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内行看门道
贸易兴旺了,我去赶集。有买有卖,交换随意。我卖了一筐萝卜,买了几块豆饼。豆饼是大豆榨油后的下脚料,为了喂猪所用的饲料。
街上,耳中听到了扩音机的反复播送,那是姨夫邹玉璧的录音:“乡亲们,来赶集,重视人名儿慢慢提。如果有人不注意,跌了跟头蹭了皮。这里取名儿不容易,精神文明是正题……”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姨夫邹玉璧不务正业,人称邹先生。前几年,他在集日上他出了小摊,用鸟儿抽帖。我说他是邪魔歪道,他也承认是糊弄人。随着时代的进程,姨夫改行,不干抽帖的勾当,集日上的摆摊来取名儿。
是不是开放了,可以搞迷信活动了?
看到围了一群人,买卖兴隆。我走上去,挤进人群中,观察一番。
姨夫的小摊是放了一个桌子,两个椅子,桌子上有一台扩音机,做着广告的播放。姨夫对面坐了一个青年。
姨夫问:“你的孩子多大了?”
青年说:“不到五周岁,想上幼儿园,取个学名。”
姨夫问:“贵姓?”
青年说:“姓赵。”
姨夫问:“《百家姓》上开头是‘赵钱孙李’,算第一个字。你姓赵,宋朝的皇帝赵匡胤也姓赵。姓牛姓马,也要有讲究。演过七品芝麻官的着名演员叫牛得草,着名的作家叫马识途,很有意思。”
“理解牛能吃草了,老马能识途了。”青年理解了,又催促说,“我家的孩子该叫啥?”
姨夫不紧不慢,却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闺女。”
“男女平等,名字有区别。除此之外,你让孩子的名字叫两字、三字,还是四字?”
“两字利索,三字很正常,怎么还有四字?”青年说,“我是汉族,不是少数民族。”
“藏族有班禅额尔德尼,维吾尔族有库尔班·吐鲁木,这是少数民族。
汉族也要解释两句,两字容易重复,大都是三字。说到四字,香港有个范徐丽泰,旧社会应该叫范徐氏,变为四个字,这是香港的进化,加上夫姓表达了对丈夫的尊重,显示爱情的忠贞。”
旁边一个观众,说了一句话:“中国女排队长曹慧英的丈夫姓殷,她不叫殷曹慧英,生了一个女儿却是四个字,叫殷悦笑子。”
青年说:“别说香港、女排,咱比不了,就要三个字吧。”
姨夫说:“好,你先报年月日、时辰,还要介绍孩子出生的地域范围。”
青年问:“问这个干啥?”
姨夫说:“起名不仅报出八字,经纬位置也很重要,我才能取一个有前途的名字,让你满意。”
青年说:“是1992年9月10日,晚上10点多。”
姨夫说:“从习惯上说,这是农历八月十四日,孩子在壬申年乙酉月壬辰日巳时出生。方位在哪儿?”
青年说:“我是黄各庄镇赵村的。”
姨夫说:“哦,地处东经118?15?,北纬39?28?交叉,我知道了源流因素,应该琢磨挑选了。我默念思考,稍等三分钟。”
姨夫说罢,闭上眼双手合十。
听了以上的言语,渗透出姨夫知识渊博。他知道牛得草,知道马识途,知道班禅额尔德尼,知道库尔班·吐鲁木,知道范徐丽泰,知道曹慧英和女儿殷悦笑子。还把阳历和阴历相联系,将经纬度说得一清二楚。我想,这个职业太不容易了,会说官话、套话、假话,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姨夫睁开眼,说:“有了有了,你的千金小姐取名——赵佳月。”
“佳月?是什么意思?”
姨夫说:“这个名字绝不是信口开河,必然恰如其分。孩子的出生,地处县城西南,坤卦,自然是地。以后要出嫁,从一个土地到另一个土地,我取一个‘佳’字。‘佳‘就是由‘人’和两个‘土’组成。还有那个‘月’,那天夜晚圆月高照,有闭月羞花之貌,看起来是月亮的月,谐音是喜悦的悦,水到渠成。”
姨夫的妙语,让青年钦佩之至。按预定的规矩取名收费五元钱,他掏出一张十元钱,说:“不是要五块钱么?不用找了,我加倍。”
青年走了,又一个老年妇女坐下,说:“师傅,给我的孙子取个名儿。”
这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说:“你不是吴永文吗?”
