盼弟儿逃过了劫难,中间的隔扇塌了半壁,檩木落下来,搭成了空隙,她恰巧处在其间。但是,仍然不尽人意。还有一条檩砸在了她腿上,救出来后,秀丽搀着盼弟,盼弟的右腿抬不动,说很痛,我看了看,她的小腿肚子凸起,实际上是里面的骨头折断了。
我说:“你妈能保命跑出来,你还磨蹭啥?”
盼弟儿苦笑,摇了摇头。
我坐在石板上掏出了烟铁盒,想卷一颗烟。
村里人声噪杂,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是生活的传统态度。其实,这种传统态度,不断发生变化。自从过上了新社会,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吃商品粮的人,挣工资呢,要以身作则,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老百姓种地,春种秋收是第一线,努力战天斗地就行了。
地震把人震醒了,把电震跑了,灯不亮,大概大队的电话也打不通。
大队的广播喇叭也不响了,以前每天清早,灌进耳朵里先听到的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的歌曲,乡亲们感到心服口服,句句实在。东边的天红了,才有日头升出来。中国有了毛主席,推倒了三座大山,才让老百姓有吃有穿了,是穷苦人救苦救难的菩萨。谁也猜不到,怎么来了一场大地震呢?
我琢磨,伟大领袖毛主席知道了吗?老人家操心劳神,天不作美,竟然出现了大地震,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救灾的解放军来了,治伤的医疗队来了,天上有了大肚子飞机,还有旋转的翅膀。滑头说这是直升机,不是战斗机。
直升机往下扔饼干、罐头,群情振奋。三楞子举起右手带头喊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乡亲们不适应,却说“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啊!”
这是心里话,最大岁数的吴老斋也说:“光绪三十四年闹大地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吃树皮,吃草根,饿死了百八十人。”
确实,新旧社会是两重天,我还看到,任何事物一分为二,不是绝对化。
灾难来了,另外也带来了优势。为啥这样说?人们看到了,风气变和睦,小气变大方了。吴振兴与贾守保有瓜葛,平时少搭理,如今接触了,能够互相安慰。还有贾子虎,平时很小气,爱占便宜不吃亏,竟然把锅架在门口,熬了一锅高粱粥,准备了碗和筷子,不管男女老少,谁饿了谁来吃。
人分三六九等,蚂蚁也分大小,我见过,蚂蚁不紧不慢,在蚁王的指挥下,对食物形成包围,有的在前拉,有的在后推,运送到窝里。我不是吴振兴,也不是贾守保,充其量在家里是户主,是家长,说一不二。与乡亲们相处,不争上游,不落下游,就像梭子,两头尖,中间大,甘当大多数人的中游,平平安安,和和睦睦。这也难怪,都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是一种生活体验,让自己在炉子里烤,就烤糊了。
这是举世罕见的大地震,据统计,地震中死亡24.2万余人,重伤16.4万余人,轻伤者不计其数。
灾难中也要抓典型,正面典型是三楞子。
我在背后叫三楞子,当面叫朝阳。他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时候,没有入党,也没有结婚。过了一年,入了党,也结了婚。蒸蒸日上,锦上添花,谁也没有异议。
他的对象是吴小淑。
吴小淑是吴天瑞的闺女,是村里的半农半医。聪明机灵,自由恋爱,这是个人问题,谁也不能干涉。琢磨琢磨,我不如三愣子啊!秀丽生孩子了,还是小淑当了接生员呢。
小淑也是女人,也生了孩子,得了大小子。乳名具有政治性,叫“红卫”。
叫什么名字,是小事,后继有人是大事啊!孩子分男女,假如秀丽生了十个小子,在村里是了不起的,不服不行。
当时,晚上在大槐树下聊天,我曾向吴天佑请教:“九叔,为啥有的生小子,有的生丫头?”
吴天佑说:“我不用关心这种事,你问这些干啥?”
我说:“你有文化,我是土包子,也该知道科学知识啊!为什么有人生小子,有人生闺女?”
吴天佑说:“人们说吃一堑长一智,我还一儿一女呢,也闹不清缘故。
不妨查查资料,我再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第二天,吴天佑对我说:“你说的生理知识,我闹不清楚,找不到这样的书籍。”
将来科学发展,生男生女一定有奥妙。为什么男女数量差不多?任何时代不是男三女七或者是男八女二?看来,阎王殿有负责掌管分配的牛头马面,我不明白,只有这哥俩掌握。
三楞子和吴小淑住在西屋,他的父亲贾希跃和他的母亲贾马氏,还有他的儿子红卫住在对门的东屋。孩子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其中的理由不用解释,不过是为三楞子和吴小淑的夫妻交欢腾出了空间。
三楞子参加过防震学习班。大地震那天,他头脑机灵,反应迅速,捅了捅吴小淑,还从胳膊上打了一巴掌,说:“快醒醒,快醒醒……”
吴小淑用手揉了揉眼:“咋啦?还整啊?”
