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在家里了,安全存放。”
“你白捡了。五千元呐,是你三年的收入!”我说,“大吉大利,你该烧高香了。”
孙老茂叹了口气:“沾了这种便宜,我睡不着觉。我毕竟还是党员,受了损失的居民家里万一心窄呢。”
我说:“你觉悟高,干脆送回去呗!”
“送给谁家呢?”孙老茂说,“我担心公开来认领,张家说自家的,李家也说自家的,恐怕说不清,道不白。因此,你给我出个主意。”
我沉思了片刻,说:“有办法。写一个招领启事,一盒月饼里面有秘密,不公开。谁能说清楚了,谁来认领。”
“是个办法,你来写吧。”孙老茂赞同。
“中。”我答应了,“月饼各式各样,要保密。一切都公开了,冒领的人大有人在,别泄露啊!”
老茂点点头。
我用毛笔写了这样的招领启事:
招领启事兹本人在垃圾堆里拾到一盒月饼,里面有人民币若干,谁家遗失了,请与我联系,全部交还。
联系人:孙交茂孙老茂说:“谁认识我呀?”
我说:“这是个问题,联系方式大都用电话,天明五叔的养殖公司安了电话,让他当中介,就容易联系了。”
孙老茂说:“中。你知道养殖公司的电话号码么?”
我说:“知道,是3211234。”
孙老茂说:“你填上,我马上贴到居民小区。”
过了两天,吴天明领着宋副局长找到了孙老茂。
吴天明说:“交茂,宋局长给我打了电话,说他的月饼扔掉了,里面装的钱妻子不知道,因此赶来,办理这件事。”
孙老茂问:“你的月饼盒是什么样子的?”
“是京式月饼,是中国名牌的‘杏花楼’,列入全国的月饼十佳之内。”
宋副局长说。
孙老茂很慎重,故意问:“里面的钱是两千还是三千?”
宋副局长摇头说:“两千三千那就错了,我的月饼盒里是五千,一百张50元。一摞包扎的纸条,上面还有银行的公文戳儿呢。”
“小戳儿上是谁?”
“石桂芳。”
“一点不错!”孙老茂拿出那五千元,交给宋副局长,“你数数。”
宋副局长说:“不必再数。”说完,又抽出五张,说:“给您五百,略表谢意。”
孙老茂说:“我不敢承担,不要,不要。”
吴天明也说:“交茂也是党员,我看钱也不该收,应该让县里的新闻报道报道。”
宋副局长摇摇头:“我是外贸局的干部,千万不能联系到我本人。这样吧,交茂捡了月饼,吴永文又写了启事,还有老书记帮忙,我留下二百,你们吃一顿饭。”
孙老茂说:“中。不是礼轻仁义重,是礼重仁义也重,我们撮一顿就撮一顿,喝瓶五粮液。”
吃一顿饭是香香嘴臭臭屁股,我想到的是盼弟的前途。
据说红卫转为干部,还当了市场股的副股长。盼弟进入了安泰房产公司,能不能转为公务员还不知道。今天恰好是星期日,我要亲自找贾朝阳走走后门。
我蹬着自行车赶到县城,在居民小区碰上了孙老茂,他正在翻捡垃圾堆找废品。打了招呼,他问我去做什么,我说贾朝阳就住在这个小区,我有点事。孙老茂又说:“我捡的月饼盒,就是从这儿捡的。”
我说:“月饼吃不了,都长毛了还扔掉呢。这里的金辉小区,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别墅二层楼,比低矮房子值钱多了。”
“人分三六九等,贡献大当然待遇高,长官骑马是工作需要。”孙老茂说。
说罢几句话,我找到了三排六号,按了贾朝阳家的门铃。
吴小淑开了门:“哦,是二哥呀!进来进来,朝阳在家呢。”
院里,贾朝阳在水池边用刀刮鱼鳞。他没有架子,当了副县长在家里还能帮厨,比我境界高。在我们家里,这种活儿是秀丽的职责,我从来不伸手。
我观察了院子里,旁边还镶了一个洗澡池子,里面有十几条鱼游动,有鲤鱼,也有草鱼。
贾朝阳站起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二哥大驾光临,走,咱们到屋里。”
我端详了屋里的布置,觉得贾朝阳和吴小淑保持了传统习惯。家具陈旧,客厅里桌子上的电视机不高级,是北京牌14英寸黑白电视机,还有一个条椅,一个茶几,都显得简陋。我见过世面,贾朝阳身为副县长,生活条件与身份不协调啊!