我扭头一看,眨眨眼睛,想起来了。屈指算来,我与他已经相识二十多年了,于是扶住了他的肩膀说:“哎呀!你是岑尚勇啊!”
岑尚勇是在海南岛育种时的同事,在挨毒蛇咬的关键时刻,他还曾经背过我呢。
“走走走,咱们到小饭馆坐坐。”岑尚勇说。
我看到,岑尚勇的自行车上绑着一个草靶子,上面插了糖葫芦。无疑,他搞了家庭副业,在家里粘糖葫芦,到集日卖糖葫芦。
进了小饭馆,服务态度有了变化,人际关系拉近了。前些年,顾客是排队到窗口买饭,服务员公事公办,口气淡漠。这时,随便坐在饭桌旁,服务员热情问询。区别在于原来是国营饭店,如今是私人经营。大锅饭不如小碗饭,交易多挣不赔。
我和岑尚勇的言谈,无非是家庭境况,经济条件。
岑尚勇说:“我有三个儿子,因为响应计划生育,妻子流产结扎了,不然就有四个孩子了。”
我说:“你的命好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杨家将就有哥儿八个,由杨大郎到杨八郎,兵多将广啊!”
岑尚勇说:“你说风凉话呢。盖房子娶媳妇,腰杆让我压弯了。我的负担很重,你弟妹身体不好,咳咳嗽嗽,有气管炎。”
说到妻子,我也想到了盼弟。盼弟转成吃商品粮的了。对了,姓岑属于不常见的姓氏,那个认作干爸的房产总公司经理也姓岑。我便问:“县城里有个房产总公司的经理也姓岑,你认识么?”
岑尚勇一拍桌子:“一母同胞,不是别人,那是我的兄弟,叫岑尚岭。”
“哦,听说他是大老板,有钱啊!”
“尚岭胆子大,脑瓜儿快,追上了形势,发大财了。”
“你当哥的还不如他?”
岑尚勇叹了口气:“唉,天壤之别,我是杨白劳,尚岭是黄世仁。不瞒你说,尚岭还蹲过监狱,‘文革’中被判了十年。释放后,赶上了改革开放,他会找门道,办起了建筑队,越滚越粗,把建筑队变成了房产公司。”
“一步登天了。”
“名利双收,他手里有硬货,还被县里聘为政协委员。”
我绝不会提岑尚岭当盼弟干爸的事,干闺女不是美事,狗扯羊皮,有缝儿下蛆。换个话题,我又问:“你家的粮食打了多少?”
“屋里围了囤子,玉米有两千多斤,比集体化强多了。”岑尚勇说。
“我们村的永强种草莓,大伙儿效仿了,有效益。”
“承包了,种啥随便。我还种了三分地的胡萝卜,省工省力。”
在饭店边吃边说,岑尚勇不抽烟,也不喝酒,我不能独自畅饮,只好抽了一支烟。吃罢饭,算账时你出我争,高级姿态,最终还是他掏了钱。
刚出了小饭馆,我跟他分手告别。
恰好姨夫走过来,他问了一声:“永文,你在这饭馆吃了?”
“碰上了个朋友。”我说,“他是海南岛育种的同事,二十多年没见面了。”
“你没喝酒?”
我摇摇头:“那个朋友不喝酒,我不能独斟独饮啊!”
“外甥我正没有酒伴儿呢。”姨夫说,“我知道你爱喝两盅,有对手了。
虽然你吃了饭,陪我几杯,唠唠嗑儿。”
姨夫不是外人,他的妻子是我母亲的妹妹,每年我都要去拜年。我问:
“姨夫请我,还是我请姨夫?”
“还用问?我今天挣了不少啊!”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姨夫的话语,从取名儿的职业说起。我说:“姨夫,前晌我到摊上听了一番话,你看见我了么?”
“人多,我没在意。”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知识啊?”
“干什么学什么,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儿。”
“虽然不是搞迷信,也是糊弄人。”
“错了。我不是搞迷信,是传播精神文明,提高文化水平,追求理想境界,造就和谐社会。”
我说:“你那都是套话、口号。我也会照着报纸念,不用拉大旗作虎皮。”
姨夫驳斥:“你又说错了,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口号。县委文明办和工商局是官衙门,发给我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精神文明个体户。”
“真的吗?”
“真的。后款写了中共独莫县委宣传部精神文明办公室和独莫县工商管理局的,光明公开,名正言顺。”
“仗势欺人,是不是花钱买的?”