这句话三楞子理解,“整”的含义我也知道,整齐、工整、整顿,夜里的恩爱也叫“整”。
三楞子说:“你瞎说啥呀?震了,震了,闹地震了!”
吴小淑起身,揉着眼睛说:“咋办?”
三楞子拉她:“快,快,来不及穿衣服了。”
两人跑出住屋,在过道屋中,吴小淑敲了敲对门屋,她大声呼喊:“红卫!红卫!地震了,地震了,让爷爷奶奶快起来!”
吴小淑打招呼聪明伶俐,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语言也讲究分寸,表面上是招呼孩子,实质上是让公公婆婆惊醒。
贾马氏正在系裤腿,说:“知道了。”
三楞子和吴小淑走到院里,等待着老人和孩子。贾马氏抱起了红卫,走出房门。
吴小淑问:“爸爸呢?”
“他不着急,慢慢腾腾的。”贾马氏说。
又一阵余震袭来,房子摇动,贾希跃走出房门,站立不稳,歪歪斜斜地刚迈出门槛,“轰隆”一声,身子跌倒,砖石将他压住了。
三楞子对吴小淑说:“你快搬石头、砖头,把老爷子救出来。”
“你呢?”吴小淑问。
“我是领导,还有工作,”三楞子说,“千家万户不用说,集体财产最重要,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三楞子说罢,直奔生产队饲养处,职责是挽救牛和驴的生命。牛棚倒了,牛没有受伤,只是“哞——哞——”地叫。三楞子毫不迟疑,把牛牵出来,那牛似乎有感动,眼里还流下来几珠眼泪。
谁也不注意,三楞子没有穿褂子,也没有穿裤子,只穿了一个裤衩。关键时刻,他放弃父亲的安危,抢救集体牲畜。遗憾的是贾希跃未能及时抢救出来,延误了时间,窒息咽气了。
三楞子的事迹,被汇报到公社,公社汇报到县里,被评选为“抗震模范”,不但在县里的经验交流会上大树特树,还被海阳市的革委会树立为典型,参加了在人民大会堂中抗震救灾表彰大会,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反面典型是吴天佑。
地震了,个人顾个人,全家顾全家,我曾经说过,我的九婶不是他的妻子了,因九叔头上多了一顶帽子而离婚了。九叔孑然一人,伤亡无恙,也要顾及乡亲们的生命。他跑出来,房屋没有倒塌。全村噪杂,他走出家门,看到左邻的房子倒了。他知道,屋里只有一个人,是甄寡妇。
他不能徘徊迟疑,望洋兴叹,院里很冷静,毫无疑问,甄寡妇是死是活,也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嫂子,二嫂子……”
废墟里传出微微的声音:“我在这儿呢。”
吴天佑急忙扒砖头,甩破瓦,幸亏檩木搭在炕上支撑有了空隙,露出了甄寡妇的面目。甄寡妇身上盖了被单,说:“天佑兄弟,你救了我的一条命。
我没有穿衣裳,你回避了吧。”
吴天佑只好离开。虽然四十多岁了,也是孤男寡女,乡亲们看到了,难免说三道四。
遇上了这次地震的机遇,贾贵福妻子绰号叫“大忙活”,喜欢当媒人,造就了不少人家。她对吴天佑说:“你能从倒塌房子中把二嫂子救出来,应该有个想法。”
吴天佑问:“啥想法?”
“你能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有收入,二嫂子在家里能做饭,还缝补衣裳,捆绑在一起,互相帮助,没有坏处啊!”
“我咋能有这种想法?乡里乡亲,人云亦云,树的影儿,人的名儿,说起来我不值钱了,也不值得。”
我到过海南岛,比吴天佑思想开放,是甄寡妇代替九婶子的拥护者。我对吴天佑说:“我看过‘文革’中的传单,是不是造谣?”
“什么传单啊?”
我说:“传单上造谣,说江青同志曾与一个叫俞启威的同居,还与一个叫唐纳的人结婚。”
“不管是真是假,说这些干啥?我知道,毛主席的原配夫人杨开慧牺牲了,有了贺子珍,以后又娶了江青同志。”
“伟大人物与平民百姓不一样,你和甄寡妇按政策上不违反,可以到公社起结婚证,有手续。”
“永文,你年轻,不懂事。如果右派分子和地主分子联合起来,就是头上流脓,脚上生疮了。”
从理论基础说,吴天佑是右派分子,甄寡妇是地主分子,属于同一战线,其中的阶级态度太明显了。为什么不救贫下中农?为什么不管集体财产?村里召开了批判会,被列入“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典型。
出头露面是显山露水,我难学习三楞子,也难学习九叔,充其量不过随大流,尽量杜绝出头露面。
吃好穿好是初步的常识,如果不在乎吃穿,人情和缘分是另外的追求。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冒尖才算状元。在地里,庄稼长得高是高粱,长得矮是白薯。白薯有大的、有小的,秧子的品种不一样,同样的品种,也有黑土地和沙子地,肥料多少也有关系。
我们的村子住的是平房小院,没有高楼大厦,震伤的有二十多人,遇难的只有三个人。贾子龙说:“平分土改时我分的房子是吴家财主的,到底门楼上还有几个字,写着‘平为福,和为贵,忍为高’,很吉利。”贾贵福也补充:“是啊,平安和睦少说话,总有好处。听说唐山是村庄,过了几十年,就成了大城市,村庄变城市,你们说快不快?”
