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了几句嗑儿,夫妻不一致。
我搬起小磨子,回到家里。秀丽说:“今天是集日,去买捆韭菜吧。”
我说:“我也想去赶集呢。为了方便,早就想买一个打气筒。假如自行车撒气了,不用去借。”
秀丽说:“除了韭菜和打气筒,集日上你也该买顶新帽子,别像演小品的赵本山,戴着顶帽子遮儿卷着,忒土。”
独莫城是“三八大集”。按农历上,初三、初八、十三、十八、二十三、二十八都是集日。
路上有了新变化。以前,人们赶集都是步行,不时也有骑自行车的,是少数人。多数人妒忌,有人还编了顺口溜,说“两个轱辘一起转,上面坐个王八蛋”。改革开放以后,自行车越来越多,我也买了辆旧自行车,梁子还用布缠了,防止生锈。随着时代的发展,年轻人骑了摩托车,突突地响,后面的架子下,圆管儿还喷气呢。
市场也有了变化。原来是在大街上摆小摊,如今有了贸易超市,挡风遮雨,货色齐全。不仅有当地的白菜菠菜,苹果栗子,还有南方成长的荔枝橙子,香蕉菠萝。
我想买的是韭菜。
毛主席好像说过“杀人不是割韭菜”,韭菜与白菜不一样。因为韭菜割掉了,又能重新长起来。
我走到卖韭菜的摊子前,问:“多少钱一斤?”
摊主说:“两毛五一捆儿。”
“买一捆儿。”我说着,便掏钱。
“二叔,想买啥呀?”
我闻声扭头一看,是红卫。
红卫不是小老百姓了,我知道他在工商局上班,装束有了变化,戴着大檐帽,还有肩章。穿的是灰色制服,庄重大方。
“哦,买捆儿韭菜。”我自然地笑了笑,赞赏地说,“人配衣服马配鞍,红卫帅气,有出息了。”
“二叔过奖了。”红卫却对摊主说,“老张,这是我二叔,你不用收钱,给他两捆儿吧。”
“好咧。”摊主很痛快地给了两捆儿韭菜。
“怎么这样啊?我装着钱呢。”
“两捆儿不过是五毛钱,记在我的账上。”红卫对我说,“老张讲义气,是模范经营者。”
我问红卫:“你还有账?”
红卫说:“有了饥荒就是账呗!秋后算账,老张心里有数。”
贩卖者与购买者是交易,管理者是第三者,与贩卖者也有交换,乃是正常的交往。只消红卫的几句话,摊主便干不到秋后,淘气的孩子多吃糖。
熟人是一宝,遇上了红卫,我白捡了两捆韭菜。欠债还钱,红卫还得起,很有面子。
过了半月,我又赶集,认识了卖韭菜的老张,又到他的摊子上买了一斤蒜毫。我问:“那两捆儿韭菜的钱,红卫还了么?”
“还啥呀!”老张说,“我赚了一块五呢。”
“这是咋回事?”
“很简单。两捆儿韭菜仅是五角钱,管理费是两元。红卫上下嘴唇一碰,没有对我收管理费,免收了,放过了一马。”老张说。
哟!两捆儿韭菜是三结合了。我、你、他,都有了面子。我想到了林彪的话,有权就有一切。权力真是好东西,能运能用,权力与财物结合,组成的词儿叫运用。红卫有了小权力,交流人缘;我没有花钱,却赚了两捆儿韭菜;摊主以韭菜作为贡献,免收了管理费。
我占了便宜心情舒畅,骑着自行车,嘴里吹着口哨,洋洋自得。人际关系太微妙,红卫很容易,摊主很容易,我也很容易。
回到家中,秀丽问:“韭菜多少钱一捆儿?”
“两毛五,没花钱。”
“咋没花钱?”
我说:“红卫讲人缘,他和卖韭菜的有交情。”
秀丽听了这个关节,说:“人缘、交情都是人情啊!人们知道,情比法大,红卫是个好孩子。”
人情大,还是法大,总也说不清。按制度解释,国家机构有人大,没有“法大”。国家有法律,没有“人律”。光顾眼前,大白天得了两大把韭菜,合情合理。我即使躺在地上,张开胳膊,叉开大腿,样子也是“大”了。
33.雇佣
天蓝蓝的,万里晴空,仰头看了天上一条白色的带子,是飞机拉出来的。
看上去,飞机比汽车还慢,距离远近不一,不知时速是多少。飞机拉线不新奇,拉出的烟雾形成的是啥,谁也说不明白。
飞机有客机,也有战斗机。贾敬儒夫妻坐的当然是客机,据说,老夫老妻是从北京乘的飞机,客机上有服务员,叫空姐,端庄又漂亮。我曾经向贾敬儒问过:“光有空姐,怎么没有空哥呀?”贾敬儒曾经说:“男女不一样,美丽程度也是能否成为空中服务员的条件之一。”
这样解释,盼弟恐怕也不够格。我自己的闺女逊色,我连买商品粮都做不到,实在羞愧。
搓绳寨的人谁坐过飞机?只有贾敬儒和甄寡妇。
我钦佩贾敬儒,佩服甄寡妇。宣统、战犯都比我高超,可贾敬儒、甄寡妇有什么功劳?此时,贾守保路过,我打过招呼:“广保,干啥去呐?”
