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清晨,德园。
潘启文如往常去办公般穿戴整齐,他立在床边,看着叶蕴仪微微起伏的背脊,一股躁怒在胸口乱窜。
自从父亲醒来后,他每天都忙到深夜,不管多晚,他都一定回到德园,而这三天来,他却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而现在,她跟前两天早晨一样,明明醒了,却不愿意转过身、睁开眼来看他一眼!
潘启文抿了抿唇,双手紧紧地捏了捏,终于轻声开了口:“蕴仪,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叶蕴仪背脊一僵,却仍是一动不动。
潘启文闭了闭眼,再睁开来,眼中蕴盎着一丝焦灼和不耐,他沉声道:“蕴仪,我让文四告诉过你,这次爹是真的遇刺了,而且,他是为我挡的子弹!”
叶蕴仪浑身一震,却仍是背对着他,淡淡地开口:“那你忙去吧,反正有这么多人‘守卫’着我,我也跑不到哪去!”
潘启文心里一沉,他蹬掉脚上的鞋,坐上了床,粗暴地将她一把扯进怀中,只见她随他动作,双眼却仍是紧闭着不肯睁开,他胸口重重地起伏着,焦躁地开口:“蕴仪,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叶蕴仪突然睁来眼来,悠悠地说道:“我在等你带我离开!”
一股怒火从潘启文心底往上直窜,他狠狠地甩开她,低吼道:“我答应过你的事,自会办到!我爹为了我,身受重伤,我有多忙多累,你一句话不问也就罢了,可你却一定要在这时候逼我吗?”
叶蕴仪直直地看向他,脑中闪过那日黛儿在他怀中伤心哭泣,他温柔安抚的情景,而如今,他的父亲又为了他身受重伤,此事若真,他又要怎么走?
她看向他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悲哀:“启文,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不再相信自己!就连我亲耳听到的、亲眼看到的,我甚至都不知该不该去相信!”
潘启文大恸,他再次将她搂进怀中,却听她轻声道:“你告诉我,你还愿意做我的潘启文,而不是潘天一吗?”
潘启文伸手抬起她的头,焦灼地看向她的眼底,他咬咬牙,哑声道:“蕴仪,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最多不出10天,等我爹完全恢复了,这南北之事落了地,我就带你走!”
叶蕴仪审视地看向他,他不敢有丝毫躲闪地回视着她,终于,叶蕴仪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愧怍,她撑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一啄而过,声音变得稍稍轻快:“启文,我信你!”
潘启文哪肯放过她,一把将她揪了回来,唇重重地压了下去,灵活的舌粗鲁地在她檀口中追逐搅动。她热情地回应着他,两人在反复的激烈纠缠中,强自压下各自心底深切的恐慌与不安。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他才放过她,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晶亮,粗声哼道:“先放过你,等我忙过这两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收拾”二字,说得重而暧昧,叶蕴仪如往常一般一拳擂向他胸口。
潘启文一把抓住她的手,柔声道:“蕴仪,你好好吃饭,不要胡思乱想,等这些事忙完,我就带你走!”
叶蕴仪点点头,摸上了他胡子拉茬的下巴,垂下了眼帘,愧疚地说道:“你去忙吧!”
潘启文不舍地在她额上亲了亲,这才翻身下床。却听叶蕴仪在背后问道:“对了,不是说南方有代表来的,是不是宗尧?”
潘启文穿鞋的手一僵,他迅速地压下心中的不安,轻快地答道:“不是,是另一个,姓姚的,他说,本来是方宗尧要来的,临时另有要事,所以换他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叶蕴仪毫不掩饰的失望:“也就是说,宗尧不会来了?”
潘启文穿好鞋,回身抱了抱她,故做凶恶状地道:“不要老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
叶蕴仪见他又是一副无赖而孩子气的样子,反似高兴起来,笑着推他一把:“知道了,快去忙你的吧!”
潘启文刚走出屋,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叶蕴仪脸上强作的欢笑,立即消失不见。她双手抱膝,弯下腰,将头埋在臂弯里,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一个时辰后,楼下,文四死死地拦在楼梯口,沉声道:“爹,您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让您进去!”
小清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文管家,求求你,少奶奶怀着身子,若是有什么事,我们怎么对少爷交待?你又怎么向少爷交待?”
文管家阴沉着脸,一挥手:“拉开他们!”
他身后的黑衣卫队一拥而上,只三两下便制住了文四,文管家一抬头,却见叶蕴仪只穿着睡衣,站在楼上走道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冰冷的目光,令他身上一寒。
文管家脸上堆起一个笑来,在楼下恭声道:“十九姨太,今天少爷迎娶黛儿小姐,我是奉司令之命,请您去大宅赴宴的!”
叶蕴仪死死地抓住栏杆,心中悲愤如波涛汹涌。
呵呵,十九姨太?司令有请?
他果然是骗了她!
什么他爹为他挡了子弹,什么10天后带她走!
他要瞒着她,他爹却偏要让她去观礼,呵呵,这是怎生的一出好戏啊!