我说:“环境不优越呀!不像当官的住处。”
贾朝阳笑了笑:“顾不上。整天瞎忙活,公事缠身。”
吴小淑也说:“二哥别笑话,朝阳总是坚持老观点,常说勤俭持家,不能讲排场。”
贾朝阳说:“二哥,抽着。”他拿起茶几上的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
我说:“朝阳你不抽烟么,怎么也抽了?”
“咳,烟酒烟酒,工作逼得离不开,”贾朝阳说,“这么多年了,不能戒烟戒酒。”
我看了看牌子,是“中华”。不用问,光靠工资买不起啊!
贾朝阳说:“这是朋友给的,用来招待客人。你心里明白我俩的工资买不起呀!”
滴水不漏,是贾朝阳的周全。我挑明来意说:“我这次空手而来,也是拜佛烧香,找你的麻烦。”
贾朝阳说:“二哥尽管说。”
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盼弟在私人企业房产公司呢,能不能弄个指标,转成公务员,让我少费心。”
贾朝阳咂了咂嘴:“啧,我主管经济,人事由县长掌握,公务员的编制,各负其责,我不便说话。”
我不客气,说:“既然你管不着,对盼弟的事打个招呼中不中?”
“打招呼?”贾朝阳啧啧嘴,“我不能一手遮天啊!”
“我不是官儿,也知道官官相护。你对县长说两句,就说‘是我的侄女,你关照关照’,县长不关照么?”
贾朝阳是滑头,说:“二哥,不是那样简单,说实话,我跟县长郑为民有过节,难办啊!”
冠冕堂皇,没有丝毫余地。既然强人所难,我也就不走后门了。抛开来意,我问了一句闲话:“外贸局的宋局长也住在这小区?”
此话是想到了孙老茂月饼盒里有5000块钱的事,孙老茂刚才说是从这个小区捡的,也许能见缝儿下蛆。
“宋振祥住在安平小区,离这里远着呢。”贾朝阳说。
哟?其中有问题呀!宋副局长找过孙老茂,领走了那5000块钱,一盒月饼怎么扔到这里的垃圾堆了呢?
我说:“孙老茂从这里垃圾捡了一盒月饼,我帮着孙老茂写了招领启事,宋副局长领走了。”
贾朝阳说:“一盒月饼算什么?振祥太小气了。”
吴小淑听了我和贾朝阳的交谈,插话说:“你们说错了。”
我问:“咋错了?”
“在中秋节的时候,振祥给我们家送了一盒月饼。恰好朝阳出差没在家,月饼轮换着从这家送到那家,人情来往,不是请客送礼。半年多了,我们没来得及吃,一天我打开盒子,发现月饼发霉了,就当做垃圾扔了。”吴小淑说。
我继续探讨:“是不是你们马马虎虎,藏进了一些钱款?”
贾朝阳和吴小淑互相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我皱起眉头,确实里面有问题。
吴小淑问了一句:“月饼盒里怎么有钱呢?”
我大惑不解之间,忽然有了启发,想到了他们这个家里,除了朝阳和小淑,还有红卫呢,便说:“也许是红卫藏进的,这小子从小很机灵。”
“有可能,有可能,红卫发了工资,临时放进了月饼盒里,这很正常。”
贾朝阳说,“别说了,别说了,扔了就扔了吧,不必在意,财去人安。”
吴小淑苦笑了。
我相信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临走时,尽管盼弟的固定工他没法解决,贾朝阳也很有意思,还送了我几条鱼。日月沧桑,贾朝阳不再是三楞子了,紧跟时代的步伐,甘心为乡亲的利益着想。富贵有“鱼”,挂在自行车把上的塑料袋里,鲤鱼们不安稳,努力地“嘭嘭”甩尾巴呢。
这仅仅是序幕,下面该怎么唱,有了唱词要靠谱儿。贾朝阳不是低调,也不是高调,却抑扬顿挫,该高的高,该低的低,该快的快,该慢的慢。当了官儿有人送礼需要遮掩,不足为怪。
39.婚礼的价位
五一劳动节是全国的节日,也是贾三立和吴翠花婚礼的日期。
有句俗话,叫“远亲近地家中宝”,意思是亲戚远一些,总在家门口晃荡也没啥大出息。土地近一些,春种秋收比较方便。由于自由恋爱,破除了封建意识,同村结亲越来越多了。俗话改为“近亲近地家中人”,吴小润的女儿吴翠花,嫁给了贾子龙的儿子贾三立。
搓绳寨有传统,喜和丧互相礼尚往来。喜是结婚,丧是死人。喜是祝贺,丧是致哀。根本上用财物说话,表示表示意思。
“文革”时期,没有意思,只有心思。
我和杨秀丽结婚的时候,院子里摆上了毛主席画像,敬礼鞠躬。我们背诵了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生活富裕了,意思重燃。这种让人容易接受的习俗发扬光大,显示了价值和威望,也显示了团结和谐。出钱出力帮助了乡亲,还能得到回报。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有多少的付出相应地也应得到多少收入。
我养殖了海狸獭,也种了草莓,日子越来越好,有了奔头。我对秀丽说:
“贾子龙的三立要结婚了,请咱们坐酒席,你去么?”