这是封建社会和殖民地形成的,我说:“城市有了煤矿,有了水泥,高楼大厦了,才死不了几十万人啊!”
贾贵福说:“那是老天说了算的。”
我说:“你这样说,不是四新,是四旧。”
贾贵福说:“号召破旧立新我也响应,反正我妈也死了。”
提到遇难的人,除了贾希跃,还有贾贵福的母亲,我叫三奶奶,八十多岁了,还未到地震,半夜中就咽气了,其实是误解,房子并没有倒塌。
另外遇难的两个人,不得不解释。贾广林四十多岁,因为得了肝癌,前年去世了。去年他的女儿在县城上高中,他的媳妇马淑芬在家中尚未改嫁。
他家的房子倒塌了,乡亲们没有发现淑芬跑出来,纷纷前来扒救。七手八脚,搬砖抬檩,露出了两个脑袋,胳膊紧抱,奄奄一息。除了马淑芬,另一个是吴永久,喜欢小偷小摸,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释放后打了光棍。两人勾结鬼混,略有耳闻。看了这种场面,人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觉得丢人现眼,死了活该。
搓绳寨中,有了这样的喜剧和悲剧,可笑又可悲。夜里,我跟媳妇秀丽嘟囔了两个字:“作孽!”
秀丽顺应说:“老天有眼,这是报应。”
第二天,孙老茂回来了,我问:“大婶呢?”
孙老茂说:“唉,虽然省下几块钱,但你大婶遇难了。”
原来,孙刘氏准备7月28号到市里,27号退了车票,她搭了外甥何从振的吉普车,当晚住在了人民医院。事不凑巧,孙老茂能救出来,大婶却在地震中搭进了生命。我想,假如不退票,28号动身,遇到地震影响,公共汽车必然停运了,便脱过了命运的灾难。
我说:“天灾人祸啊!”
孙老茂说:“人的命,天注定,谁能看得准呢?不退汽车票的话,第二天你大婶毕竟还能活着。”
好事变坏事,难以预测,省下几块钱,丢了一条命。假如外甥何从振不当民政局长,孙大婶就不会去阴间地狱报到了,真是芝麻掉进针眼儿里,凑巧了。
9.鞠躬和磕头
一辈又一辈,老人们曾说地震是鳌鱼翻身。到了科学时代,那是迷信说法,不可信。地震什么时候发生,天不知道,地不知道,人也不知道。这次唐山大地震,谁也没有预测。
在旧社会,遇上了地震,官民呼天抢地,只有无可奈何,没有解救办法。
解放以后,有人研究地震现象。在地震之前,鸭不下水岸上闹,鸡不上树狗乱叫,耗子叼着孩子跑,鱼儿也会水面跳,我们人类却没有感觉。
难道人类没有感应么?
人类高于任何动物,不可否认。
不过,关键是人为的行动。比如,有了灾难,好比是日本鬼子来了,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将鬼子打跑了。鬼子不是地震,比鬼子厉害。大地震来了,谁也没有办法。上级发明了口号,叫“抗震救灾”。抗震做不到,救灾做努力。假如某一天地球毁灭,谁知道呢。
盼弟儿受伤了,压断了腿,送到了省会大医院,不用家里人陪床,全靠党和政府负责,有了服务员,这就是新中国的新面貌。不愧歌儿里经常唱: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还有“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
一场大地震,搓绳寨村中,三楞子和贾希跃、吴天佑和镇寡妇、孙老茂和他的母亲、贾贵福的母亲三奶奶、吴永久和马淑芬——死去和活着的,得到了不同的评价。天天讲,年年讲,能够流传千百年。
地震把筹划盖房的打算耽搁了,丢下西瓜捡芝麻,总能有个睡觉的地方。
家家户户的第一个事,就是动工找个窝。上级提出了口号,叫“抗震救灾,重建家园”。听上级的号召,绝不会错。自力更生,人人动手,盖一个简易房是章程,善于运作,是住宅的临时举措。
这样的房子用砖垒半身高,上面是窗户,房顶椽子当支架,铺上高粱秫秸,遮风挡雨,抹上水泥就行了。
事不宜迟,幸亏有了地基,事先准备了沙子和水泥。
简易房动工,秀丽搬砖是小工,我垒墙是大工。我说句“来砖”,砖就来了,我说“来泥”,泥就来了。我说得到,她做得到。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好像电影《天仙配》上对唱:“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