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三四月份的时节,这方不大的庭院内定是落英缤纷,满树的樱花会将院落映衬得如同一首哀婉的诗,定能叫不少心中总是装着忧郁情怀的日本人吟出诸如“花云飘渺,钟声来自上野,还是浅草”之类的俳句。
但可惜,如今已是天气酷热的七月份,没有忧伤而美丽的樱花花海,只有连绵成片的浓荫。
京都的乡下相对比较凉爽,这方竹木结构的小小院落坐落在山脚下,隐在林荫深处,只露出一方精致的飞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避暑的居所。
此刻,就在院子里,一个身着白色蕾丝长裙的女子蹲坐在台阶上发呆,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裸露的手臂上有莹莹的汗珠渗出。
松明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京都了。纯子抬起头,撩起长发,露出有些惨白的面容,目光迷离地自言自语。
“我们的第一个志愿者就是她!”左昱“啪”一声重重拍在玻璃桌面上,指着投影墙上的照片,目光有些复杂,语气却十分坚定。
照片上的女人面容苍白,五官精致,像个冰冷的瓷美人,正是京都乡下院落里独自伤感的女人。
“樱木纯子,安倍家族长子安倍松明的地下情人,独自住在京都,安倍松明偶尔会来看望她,自从去年樱木纯子为安倍松明生下了一个脑瘫的女儿之后,安倍松明来得越来越少了,那个脑瘫女儿也在八个月大的时候夭折。”
左昱两根手指敲击着桌面,冷冷地介绍着第一个即将接受dna生殖细胞疗法的志愿者。
夏易山喝了口冰水,舒服地吐出一口凉气,茫然道:“安倍家族?”
“始于平安京时期,祖先是日本最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天皇都要对他礼让三分的家族,如今是日本数得上的大财阀,不过一直比较低调,近几十年来,大概最高调的就是一个家族的旁支当上了日本的第96任首相吧!”
左昱面无表情地继续介绍,但不知道为什么,夏易山总觉得左昱语气有些不耐烦,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太无知吧……
夏易山努力调动自己对政治仅有的一点记忆,终于搜索到一点痕迹:“哦哦~你是说那个安倍晋——晋啥来着?”
左昱不耐烦地打断他:“那是个蠢货,安倍家族归隐了几百年不愿意涉足政治,只一心做日本地下世界的皇帝,偶尔跳出个小丑刷一下存在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下夏易山确定了,左昱确实非常地不耐烦。
“老师,这是第一次人体实验,风险非常大,这位樱木女士她为什么愿意参加?万一有意外,我们会不会遭到安倍家族的一些……阻力?”夏易山努力选择措辞,希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土鳖。
左昱拋过来一沓文件,夏易山粗略看了一眼,不觉有些汗颜,这种专业的问题,专业人士怎么会允许存在拿实验室的未来冒险的成分。
“我给你配备了全日本最先进的基因治疗团队,你不用防备他们,我承诺他们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你们总共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左昱说完合上笔记本走出了会议室,留下夏易山一个人在对着墙上的投影发呆,那女人真是柔弱啊……
他想。
柔弱的女人总是惹人爱怜的,但是在铁与血的地下世界里,柔弱的女人只能是强壮的男人的禁脔,比如说樱木纯子。
她赤着双足,走在大理石的长廊中,长发披散着,阳光斑驳地从长廊上层层叠叠的紫藤萝枝叶间隙里洒下,落在她的身上,有些狰狞。
走廊外是樱花树,绿叶肥厚,生机勃勃。
纯子苍白的脸上忽然就流下泪来,樱花树,也是吃人的呢……
你看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泛着光泽,那是用人肉滋养出来的。
纯子的脸变得有些狰狞,她柔和的双眼中射出可怕的目光,看着樱花树的眼神像是看着某种可怕的野兽。
她走走停停,忽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纤细地手指抚上平坦的小腹,目光中透出某种希冀。
“松明,我一定,一定会给你生下最优秀的孩子……”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但是却透着不顾一切的坚定。
门外传来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纯子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色晕染开一丝浅粉,没有焦距的目光顷刻间变得顾盼神飞,连脚步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这女人完成了从苍白冰冷到青春美好的转换。
同一时间,左昱看着资料中纯子的照片,冷笑一声,目光中透出几分复杂的悲悯::“没用的女人,像藤蔓一样只有靠吸取男人的养分才能活下去。没有男人,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夏易山从门外探进头来:“左老师,人各有志,你不能因为你自己强大得如同一棵大树,就看不起愿意做藤蔓的女人。我有个朋友,她学的是社会学,她曾经说,正是由于人类对自身价值的不同追求,才构成了复杂的社会,如果所有人都一样了,那就是灭亡的时刻到了。”
左昱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夏易山脖子一缩,准备离开。
“你这种怪物还有朋友?”左昱忽然叫住了夏易山,因为她忽然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能讽刺挖苦别人几句,让别人心情也不好,自己会舒服许多。
夏易山吃惊地瞪着她:“怪物也是有怪物朋友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而且我没有觉得我是个怪物。”
左昱无视他的争辩,似笑非笑:“男的女的?从来没听说你谈恋爱,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夏易山更吃惊:“当然是女的,等我回去我就和她谈恋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昱脸色更黑了……
大红色的法拉利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低沉地轰鸣着停在小院的门前,樱木纯子笑靥如花,温柔地望着车内的黑衣男子。
安倍松明冷冷地盯着她,面色冰冷,并没有下车。
片刻后,强劲的发动机低沉地响起,法拉利迅速掉头,准备离开。
纯子忽然狂奔上前,挡在车前。
法拉利速度不减,直直向她撞去!
