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贾广才说:“水产局的技术员说了,冬季太阳光照少,光合作用弱,因而表层冷水下沉,加上鱼类密度大,环境溶氧不足,出现缺氧的情况,导致鱼类浮头甚至死亡的现象。”
贾子龙说:“看来,封冻前就该捕捞了。”
贾广才说:“出现了这种困难,村委会也不能袖手旁观,需要想一个解决办法。”
“大祸临头,有什么办法呢?”
贾广才思考半晌,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样吧,发动群众,同舟共济,每家尽力出钱,将鲤鱼捞出来,坏事变好事,好像在结婚典礼上随份子,人人有份儿。”
“谁家都能随么?”
“人情常在,素有来往,我在广播上说一下,价钱降低了才容易推销。”
贾广才说。
贾子龙同意了,说:“大家的情分我心知肚明,我也要讲义气。鲤鱼市场上是一块八,应该告诉乡亲,要整数,每斤一块。”
“中。客随主便。”
贾广才的意见对着话筒说了,声音通过大喇叭传播了。乡亲们联手协助,同呼吸,共命运,将贾子龙的养鱼挫折与乡亲情意链接,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今天的机遇。乡亲们听话听音,争先恐后,不能打小算盘。河岸的场景,恻隐之心发扬光大,提议每家最少二斤鲤鱼,花上两块钱,有买有卖。大多数村民响应号召,两元钱换二斤鱼。我不能落后,独出心裁,要了三斤鱼。
我不在意买多买少,在意贾贵福要了五斤,甚至连红卫竟然要了十斤。
贾子龙对红卫说:“你发现了漏洞,我不能再要钱。”
红卫反驳说:“二叔你瞧不起人啊!不能赔本啊!你如果能多挣钱,白给五十斤我也甘愿受贿。”
红卫长大了,明白了为人正派,情意值钱,不能躺在炕上睡大觉,绝不能像以往一般烧青棒子、摘草莓。
贾子龙售出鲤鱼1500余斤,收入人民币1500余元,扣除鱼苗、饵料开支,上交承包费一千零一元,还剩200余元。
承包西坑是凿冰扒土,如今不怕耻笑了。刚才解释了凿冰,对扒土还要略作解释。用一个木杆子,两丈长短,顶端的铁环拴上网兜,从冰眼插进去,出污泥,俗称黑土。这是一种肥料,能够提高粮食产量。
我对贾子龙说:“养鱼不赔钱就知足了,我有了一个想法。”
“有啥想法?”
“扒土。”
“嗯,是好办法,你随便吧。”
我说:“你承包了,我不能随随便便。冬闲了,我白天扒土,你清早搬土,合作均分,拉到地里去改良土壤啊!”
贾子龙一拍大腿,说“对头”。
他又把手伸出来,说:“与时俱进,跟上形势,你能扒土,我大力支持。
咱们学电视上击掌,说OK。”
我笑着说:“不用击掌,说OK我知道是同意。那是外国话,按中国的传统,我不叫OK,应该叫QK。”
“为啥?”
“因为在扑克牌上,有J有Q也有K。我抓到了Q,你就是老K,从来没有O,反而还有一个A!”
贾子龙也笑了:“你只会耍嘴,不说庄稼播种管理,光讲ABCD。明天动手,少说多干。”
28.泼出去的水
从田里干活回来,午饭已经熟了。
秀丽说:“因县里招聘文工团演员,盼弟报名了,经过考核,获得了录取,明天就要报到。
对这件事,我不赞同。说:“那不是正经事。人们早说过,戏子是下九流,宁愿沿街要饭,不进梨园犯贱。”
盼弟说:“老脑筋是顽固不化,文艺宣传也是革命工作。”
“什么革命工作?文工团是疯子,观众们是傻子,节目不管真假,凑合个热闹呗!”
盼弟说:“我不学雷锋,要学习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她在抗美援朝中还数快板呢。”
“盼弟说得对,积极进步。”秀丽又问盼弟,“能不能给工资?”