潘家大宅内一派喜气洋洋。
书房内,潘启文一身大红长衫,向黎昕正色道:“这喜宴就快开始了,名单上的人,一个不能漏!只要人一到齐,立刻便动手!”
黎昕点点头:“我刚刚已经核对过了,只除了丁长和,其余的人,全都到齐了。我一会儿就亲自去门口迎人,只等丁长和一到,我就立即通知你!”
潘启文神色凝重地道:“咱们以我的枪声为号,内院里,由黑衣卫队负责抓人,一定要速战速决,让他们没有反应的时间!”
大宅门口,张灯结彩,门外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方宗尧他拍拍身上的中山装,整了整领口,跨上台阶,早有黑衣卫队的人伸手一拦,礼貌地道:“请出示您的请柬!”
方宗尧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指了指一旁正与人寒喧的黎昕道:“我是南京中央政府代表方宗尧,你们黎师长亲自请我过来的,因临时走得匆忙,请柬拉在了客栈,你们若是不信,可请黎师长过来一问!”
黎昕其实早看见了他二人,本当装作没看见,不料方宗尧竟如此一说,他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对方宗尧笑道:“哎呀,方先生,您人来了就是天大的面子,哪还需要什么请柬,快快请进!”
方宗尧被安排在前排贵宾席上,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身大红喜袍,手牵着红带的新郎时,他手中的茶杯底盘一倾,杯子“哐当”一声落了地。
这一把碎杯声,在一片喜庆的乐声中,显得那么的突兀,以至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在看到潘启文那一瞬间,方宗尧脑中如电光火石般,前前后后,所有事便在那一刻,全都串了起来。
原来,原来潘启文就是潘天一!
难怪,这潘家集遍寻不获潘启文其人!
难怪,蕴仪一直住在德园!
难怪,蕴仪父母之死,会因这潘天一而起!
原来,自编自演绑架案,令蕴杰九死一生的,也是这个潘天一!
那一刹,方宗尧心里哪还记得“国事为重”,他只觉得胸中那一把怒火,恨不能毁了天、灭了地!
军阀之子!十九姨太!
一想到,他爱慕了十几年的,那样一个高贵、美丽、有才华的女子,在军校中令众人仰视当女神般膜拜的女子,竟是被这样一个人生生欺骗、亵渎!他的心就像要裂开般,疼得不能自已!
若不是、若不是潘天一,欺她、骗她,令蕴仪眼中心里只有他,他方宗尧怎会放手!
可是,这个潘天一,竟还要再娶!他究竟置蕴仪于何地?
潘启文随着这杯子落地的声音,一抬眼,便见到怒红了眼的方宗尧,他心里不由一沉。然而,此情此景,他却只能微微一笑,对呆呆发愣的司乐淡淡说道:“继续!”
方宗尧却冷冷一笑,索性将空留手中的杯碟往地上重重一摔!又是一声脆响。
潘启文脸色一沉,却见方宗尧邻桌一个军官起身怒道:“方宗尧,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宗尧看也不看他,站起身来,冲上前去,一把揪住潘启文的衣领,照着潘启文脸上就是重重地一拳!
立时便有几个黑衣卫队的人冲上来,三两下便扭住了方宗尧和小路子。
潘启文阴着脸,沉声道:“方宗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跟你计较,你走吧!”说着,转头对黑衣卫队的人喝道:“把他赶出去!”
方宗尧目呲欲裂,大叫道:“潘天一!你这个混蛋!蕴仪父母因你而死,叶伯伯还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却如此对待蕴仪,你真是猪狗不如!”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急切的惊呼声传来:“少奶奶!少奶奶!你怎么了?”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被吸引了过去。
潘启文听到这熟悉的女声,心中一惊,抬眼望去,却见这院子门口,正是摇摇欲坠的叶蕴仪!
她面色惨然,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像是突然支撑不住,身子狠狠一晃,潘启文的心便随这一晃突地一跳。
小清急忙上前扶住她,她却挥开小清,挺直了身子,怔怔地看向尽头处,那里,有一身大红喜袍的男子。
两人隔着人群遥遥对望,似隔了千山万水般,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眼中的情绪,只能感受到各自心底那不可抑制的绝望和颤栗。
良久,叶蕴仪的目光突然转向方宗尧,厉声道:“宗尧,什么我的父母因他而死?你、你说清楚!”
方宗尧一扭头,恨声叫道:“蕴仪,不仅伯父伯母因他而死,就连蕴杰在上海的绑架案,也是他安排人做的!”
叶蕴仪全身瑟瑟发抖,她死死地撑住小清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却被几个黑衣卫队的人往她面前一拦,她定定地看向潘启文,眼中是深切的绝望和悲愤,背脊却倔强地挺立着。
文四这时上前来拉她,低声恳求:“少奶奶,我们走吧!”
叶蕴仪冷冷一笑,她扶着小清的手,就势往旁边一桌的一个空位上一坐,声寒似冰地说道:“我奉司令之命,前来赴宴,难道你们也要赶我走吗?”她转过头来,看向潘启文,脸上是死一般的沉寂:“你们可以继续!”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是可怕的寂静无声。
潘启文死死地盯着叶蕴仪,见她竟要竭力做出没事人一般,去端面前的茶,却终是因手抖得厉害而作罢。
潘启文心里如猫抓般火烧火燎的,惶急、惊恐,一团乱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继续?