纯子面容平静,甚至还带着微笑。
尖利的刹车声刺得人耳膜生疼,纯子娇弱的身子一颤,瘫倒在地,纯白的蕾丝裙摆在地上散成一朵安静的花。
安倍松明冰冷的面容终于有了表情,他紧皱着眉头,粗暴地一把推开车门。
纯子跪坐在地上,左腿膝盖上被车子划破,安倍松明终究没有硬的下心来,他叹口气,绷紧的面部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而后蹲下身,将纯子抱了起来。
纯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柔软得好似一汪水:“松明,对不起,我只是太想你了,所以才骗你说我生病了……”
“松明,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低低地絮语,安倍松明沉默着把她送到房间,找出医药箱,冷冷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要说什么想我这种话,你做我的女人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过。”
纯子低着头看他用药棉帮自己清理伤口,伸手轻柔地抚上安倍松明短而硬的头发,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幽幽道:“为什么不能呢?这么多年,我天天都在想你,你在我身边时我在想你,你不在我身边时我也想你,可是,我却从来都不能说……”
安倍松明粗暴地捏住她尖尖的下巴,目光冷厉:“那么现在,你告诉我,是什么给了你勇气呢?”
纯子柔柔地笑着,温柔地看着他:“松明,我想给你生下健康的孩子。”
提到孩子,安倍松明的神色瞬间狞厉起来,安倍家族说起来风光,其实,从安倍晴明时代开始,嫡系家族就有着严重的遗传病,一代人里健康的孩子只得十之三四,其余的孩子都患有严重的智力障碍,为了家族,这些孩子是要被放弃的。
放弃,意味着死亡。
或许上天还有着一些慈悲心,安倍家族嫡系的健康孩子,无一不是杰出之辈,从安倍松明以二十七岁的年纪在日本地下世界做到了一呼百应,便可见一斑。
但是上天的慈悲心也就到此为止了,安倍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人,嫡系一脉,仅有两个姐姐,也就是说,下一代的嫡系,只能是安倍松明的孩子,而他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孩子。
没有一个健康孩子。
安倍暴躁地推开纯子:“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滋味难道你还想再尝一遍吗?”
纯子倔强地看着他,眼中的泪水强忍着没有落下来:“这一次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松明,相信我……”
屋子内的熏香丝丝缕缕,安倍松明双目赤红,他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欲念……
“松明,再给我一次机会……”
纯子呢喃着褪去蕾丝白裙,任由安倍粗重的呼吸喷洒在颈窝,带着献祭一般的微笑……
纯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片粉色的花天,她站在树下,急急地寻找那一棵刻着字的大樱花树,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
“小小,小小~”
纯子焦急地呼唤。
小小,是她的孩子,死去的孩子。
她亲手杀死的孩子。
粉色的花天不知何时变得殷红似血,飘零的花瓣如同血雨,在那血雨的最密集处,一双稚嫩的小手扒开泥土,露出一张幼小却呆滞的面容。
“小小……”
纯子凄厉地哭叫一声,飞奔而去,却被裸露的石块重重地绊倒。
花瓣飘落在孩子的面颊上,呆滞的面容更显狰狞可怖,孩子的嘴巴不停地张合,发出最简单的音节:
“ma,ma,ma……”
这是最简单的音节,也是小小在她八个月的生命中唯一能发出的完整音节。
孩子的脖子上,有紫黑色的印痕,那是来自纯子自己的手。
“小小,回来,回到妈妈的肚子里来……”纯子伸出手,轻声呼唤。
这只手曾经将小小的生命终结,而今,她要将她带回来。
面目狰狞的孩子在纯子的呼唤中慢慢淡去,最终化作一缕红色的烟雾,消失在纯子的小腹处。
纯子满面泪痕地睁开眼,仍然沉浸在梦中的情绪中,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浸湿了两鬓的长发。
“恭喜你,你怀孕了,两个孕囊。”
有人在她耳边冷冷地开口。
纯子欣喜地抚上小腹,尽管依然平坦,但是她却仿佛能感知到那两个稚嫩的生命的存在。
“但你只能留下一个。”
冰冷的声音再次开口,纯子惊慌失措地坐起来,死死捂住小腹,好像那样就能保护好自己的两个孩子一般。
左昱面无表情地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方才说话的就是她。
“别这么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你要接受基因治疗,还是风险最大的基因强化治疗,两个孩子,你的身体负担不了。”
左昱伸手扶了扶黑框眼镜,看向纯子的目光有些厌恶。
“左昱,我求求你,让我留下他们,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纯子哀哀地低泣着,一只手攥住左昱的衣角,神情凄婉得让所有具有同情心的人心碎。
但是具有同情心的人显然不包括左昱。
“愚蠢的女人,你若不放弃一个,很有可能你和他们会一起死去!”