“当然给啊,没有工资我还不去呢。”
我问:“工资多少?”
“每月工资是四十五块,与中专毕业的差不多啊!”盼弟说。
我说:“女人办不了大事,好像鱼游在大河里,吞下了钓鱼人的鱼饵,让鱼竿钓上来了。”
“老爸太封建,怎么重男轻女?京剧里有《沙家浜》,我要当个阿庆嫂,还有京剧《杜鹃山》的柯湘,绝不会上当。”
秀丽问:“怎么学习阿庆嫂呢?”
盼弟说,你不是看过《沙家浜》么?阿庆嫂八面玲珑,“智斗”那一场唱过“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祥不周祥。”
照猫画虎,谁是胡传魁?谁是刁德一?练胳膊练腿,不如阿庆嫂练嘴,这是社会角色的现象。新社会的农村,不学阿庆嫂,应该学习李双双。
盼弟说:“妇女队长李双双爽直泼辣,敢与自私现象作斗争。但她早过时了,电影上没有农村的青年,也没有典型。”
我说:“那都是瞎编的,阿庆不出面,死了还是当叛徒了,说不清楚。”
下面的程序是吃饭。有筷子有碗,有烙饼有菜,细嚼还是慢咽,无须表述。我思前想后,觉得秀丽和盼弟的话有些道理。女大当嫁,盼弟年龄不小了,搞了对象不是庄稼佬儿,而是铁饭碗更妥当。
有个词儿叫并驾齐驱,意思是两口牛马拉一辆车。我和秀丽亦如此,老两口支撑一个家庭。有权的皇帝不能并驾齐驱,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有钱的财主也不能并驾齐驱,有三妻四妾。能做到并驾齐驱的只有老百姓,东北关外有句俗语叫“拉帮套”,含义是民间承认的。由于丈夫患重病,不能抚养妻室、赡养老人。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妻子另外寻找一名心地善良的男人担负全家生活,在丈夫去世后与此男人结为正式夫妻,继续生活。
想多了,盼弟婚姻也操心啊!
更让人操心的是大亮。个头不高,甚至有人说是二等残废。
转眼间,盼弟考上了文工团,挣了工资,已经两个月了。在外面闯荡,我比较放心。
月初,她翩翩而至,衣裳新了,脸白了,高鞋跟哒哒地响。
盼弟懂礼节,还给我和秀丽买来了香蕉和苹果。
我问:“屈指算来,两个月了,你累不累?”
“累着呢,”盼弟说,“喊嗓子、抢背、僵身,天天闻鸡起舞。”
“干什么都不容易。”我说,“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盼弟说:“因为我太累,昨天,团长说不让我表演舞蹈了,配合邢小飞学习变魔术,大变活人。”
“都是娱乐活动,干啥都中。”我说。
秀丽也说:“总比种地强,演出节目是让大伙儿看的,越精彩越好。”
盼弟说了一件大事,说:“县里有了新政策,我很发愁。回来的要求,就是获得爸妈的大力支持。”
我问:“啥政策?““花钱买商品粮。”
“有了城市户口,才能吃商品粮。”我说,“花钱能买商品粮?我不相信。再说,你买商品粮做什么?”
“爸你不明白。卖商品粮就是变为城市户口,给予供应粮油。同时,还能安排工作。”
秀丽说:“没有这种事啊,是不是有骗子来骗人?”
盼弟说:“是红头文件传达的。你们太落后了,思想不开放。所谓买商品粮就是缴纳手续费,我很发愁,因为要缴三千元。”
“谁买得起呀?”我问。
秀丽说:“这是盼弟的终身大事,不能耽误。即使砸锅卖铁,也能够吃小亏占大便宜呀!”
“你有钱么?”我问。
“我有500块!”秀丽说。
嗯?她难道有小金库?便问:“咋来的?”