“我到敬儒二叔家串串门儿,想借点儿钱。”贾守保说。
我说:“旧社会复辟了,地富分子有门道。”
“身份变了嘛!我向你借钱,可能不中。”
贾守保进了贾敬儒院子,贾敬儒正在卸窗户,原先是方格糊纸窗,改为钢铝玻璃窗。
贾守保说:“二叔,你认识我么?”
“坐坐坐,”贾敬儒打量着贾守保,说,“从模样上看,你是贵玉三哥的儿子吧?”
“是。”甄氏插话说,“他叫守保,是老四,老五守春当兵入伍了。”
贾守保沾沾自喜,为自己有了好兄弟感到自豪。便介绍说:“守春在部队上还当了副营长,手下有七百多人呢。”
贾敬儒问:“你多大了?”
“我出生在二叔离家的那一年,四十二岁了。我初中毕业,还是个共产党员,去年当了村里的治保主任。”贾守保说。
“哦,共产党光荣伟大,”贾敬儒说,“茶几上有香烟。你抽上吧。”
贾守保瞥去,牌子是“长寿”,是台湾的产品,恐怕是名牌。贾守保抽出一支,点上了。
“守保,你家有几个孩子?”
“两个。一男一女,不让生三胎了。”贾守保说。
“台湾也实行计划生育,1948年时,只有600万多人,到了今天有2200万多人了。1967年当局提出‘三三三’口号,希望民众婚后三年才生育、间隔三年再生育、最多不超过三个孩子。”贾敬儒说。
贾守保前来,不是唠嗑聊计划生育,是来借钱的。要栽果树,选择是桃树和梨树。他栽果树需要买树苗,投入缺乏资金。此时他说明来意:“二叔,我要买些树苗,手头不足,想借两千块钱。有没有?”
“有有有,钱毛了,两千块不成问题。”
“这是雪中送炭啊!谢谢二叔二婶。”
“乡里乡亲,不用谢。”贾敬儒说,“话说到明处,你打个借条,注明有利息,是3%。”
贾守保瞪大了眼睛,乡亲们之间借钱,也没有这道手续呀?打借条还有利息?太奇怪了。忆苦思甜的大会上,听说旧社会有高利贷,俗称“驴打滚”。
新社会难道又复辟了?
甄氏看我不说话,就对贾敬儒说:“当家的,你的办法过时了。”
贾敬儒说:“不是过时了,是应时。货币交易,全世界都这样。”
我说:“公家对公家,个人对个人,村里不是台湾啊!”
“捐赠是捐赠,借贷是借贷。”贾敬儒说,“虽说个人对个人,假如记错了,忘记了,伤害亲情、友情,容易惹上官司。我的约定不是一分钱也打借条,是超过一百元才打借条,有利息。我了解,国家银行的贷款利息是6.39%,我降低多一半儿,比国家有利,也比较方便。”
既然如此,贾守保只好说:“好吧。”
“我有账本,”贾敬儒从抽屉里拿出来,说,“你看,前几天,上面有我的侄子写了,借了1000元。”
果然,上面有两行字:“兹借到二叔人民币1000元,一年利息是3%,以此为证。贾晓宾11月23日。”
贾守保将“兹”改为“今”,省去了“二叔”,“1000”变为“2000”,自然后面是“贾守保11月27日。”
人民币崭新,一百元一张,号码是挨着的。
贾守保借到了钱,心里不痛快,对我说:“敬儒老爷子不讲情面,借钱还要打借条,有利息。”
我说:“剥削阶级的本质改变不了,钻钱眼儿。”
“财大腰粗,在人家房檐下,不得不低头。”
“反正借到了钱,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怕你耍赖呢。”我说。
贾守保说:“二哥懂人情世故,把贾敬儒老爷子看透了。
下地的时候,我看到了贾广才,随便传话,说了贾守保借钱打条儿有利息的原委。广才说:“贾敬儒的办法是英明决策。”
“怎么是英明决策?”我问。
贾广才说:“改革开放以后,从理论上说,个人应当自主选择职业,自主参与社会分工生产和交换,实现互惠互利。市场经济鼓励个人追求最大利益、企业追求最大利润。没有竞争压力、不劳而获,不是美好的生活方式。
从贾敬儒的处境,可以比照一下。到银行存款了,当然有利息,存了一年的100元,得到的是103.65元。贾敬儒借给乡亲们,借100元,按3%计算,归还的是103元,比银行还少了六毛五呢。广保大哥借了2000元,归还2060元,到银行贷款,一年需要归还的是2127.8元,个人比银行少了53.8元,证明贾敬儒办了好事。”
我说:“新旧社会同样吗?”