左昱恶劣的态度并没有让樱木纯子退缩,却仿佛给了她坚定的勇气一般。
“不会的,有小昱在,我的孩子们一定会没事的。”
她微笑着看着左昱冷的几乎要结冰的脸,眼里尽是柔和。
“愚蠢!”
左昱怒道。
纯子的笑容却越发地开心:“小昱,我很开心,你在担心我。”
“自以为是的女人,你——”
“小昱,你看,我以前叫你小昱你会生气的,可是今天,你却好像没听到,这就说明,你在想着我的事情,并且专注到了没有在意我对你的称呼。我很开心,真的。”
“你闭嘴!”
“小昱,其实你非常了解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同意杀死任何一个孩子,因为你知道,这几乎是我最后一次为他生孩子的机会了。如果你没有办法帮我,你会在我知道之前把我的其中一个孩子处理掉,对吗?”
左昱脸色黑的如同锅底,却偏偏该死地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这个该死的女人,这个愚蠢的,无知的,懦弱的女人,每一句话,都没有说错!
“小昱,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担心……最后一次,请你帮帮我,只要我的孩子没事就可以……”纯子死死地盯着左昱,希望她给出一个承诺。
“谁要担心你啊!愚蠢!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左昱勃然大怒,尖利的咆哮声把夏易山都招来了。
“老师,你态度这么差会把病人吓到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病人……”夏易山弱弱地提醒。
“滚出去!”左昱看都没看他,直接指着门咆哮。
“好……我滚……不过,您能不能……温柔点……这样真的不好。”夏易山双手合十,对纯子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见面礼,算是替左昱的恶劣态度道歉。
纯子对夏易山嫣然一笑:“小昱的学生很可爱呢!”
左昱气愤地一把摔下樱木纯子的病历,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病房。
“这女人疯了,两个基因强化的孩子,会把她的生命抽干的!”左昱烦躁地扔下一堆资料,对着夏易山失态地怒吼。
夏易山慢条斯理地捧起他的保温杯,喝了口水,等到左昱安静下来才说:“其实,也不一定是坏事,我们正好可以借机测试一下人类基因的强度,对后续基因改造的度量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在左昱再度发飙之前,夏易山继续道:“这只是风险而已,风险程度在我们的预测范围之内,虽然有点高,但是我们还承受的住,其实左老师,那位樱木小姐说得对,你早就有了决定的。”
说完一秒都不停留,撒腿就跑,还不忘抱上自己的茶杯。
左昱闭上眼重重地坐倒在房间内黑色真皮沙发上,有些无奈地揉揉太阳穴。
是的,她其实早就有了决定,她甚至和夏易山一样,在最初得知樱木纯子腹中有两个孕囊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可以测试人体基因强度,接着才考虑到风险的问题。
而她所有的烦躁来源于一个问题,那就是樱木纯子和她非同寻常的关系……
红色的法拉利如同困兽一般暴躁地怒吼着,两周以来,这已经是安倍松明第三次来到这座京都小院了。
两周前,他在卧室中醒来,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香气,他怒火中烧得恨不得把那个自作主张的女人撕碎。
安倍家族是被神遗弃的一族,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顺应神的旨意去走向消亡呢?逆天而行的代价,安倍家族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他深深地厌恶自己身体内流淌的血液,每次看着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他都觉得那里面充满着某种肮脏的东西。
传说安倍晴明的母亲是狐妖,家族一直以为狐妖给他们带来了不同于凡人的天赋,但是,从他有思想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深深地厌弃这样的出身。
狐狸,他看过,甚至养过数十只不同品种的狐狸,就是想弄明白这种生物身上,有没有值得自己认可的部分。
但是很可惜,无论是适合养殖的北极狐和银黑狐,还是野性难驯的雪狐、影狐、孟加拉狐,最后唯一的下场是被他一刀捅进心脏,尸体被撕碎喂给了家中的猎犬。
阴险,肮脏,是他对狐狸全部的评价。
如果祖先与这样的动物有着某种关系,他宁愿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世界上。
可惜,他不仅生在这样的家族,他还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人。
“砰!”
他狠狠一拳砸下,法拉利刺耳地尖叫一声,脚下发力,速度指针迅速攀升,火红色的车身划出残影没入一片浓荫之中。
这一切不是樱木纯子一个柔弱的女人能做到的,她敢这样大胆,一定有某种依仗,而敢设计他安倍松明的人,除了对手,那便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