秀丽说:“不是白吃的,要上礼啊!钱毛了,你一个人20元就行了,两个人起码花30呢。我不去了。”
女人也会算账。
贾子龙家的院子里,红纸黑字,贴了典礼的会标,证实结婚的是贾三立和吴翠花这对新人。
贾子龙夫妇、吴小润夫妇和吴天明坐在了第一排的椅子上。
主持人是周占普,就是那位小学的老师,也是我的表弟,曾经讲解过“褥”
和“被”两个字的含义,曾经闹出过谐戏。
为什么没有村党支部书记贾广才,却是吴天明呢?
典礼开始了。
周占普说:“各位乡亲来宾:大家喜气洋洋,相邀到这里聚会祝贺,为贾三立先生和吴翠花小姐举行结婚庆典,我代表双方家长,对各位来宾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下面,请证婚人吴天明先生讲话。”
社会变了,公开场合,原来称呼都是“同志”,如今称呼不称“同志”,变为“先生”了。
吴天明站起来,拿着结婚证说:“子龙让我当主婚人,我就是主婚人。
主婚人的责任就是读一下《结婚证书》。白纸黑字,皮儿是红的。这是民政局发的,我逐字逐句读一读。贾三立,男,平原省独莫县搓绳寨村人;吴翠花,女,平原省独莫县搓绳寨村人。经审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准予登记,发给此证。发证机关:独莫县民政局,1999年4月28日。良辰吉日里,我代表特教学校希望他们互敬、互爱、互助,生活幸福,白头偕老。让我们共祝他们新家庭的组建,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主持人周占普:“新人拜见双方父母,听我的口令。一鞠躬,不忘父母养育之恩;再鞠躬,牢记父母谆谆教导;三鞠躬,祝愿父母身体健康。”
贾三立和吴翠花弯了三次腰,鞠躬敬礼。
乡亲们鼓掌。
我知道,二十年前,在县城的第一中学操场上,成千上万的人参加毛主席逝世追悼大会,也弯过三次腰。原来丧事和喜事都需要这种程序,杜绝了旧社会的下跪磕头。
周占普说:“下面,夫妻新人向来宾亲友三鞠躬。一鞠躬,感谢百忙光临,大家到来;再鞠躬,常来常往,情谊长存;三鞠躬,祝愿各位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乡亲们和亲友大约有数百人,站满了院子。贾三立和吴翠花遵命,一切听主持人的指挥,按照口令,鞠躬了。
周占普又说:“第三项,夫妻对拜。”
贾三立和吴翠花知道礼节,转身对面,仍然按照口令行动,脑袋对脑袋,险些碰出疙瘩。
周占普说:“一鞠躬,美满幸福来之不易,牵手撑起爱的蓝天;再鞠躬,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和和睦睦顺顺利利;三鞠躬,相敬如宾,一心一意,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上了贺礼的客人,有的是50元,有的是20元,前来的有男女老少,甚至也有全家人入席的。大约预计了70多桌,宴席是“八六二”。很多人不知道“八六二”,意思是八个碟子,八个中碗,二个大碗。知道的还要八八六十四,那不是口诀,是鸡鸭鱼肉,比较丰盛。
吃罢美餐,对得起肚子,我抿了抿嘴,走出门来,闲暇无事,眼光停留,端详了门口贴的喜联:
上联:女貌俏丽岂能无下联:男才卓越并非假横批:双兴盈门我觉得,这样的对联水平不高,显得缺乏文采。村里青年结婚的时候,我看过,什么“情同意合结秦晋,花好月圆衍春秋”,什么“洞房春暖花并蒂,鱼水情深月长圆”,这是谁写的呢?不知道。不过,其中的“丽”字,我还不认识。
贾敬儒走过来,我用手指着问:“二叔,那个字念啥呀?”