“我积攒的。”秀丽说,“你让我去买酒的时候,一块钱我花九毛,十块钱我花九块,每次都赚一毛或一块。二十年来,我一分钱也不动,年长日久,积攒有500多块钱了。”
真有这种事?算起来,我喝酒已有三千块钱了。二十年中,一年花150,一个月花15多块呢。三千块钱可以盖三间房子,喝酒抽烟是败家的行为,应该戒烟戒酒了。
“你既然有500,再到亲戚朋友们找找借借,盼弟的前途有指望了。”
盼弟很兴奋,搂住了我和秀丽的脖子,说:“你们真是好爸爸、好妈妈,我要烧高香了。”
政策改进了,用钱也可以买商品粮,是不是太落后了?且不说落后还是先进,“钱能通神”错用了字,“神”应该是“身”,有钱能通身,妓院以钱通身,商品粮以钱通身份。
虽然我答应了,钱是身外之物,也不容易抓到手。我到亲戚朋友满脸堆笑,不过借了三百八。俗语说,世人结交需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我若是孙老茂,借来380也有困难;我若是贾朝阳,借3800也不是问题。
这是发愁的事。街上有屠户“收购山羊喽——”毫无疑问,收购山羊是为了宰后转手卖给涮羊肉的饭店。
家里养了一只羊,也能换钱。我对秀丽说:“把羊卖了,再凑凑。”
秀丽将屠户找来,讨价还价,卖了48块钱。
屠户牵着羊拉走时,那羊回头“咩——咩——”两声,眼里还涌出了眼泪。
哦,羊不愿意离开去送死啊!
不说闲话了,我拿着钳子,只好在院里用钳子栓扒土的网兜。把网兜连接在杆子上,就能到河里扒黑土,网兜连接不上杆子上,黑土还在河底。
秀丽说:“贵福二婶刚才来过,前些日子给红卫没有说成,还要给盼弟说个对象。”
我说:“盼弟不小了,会能自由恋爱,你不用瞎操心。”
秀丽说:“贵福二婶是贵玉家委托的,他家的儿子贾守春军校毕业,在部队当了连指导员呢。”
贾守春是个好孩子,是贾贵玉的儿子,也是贾守保的弟弟,吃商品粮还能挣工资,门当户对。我说:“这家不错,可以对盼弟念叨念叨。”
秀丽认可了。
想当初,为什么我和秀丽成亲,不同意赵家坨的赵彩凤?因为她家成分是富农,我和赵彩凤结婚,生了孩子受影响,入不了团,入不了党,上不了大学,没有前途了。如今不一样,不讲成分讲身份,军官转业,也有工资。
可谓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说:“社会变了,要想也想不到。恐怕讲出身成分再维持十年,也难以做到。现在不讲成分了,所以说不讲阶级觉悟,要靠生活觉悟。”
“啥叫生活觉悟?”
“生活觉悟就是发财致富,有权有钱。有了权就有钱,有了钱也有权。”
秀丽也说了这种社会现象:“你的眼光不长远,贵福二婶给永强说对象换亲,没有成功。我听说,魏家庄魏桂花也是富农家庭成分,康家庄的康永明,是秃疮,脑袋上有疤瘌,人称康秃子,影响了婚姻。魏桂花嫁给了他。
开放后当了村长,生下的儿子康帅聪明伶俐,今年考上了清华大学,被称为是全县的文科状元。守春这孩子文武双全,错不了。”
盼弟的婚事和工作,前景如何?人有人的活法,我没有办法,只好听天由命了。
秀丽说:“既然盼弟对红卫不愿意,也要尊重。不管嫁给谁,都能挣工资。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比起来,贾守春比贾红卫还强呢。”
我说:“我的脸上无光啊!人在屋檐下,不能出人头地,贾守春比贾红卫强,贾朝阳却比贾贵玉强。”
秀丽往上爬,说:“你怎么比不上贾希跃?培养个交通局长。你要是玉皇大帝,我就是王母娘娘了。”