“不一样,”贾广才说,“你看过小品《黄世仁和杨白劳》吗?”
“看过。那是黄宏演的。”
“里面的台词有一句话,‘大伙看到没有,现在这世道都反了,欠账的是大爷,我这要账的成孙子了。’贾敬儒的办法,就是解决三角债的问题。
你借了,不承认,怎么办?借条就是证据。有利息,产生借债人的责任感,金钱不是白来的。”
我说:“如此说来,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还是那句话,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人人平等,怎么会产生贫富不均呀!”
“贫富不均是正常现象。勤劳与懒惰不能划等号,工资有级别,农民也有区别。怎么致富,应该要学习经验和技巧。”贾广才说。
我受的教育太深刻,一时转不过弯子。不斗私批修了,贾广才所说有道理。转了话头说:“贾敬儒到底有多少钱?”
贾广才摇摇头:“这是隐私。他并没有说自己有多少钱,前天向我介绍了台湾的一般收入。可以估计估计。”
“怎么估计?”
“按照贾敬儒的说法,我也相信。”贾广才说,“他养老金每月台币是26,800元,与人民币汇率,是4:1,40,000台币相当于1万元人民币,一年中就挣12万,剩余两万人民币,起码积累到几十万了。”
哦,台湾的生活条件不错啊!
《海阳日报》上,出现了一篇通讯,题为《老书记的“致富经”》,报道了吴天明的事迹。他以养殖海狸獭的事业,支持和帮助乡亲们的积极性,不是以粮为纲,而是以富为纲,开辟了奔向小康的新天地。
吴天明比贾敬儒强多了。他记住了上级的指示,人民满意不满意、人民高兴不高兴、人民赞成不赞成,应当成为检验一切工作的标准。党员干部一定要做到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贾敬儒则不然,他存在利己主义,贾广才打掩护呢。
有一天,秀丽对我说:“大亮又哭又闹,要买一辆摩托车。”
“别惯着!”我说,“我没有开印刷厂,人民币印不出来。”
“毕竟他是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秀丽说,“三立有了摩托车,他要攀比啊!”
“我不是贾子龙,一辆摩托一千多呢。”我说。
秀丽站在大亮的立场上,说:“手心手背都是身上的肉,你看,三立有了对象,大亮还打光棍呢。我们当父母的,该操心了。”
当儿子容易,当父亲确实不容易。我不如贾朝阳,连贾子龙也不如了。
重男轻女,我只有这样一个儿子,也要追上时代啊!
无计可施,我走进贾敬儒家。甄氏问:“永文,你有啥事?”
我说:“二叔呢?”
“他到信用社去取钱了。”甄氏说,“钱存在了信用社,他取出来,来支应乡亲们的需要。”
我说:“近水救火,我喂海狸獭没有饲料了,想借些票子,打补丁堵窟窿。”
“你坐下,等着吧。这儿有烟,抽着。”
昨天,贾守保说过“我在他家抽了两支台湾烟,滋味不错”,在茶几上,我看到了拆开的香烟,牌子是“长寿”,台北烟业有限公司出品。
抽上了烟,我问:“二婶见过世面了,台湾冷不冷,热不热?”
“太热了。”甄氏说,“有101观景台,高500多米,向下望去,全城市都看到了。”
“吃了什么美餐?”
“有个名字很奇怪,叫棺材板。”
“棺材板?”