“瞎说。新中国从来没有仗势欺人的。那是表彰大会上发的,我没有花一分钱,只花了税务开支,还在大会上介绍了经验。”
我越来越不明白,说新中国从来没有仗势欺人的。中国尚没有实行共产主义,这样说不现实啊!给孩子取名儿还算经验?进步和落后该如何评定啊!名字不过是人的符号,怎么拉进思想觉悟中去了?
我说:“姨夫在大会上咋讲的?”
姨夫说:“介绍经验和经验奥妙是两回事。”
“怎么是两回事?”
姨夫说:“在大会介绍经验是面罩,很多人看不到真实面目。所谓经验奥妙是我的诀窍,别人难以掌握。比如曾经有过农业学大寨,谁学到手了?
陈永贵的奥秘,贾广才知道么?”
我说:“越说越乱了,陈永贵有什么奥秘?”
姨夫说:“我不是陈永贵,陈永贵也不是邹玉璧。我学不到陈永贵,陈永贵也学不到邹玉璧。”
我越听越糊涂了。
姨夫继续说:“大会经验的指导思想,就是学习各种知识,开阔思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邓小平在文代会祝词中说,这种复杂的精神劳动,非常需要文艺家发挥个人的创造精神。写什么和怎么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能横加干涉。我从事取名,也是文艺手段,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我说:“你传达中央文件么?我不感兴趣,想听听姨夫的经验奥妙。”
姨夫说:“中央文件是大政方针,政策正确英明,全国人民都拥护。鞋套袜子,驴撅蹄子,十几亿人听谁的?”
我说:“当然听领导的。”
姨夫问:“谁是领导呢?”
我说:“在村里贾广才说了算。”
姨夫说:“取名儿我说了算。取名儿的职业很受欢迎,只能与时俱进才行得通,目的是生活的来源。没有这种来源,我就是低保户,让国家照顾了。”
我说:“我承认。因为我没有出息,也能理解。”
姨夫说:“你理解了,你想听不听我的根本奥秘?”
“广告上说毛主席重视人名儿,有根据吗?”
“有啊,你先喝一口,我再说。”
我喝了一口酒,说:“姨夫你请我喝酒,我喝了,你说吧。”
姨夫说,有一位老红军叫何堃,毛主席说:“你这个名字太显眼,反动派对你已有所了解,最好改一个名字。”何堃问:“叫什么名字呢?”毛主席说:“你在1918年在长辛店做过工,要为革命扛长工嘛!就叫何长工吧。”
从此,何堃更名叫何长工。除了何堃,还有老将军许世友,毛主席问许世友是哪两个字,许世友回答说“士兵的士,朋友的友”。毛主席说:“我提议你改一改,改成世界的世,我们北上抗日,不仅是为了中国人民,也是为世界和平,我们要做世界人民的朋友。”甚至在“文革”中,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代表,北大的学生向毛泽东敬献红袖章,毛泽东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叫宋彬彬”,毛泽东说:“不要文质彬彬,要武嘛!”
这个学生遵从指示,就改名叫“宋要武”。
姨夫怎么搜集了这么多资料呢?恐怕不是假的。名字重要吗?想重要便重要,我说:“不用说伟大领袖,先说平民百姓。我叫吴永文,怎么解释?”
“我们县有几十万人,常用只有几千个字,重名很多,这是棘手的大问题。你叫吴永文,我知道海阳市委的常委有个吴永文,县里财政局副局长也叫吴永文,各有各的说法。”
“不说现代人,古代的人有讲究吗?”
“有哇!比方说,宋朝的文天祥说,生于宋朝,字为‘宋瑞’,‘宋’
是朝代,‘瑞’是吉祥。明朝皇帝朱元璋,‘元’是朱元璋出生时的朝代名称,‘璋’指古代玉器,引申为生男。有的以天干地支取名。北宋有一个唐姓人,生于明代成化六年,岁在庚寅年,习惯中说的虎年,寅虎卯兔,才取名唐寅。因为是长子,伯仲叔季排行,所以字伯虎,那是大才子。”
我佩服了,说:“有点道理。”
“另外,权势也决定命运。清朝末年,慈禧太后执政,有一年科举,报上去的人选,由慈禧圈点排位,分出状元、榜眼和探花。一个叫王国均,细一琢磨,王国均的谐音不好,是‘亡国君’,这还了得?慈禧大笔一挥,马上勾掉了。还有一个叫刘春霖,是最后的一名,这年正逢大旱,慈禧一看这个名字,觉得大吉大利,‘春霖’的意思是普降甘霖喜雨,加之姓‘刘’同‘留’同音,引申开来,就是我大清江山不倒,恩泽永留。凭这名字他就该当状元,结果,刘春霖独占了鳌头。”
我又问:“承认。无产阶级革命家能讲究吗?”