我说:“人都有面子,你若是王母娘娘,七仙女不听管教,还能用簪子划成天河呢。”
“过一天,算一天,假如天上能掉下馅饼来,也许你就会吹牛胯骨,人前能摆谱儿了。”
唉,每个人有生存的焦点,便是他所围绕的中心。我真的是老百姓,碌碌无为,感到惭愧。假如打个比方,人好比是圆规,道理是都有两条腿。圆规的一条腿站在中心,另一条腿划圈。国家主席的一条腿站在救星的立场上,另一条腿在全国划一个圈;省长的一条腿站在高级干部的位置上,另一条腿在全省划一个圈;刘宗忠的一条腿站在芝麻官的位置上,另一条腿在独莫县范围划一个圈;贾广才的一条腿站在办公室的位置上,另一条腿在本村范围内画一个圈。我呢,一条腿站在家长位置上,另一条腿划的圈是家庭全局。
再打个比方,我划了第一个圈,秀丽划了第二个圈,盼弟划了第三个圈,大亮划了第四个圈。链接起来,可以叫做株连。我如果加以形象的表述,恰恰是轿车“奥迪”的标志。
不打比方了,秀丽要到县城,亲自促成盼弟的婚姻。
秀丽跑了一趟,向我详细汇报。
秀丽说:“在县城大街上,终于找到了文化馆,门口还挂了文工团的牌子。刚进门,我看了演员的排练,盼弟学了魔术,手里一捻一捻,天女散花,很多扑克牌撒满了舞台。”
“哼!戏法我看过,还有大变活人。我说过文工团是疯子,观众们是傻子,全凭手疾眼快,假如扑克牌改为人民币,一捻一捻地变出来百元大钞,看热闹的观众们说不定都跑到舞台上,哄抢了。”我说,“别白话糊弄魔术,应该说那正经事。”
所谓正经事当然就是贵福二婶说对象的事。秀丽说,我向盼弟说明了来意,盼弟却还是拨拉脑袋不愿意。
“理由呢?”
“盼弟说,贾守春太老实,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们捆绑的不是夫妻,说不到一块儿。”
我不先进也不落后,恋爱自主了,我不愿意戴包办代替的帽子,说:“闺女是泼出去的水,生了孩子也不姓吴。”
秀丽说:“她要找什么样的对象呢?”
“不管了,管他是陈世美还是武大郎,人们只知道妻子是秦香莲和潘金莲,谁知道秦香莲和潘金莲的父母呢?”我说。
秀丽说:“倒也是。秦始皇不是秦香莲的爸爸,潘仁美也不是潘金莲的爸爸,刨根问底做不到。”
我说:“盼弟在文工团,能挣工资,长成了萝卜有个坑儿,对终身大事不用操心。”
我又问:“凑不了3000块钱,卖商品粮的事荒了,盼弟咋说?”
秀丽说:“天开云散了。小鸡不尿尿,自有道道。”
接着,秀丽说了一番话,大开眼界。
原来,县里的文工团被邀请安泰房产总公司演唱,大受欢迎。那个企业是全县的最牛大户,资金实力雄厚、投资额巨大、交易量惊人,财源滚滚。
总公司经理叫岑尚岭,出手大方。演出结束后,热情招待。酒席上,盼弟竟然有酒量,当了陪酒人。言语间,岑经理闻听盼弟家庭困难,买不起商品粮。
借着酒劲,对盼弟说:“别说3000块,即使5000块我也出!条件是你给我当个干闺女!”文工团的团长郝群火上添柴,说:“吴盼弟你叫一声,我是证人,再喝三杯!”盼弟咬了咬嘴唇,迸出了一个字:爸!
我很反感,说:“真是下九流,不值钱。”
秀丽说:“怎么不值钱?叫一声爸,就给3000块钱。有这种事,我就像机关枪那样,叭、叭、叭、叭、叭、叭……”
我怀疑:“姓岑的那是酒话吧?”
“盼弟说,岑经理当时就写了个条子。盼弟吃完饭去了会计室,痛痛快快把钱领到手了。”
啧啧,我砸着嘴。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盼弟如果算百灵,碰上秃尾巴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