“就是厚面包中间挖空,填入鸡肉、虾仁儿、马铃薯等配料,沾上酱料,用刀叉逐块逐块地切来吃。”
“台湾人别扭,既然吃的有棺材板,是不是还有吃到肚子里的招魂幡、打狗棒呢。”
说话间,贾敬儒回来了。
我说明来意,主动说:“二叔,我想借钱,知道先打借条儿,有利息。”
贾敬儒说:“这就好,打借条还有利息,并不是坏事。”
甄氏也说:“永文别在意,你二叔这样办,好像不讲面子了。”
贾敬儒说:“咳,面子是表面的。其实,我也不是为了获得利益,目的是互相制约,和平共处。我忘记了或你忘记了,容易引起麻烦。”
贾敬儒有一定的道理,有了字据,不能赖账。我试探着问:“到时候我如果还不起了,该咋办?是不是去打官司?”
“钱不多,值不起呀!”贾敬儒说,“钱多了,我的全部积累都借走了,你有钱也不还,有了借条,我才能起诉呢!”
我说:“我是开玩笑呢。说还就要还,一天也不拖延。”
贾敬儒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的父亲是我的大哥,厚道实在,忧国如家,岁寒不凋,体现了好门风。钱是花的,不是存的,攒了千百万,还不如一张鬼票子呢。”
我说:“我没有出息,只会干活。”
“干活就是出息。人生一世,年龄分大小,身份没大小,有穷有富,到底咋当人。”贾敬儒说。
说了几句话,我借到了一千元钱。
俗话有一个词儿叫“钻钱眼儿”,来自铜钱上有一个方形的小孔。多年流传,钻营纸币也叫“钻钱眼儿”。贾敬儒对待人民币,不是钻钱眼儿。我对待人民币,也不是钻钱眼儿。看来,钱不能让鬼推磨,能让人推磨。手里有了钱,决定了人生以后的职业、婚姻和人生。
回到家里,把钱交给了秀丽。钱不烫手,秀丽知道这是给大亮买摩托车的本钱,眉开眼笑,说:“大亮能有摩托车了,让乡亲们看着家庭条件好了,也不至于打光棍儿。”
34.偶像
给孩子当牛做马,倒是本分。大亮骑上了摩托车,我心满意足,心情舒畅。议论起来,我当了及格的父亲,脸上也有光彩。
家里没有花钱,盼弟也能吃商品粮了。不知是国家政策还是土政策,琢磨也琢磨不透。对于钱的观念,有一笔糊涂账。嫌贫爱富是优点还是缺点,仍然琢磨不透。嫌弃贫穷,喜爱富有是共识,是真理。换个角度,嫌贫爱富改为嫌富爱贫,乃是时代的潮流。不是让一部分人富起来,而是让一部分人贫起来,社会局势就乱了。
按姨夫的行业标准,闺女叫盼弟最准确。很多人省事,直接叫“丫头”,让人瞧不起。在旧社会,丫头是对婢女的称呼。女人也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杨家将》中的穆桂英不能叫穆大丫,《替父从军》中的花木兰不能叫花大丫,评剧《铡美案》中的秦香莲也不能叫秦大丫。假如叫穆大丫便不能挂帅,叫花大丫便不能从军,叫秦大丫便不能告状。
不仅如此,世事巨变,国家大事不必关心,对历史故事总有看法。比如对秦香莲的故事吧,可以衡量对比。
在宋朝时代,均州府的陈世美上京赶考,一去三年无音信。原来是考中了状元,并且被招为驸马。妻子秦香莲在家里含辛茹苦,奉养公婆和抚育儿女。不料连年灾荒,公婆都饿死了。她带领着儿子冬哥和女儿春妹,跋山涉水,沿途求乞,到京城来找寻自己的丈夫,听说陈世美已经中了状元,并且被招为驸马。
她在驸马府中见到了离别三年的陈世美,并被赶了出去。秦香莲向开封府府尹包拯告状,皇帝的母亲闻讯,威胁包拯放人。包拯无可奈何,将俸银三百两赠给秦香莲,劝她撤诉,带儿回家,勤劳度日。秦香莲不听劝说,包拯对国太讲情、皇姑威胁都无济于事,表示宋王爷来了也不饶。最终包拯主持正义,铡死了陈世美。
稍微琢磨琢磨,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物不明白,都是糊涂蛋!
——假如我是皇帝宋仁宗,十人经过殿试,水平最高的第一甲第一名称为状元,我用朱笔批准,选用了陈世美。这位白面书生起码有30多岁了(舞台上的形象有很长的胡子)。
我的女儿尚未出嫁,陈世美可以当姑爷,于是问道:“陈世美,你是否结婚?”
陈世美只能回答说:“我结婚了,已经有一儿一女了。”
我说:“你不妨休了妻子,让我的女儿嫁给你。”
陈世美说:“我虽然结婚了,但可以休妻。以大局为重,皇帝怎么说,我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