姨夫说:“更讲究。毛主席叫毛泽东,含义深刻,音调响亮。‘泽’字在《庄子·大宗师》中说:‘泽及万世而不为仁’,‘东’字为太阳出来的方向。周总理叫周恩来,‘恩’字含义为好处,有深厚的情谊。‘来’字指未来,《论语》中有‘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两字相配,组成即先人所谓的‘恩自日边来’含义。”
渊源太深奥了,我用不着研究,又问:“不说领袖,对出现的英雄模范有说法吗?”
姨夫夸夸其谈:“不妨以雷锋为例。他的原名叫雷正兴,入团后,他找到当时的县委书记张兴玉,想把名字改为单字。张兴玉说:‘你就叫雷峰吧,峰是山峰,有高峰,有了这样的名字,永远激励你奋发努力,加以攀登。’
雷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你知道,毛主席曾经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我想,假如是‘向雷正兴同志学习’,不带劲。”
“雷正兴有点拗口,不如雷锋脆快。”我说。
“还有呢。中共九大代表王白旦被宣布中央委员候选人,会场立即响起一片议论声,怎么选个‘王八蛋’做中央委员呢?周总理也忍不住说了一句:
‘王白旦,这名字念白了不太好听啊。’后来,他改名叫王百得。这就说明名字不是稀里糊涂的事。”
我又问:“这些都是正面人物,反面人物怎么解释?”
“很容易解释,同音另有含义。比如汪精卫,可以是‘妄竟伪’,意思是狂妄得竟然作伪,结果当了汉奸;还有蒋介石,可以是‘降届时’,当了总统降下来,跑到台湾了。”姨夫说。
我说:“都是奇谈怪论。不过,你要向报刊投稿的话,编辑也要勾掉,不能发表。”
“别的知识我一窍不通,研究名字是我的发明专利。”姨夫说,“我说根本的奥秘是文字的复杂化,名字不妥,谐音就会产生错觉。”
“不会吧?我的名字没有错觉,你的名字也没有错觉。”
“听话听音,很多例子有歧义。”姨夫说,“举个例子说,孙女有个同学叫吕佩珠,我就感到很别扭。”
“怎么别扭?”
“吕是吕布的吕,佩是佩服的佩,珠是珠宝的珠,看起来不错,叫起来却不中听。”
“怎么不中听?”
“听话听音,老百姓理解的含义可以嫁接,‘吕’是吃草的驴,‘佩’
是配对的配,‘珠’是圈里的猪,‘吕佩珠’就是‘驴配猪’,不像话了!”
姨夫笑了,我也笑了。
归根到底,取名不过是表面现象,达到了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才是正理。
唉,姨夫是劳心,我是劳力,姨夫做的这种行业,我是外行,不宜从事。人生在世,活法不一样啊!
30.水塔
村里曾有两口井,一口在村东头,叫东井。一口在村西头,叫西井。我小时候,看过淘井,下去几个人,把井中的污泥搬运上来。同时,在污泥中还发现过钢笔和钥匙,那无疑是挑水人摆水时掉下去的。
一个扁担两只桶,才有了“挑担”之说。指的是连襟的俗称,属于姐与妺的丈夫间的亲戚关系。两个男人的关系就如同“担子”的两端似的,姐妹就是连接他们之间的“担子”。贾广才和吴永强就是挑担,他们的妻子分别是王美英和王美荣。
我上学时,在课本里有一篇《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能背诵下来。
话说有一天,毛主席看见一个老乡挑着浑浊的水往家里走,就问:“老乡,这水挑来做什么用呀?”老乡回答说:“吃呀!”毛主席疑惑地问:“水这么脏,能吃吗?”老乡苦笑着说:“没法子,再脏的水也得吃呀!”毛主席又问:“是从哪里挑的?”老乡回答:“从塘里挑的。”毛主席请老乡带他去看看。走了一阵,只见一个不大的水塘,杂草丛生,池水污浊。全村人洗衣、洗菜、吃水全在这里。毛主席关切地问:“能不能到别处挑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