他抬眼向四周一看,却没有黎昕的影子。黎昕没有进来,就意味着丁长和还没有来,那他们就不能动手,这喜宴,就得继续走下去!
他咬咬牙,强忍下心中的慌乱,一挥手:“将方宗尧带出去!”
站在潘启文身旁的罗副官眼中寒芒一闪,故作姿态地低声道:“少帅,这方宗尧毕竟是南方的代表,如此扫了他的面子,恐怕……”,说完,他似不经意般瞟了眼下首的一位军官。
只见那军官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南方的代表又怎样?刺杀司令的事,说不定就是他们做的!”
这军官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方宗尧瞬间清醒过来,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他立时叱道:“你胡说!”
那军官冷笑一声,大声说道:“胡说?我们昨日在镇外发现了刺客和另一名匪徒的行踪,在与他们交战中,我们的两名兄弟还受了伤!虽说让他们给跑掉了,可我们的人却听得出来,他们两人的互相招呼照应中,明明是上海口音!”
这番话一出,一时间群情激昂,你一句、我一句,加上有心人的挑唆,更有人已拔出枪来,指上了方宗尧的头,大有要将方宗尧就地正法之势!
潘启文焦躁地向刚刚匆匆走到门边的黎昕看去,却见黎昕暗暗地摇摇头,他心里一沉,走上前去,一把拨开顶着方宗尧头上的枪,厉声道:“够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便要在此动刀动枪吗?”
他转头对一脸急色的文管家叫道:“把方宗尧给我抓起来,先关到牢中去!文管家,你亲自带人看押,不得出任何差错!”
文管家低声应了,就要上前押人。
“慢着!”一把清脆的女声响起,却是叶蕴仪站了起来,她一脸痛恨地看向潘启文,眼中满是绝望的讥讽:“这又是你的圈套还是你爹的圈套?这么蹩脚的谎言,你也扯得出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凛冽之气,一步步向潘启文走去,周围竟没人上前拦她。
潘启文闭了闭眼,硬起心肠,冷冷地说道:“若是要为他说情,你可以免了!”
叶蕴仪凛然一笑:“你们要我来参加这喜宴,又做这一么出给我看,不就是要我做低伏小么?”
她一步步走近,一步步点头:“好!好!好!”
潘启文心里一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只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他幽幽地说道:“潘少爷,以前是我痴心妄想了,还请您不要计较!”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一步跨到新娘子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少奶奶,请喝茶!”
叶蕴仪这一跪,一下子惊呆了所有人。即便是不知就里的陌生人,明知她不过是个姨太太,可凭她那份令人不敢逼视的美丽和气度,没有人会想到她竟会当众向新娘子下跪!更何况是潘启文和方宗尧?
方宗尧痛叫一声:“蕴仪!”便猛地将头偏向一边,不忍再看!
潘启文的眼中,震惊、心痛之外,却更有一层冲天的森寒之气,他用手一指方宗尧,颤声道:“叶蕴仪!你就为了他,下跪?!”
叶蕴仪偏头看向他,脸上是冷冷的笑:“潘少爷,这样,您可满意?”
潘启文闭了闭眼,冷声道:“你起来!”
叶蕴仪漠然摇头:“你放了他,我就起来!”
潘启文一把拔出身旁罗副官腰间的枪,指向方宗尧,阴沉沉地道:“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黛儿,再忍不住,抬手掀了盖头,弯腰去扶叶蕴仪,她眼中含泪,轻声道:“你、你快起来!”
叶蕴仪却深深地看了一眼潘启文,突然低低一笑:“我信,我怎么不信?”说着,她就着黛儿伸出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却在那一瞬间,她左手一扯黛儿,将她箍进自己怀中,右手衣袖中滑下一把小巧的手枪,直直地顶上了黛儿的头,她轻声一笑:“潘少爷,姨太太下跪你可以不在乎,那么这位少奶奶的命呢?”
她将枪往前顶了顶,厉声喝道:“放人!”
大红的喜台前,人们仿佛这才发现,那持枪而立的娇艳女子,竟是一袭白衣,仿似一株孤傲的冬日白梅,点缀在一片赤红中,艳到极致,更冷到极致。
潘启文死死地盯着叶蕴仪,一双黑眸瞬间凝结成冰,谁都能看出,他眼中骇人的怒气一触即发,他怒极反笑:“好!好!叶蕴仪,这把枪,你真当是能威胁我几回?”
他右手一抬,手上的枪对准了方宗尧,目光森寒:“叶蕴仪,你是不是确定要跟我比,比谁的枪快、谁的心狠?”
叶蕴仪右手一颤,明知他是赌自己下不了手,她的眼睛却仍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黛儿那毫无血色的小脸,她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听黛儿一声痛呼,一双手抓住了她,整个人却瘫软着向下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