“美丽的丽,这是繁体字,不是简化字。”贾敬儒说。
哦,原来这个字从“丽”到“丽”,省略了“鹿”。我弄不明白,说道:
“造字的人怎么把美丽联系到鹿身上了呢?”
贾敬儒说:“这对联是我写的,永文,你能理解吗?”
我当然能理解,客气地说:“意思很明确朴实,男才女貌我理解,双双高兴是美事。”
贾敬儒摇摇头说:“你恐怕看不到另外的含义,‘岂能无’和‘并非假’
有双关的意思,一般人看不透。”
很简单的文字,还能有另外的含义?我眨眨眼,说:“双关?二叔你解释解释。”
贾敬儒说:“我们搓绳寨,有两大姓,贾三立和吴翠花,简称是‘吴’
与‘贾’,谐音是‘无’和‘假’,无则是吴,贾不是假。”
我恍然大悟,贾敬儒会搞文字游戏呢。
贾敬儒又说:“还有横批,‘双兴’也是‘双姓’,两个姓氏都高兴,结为伴侣,大贺大喜啊!”
我竖起拇指:“高,高,你文化太深,我拿着一竿子也探不到底儿。”
第二天,在地里我看到了贾子龙,我说:“三立的喜事很热闹,大伙儿很高兴。乡亲们尽兴了,你到底摆了多少桌?”
贾子龙愁眉苦脸,说:“嘿,不爬进热锅里,不知道烫,是76桌。你还没有尝试呢,儿子成家了,是好事,可是担子重啊!”
“担子怎么重了?”
“欠了不少饥荒,三年也还不清了。”
“可不,买了电视、冰箱、洗衣机,新家庭花费不少啊!”
贾子龙说:“我不能对乡亲们说,跟你叨咕叨咕。乡里乡亲的,我不能小气。一桌花二百,76桌是多少?二六十二,二七十四,是15,200元。”
我问:“我花了20元啊!你不吃亏。”
“不讲吃亏占便宜,有的贺礼是20元,还带了老婆孩子。我收入了7850元,赔了一半儿。”贾子龙说。
正说着,贾广才也下地了。我问:“哎,那天贾广才咋没有参加?”
贾子龙说:“贾广才参加红卫的婚礼去了,他虽然没有参加,还很够意思,事先给了100元呢。”
贾广才已经到了面前,我说:“广才,你参加红卫的婚礼了,我们怎么不知道啊?”
“我是家乡的代表,只有我一个。”贾广才解释说,“二哥你要是村主任,就被邀请了,我想去也去不了。”
难道婚姻大事也与身份地位有关?从古到今,宾客大多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对红卫的婚礼,仍有不足,我对广才说:“出门在外,人多不熟,占不了便宜。”
“是啊!不仅人多,操持筹备也不容易。”贾广才从口袋里掏出花饰,“二哥,你先看看这东西。”
花饰上有别针,下面是红布条儿,印着“贵宾”二字。
我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胸前也戴了布条儿,上面写着‘主席’,你当上贵宾了。”
贾广才说:“布条儿各种各样,不光有新郎、新娘,还有伴郎、伴娘、主婚人、证婚人、司仪、招待、工作人员,剩下的是贵宾。”
“这么复杂呀?”我说。
贾广才说,时代发展了,不能草率。在豪华大酒店中,隆重盛大,警察开路,礼炮轰鸣。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五彩缤纷。场面很丰富,先是主持人“请我们今天的王子和公主闪亮登场!”新郎和新娘携手,伴随着乐曲,踏着铺满幸福的花瓣缓缓走向婚姻的舞台。他们仿效了外国人的习惯,红卫问,“莉莉,你愿意嫁给我吗?”新娘说,“我愿意!”随后喝了交杯酒。下面——啧啧,那是电视剧的镜头啊!
秀丽问:“咋还演电视剧?”
贾广才说:“时代进化了,我也看不惯,红卫和媳妇两人搂抱着竟然亲嘴轻吻,旁边还有录像。”
秀丽说:“盼弟结婚,咋没有这种场面啊?”
贾广才说:“我赶不上时尚,二嫂子也赶不上时尚。郑县长是主婚人,各乡镇的书记,主任,县直属各单位的局长来了不少。安排了三十多桌,估计有三百多人呢。”
我感叹道:“当官的贡献大,有人缘,朋友多,我们老百姓做不到啊!”
过了几天,我耪地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吴互助。他来探家,下了自行车,与我交流。我说:“朝阳不够意思,红卫结婚的时候,听说全村里只邀请了贾广才,你在县城工作,他咋没邀请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