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蕴仪一惊,下意识地去扶黛儿,便在这一瞬间,已被潘启文一巴掌打掉了她手上的枪,他这夹着怒气的一掌用了十分的力,竟将她也一把挥跌在了地上,潘启文微微一怔,左手下意识地要去拉她,却又迅速收了回来,偏了头,急急地转向了黛儿。
叶蕴仪跌坐在地上,顺着他的目光向黛儿看去,只见她手捂着小腹,红色的裤腿已湿了一片,连红袜也湿成了深色,有一股鲜红已却顺着小腿流到了地上。
叶蕴仪心里似被什么狠狠碾过,痛得她闷呼出声,却又那么地无力:“你,你怀孕了?”
这时,却听“呯”的一声枪响,还未从先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叶蕴仪,下意识地向方宗尧看去,方宗尧胸口汩汩的鲜血,令她脑中轰然一响。
叶蕴仪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潘启文一把扔掉手中的枪,一脸惊恐地抱起黛儿,狂呼“华大夫”的画面!
而整个的潘家大宅,因着这一声枪响,瞬间变了颜色。
埋在院内准备抓人的黑衣卫队们冲了出来,几个人对一个,迅速地将名单上的人控制住。
而原本这一场好戏的导演者和执行者----潘天一与黎昕,却完全顾不上指挥这场战事,只各自红了眼,颤着手,抱起一个女人向外狂奔。
黎昕手上抱着的是从潘天一手上接过的全身鲜红得能灼了人眼的黛儿,而潘天一手上抱着的却是一身雪白能冷了人心的叶蕴仪。
他们谁也没去注意,就在这同一时间,古天舒与手下的特勤队员们飞扑上前,抢过胸口中枪的方宗尧,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在一片混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叶蕴仪悠悠醒来时,一睁开眼,便对上蕴杰那一双通红的的眼睛,见她醒来,他眼中的泪再忍不住簌簌往下直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哭叫着:“姐!你睡了一天半,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像妈妈、爸爸那样,也扔下我不管了!”他的声音惊恐,显然吓得不轻。
叶蕴仪忙坐起来,搂过他,也是红了眼眶,生硬地安慰着他:“蕴杰,姐发誓,绝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只见外面已是夜色深深,她只觉胃里一阵痉/挛,她一只手撑住胃,低下头来,另一只手搭在蕴杰肩上,柔声道:“蕴杰,你回你房间去睡吧,你放心,姐没事了!”
蕴杰却迅速地翻下了床,爬到桌边的凳子上,揭开桌上的沙煲,舀了一碗粥,还轻轻地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地捧到叶蕴仪面前来:“姐,你肚子里的宝宝一定饿了,你先喝点粥!”
叶蕴仪鼻子里一酸,她接过了碗,却沉了脸,厉声问道:“蕴杰,谁叫你做这些的?小清呢?”
小清应声而入,怯怯地站在帘子旁,木木地,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
只听蕴杰开心地答道:“是姐夫叫我这样做的啊!姐夫说,姐姐不开心,只有我能唤得醒你,也只有我能让你吃得下饭,所以,这两天,都是我守着你!姐姐,真的是这样吗?”
叶蕴仪脸上一僵,吸了吸鼻子,一只手将蕴杰缓缓地搂进怀中,喃喃地道:“是的,蕴杰,现在姐姐只有你了!”
蕴杰一脸迷惑,却什么也没有说。
叶蕴仪放开他,缓缓地将手中的粥喝了下去,这才对一直眼巴巴盯着她的蕴杰笑道:“你看,姐已经喝过粥了,你快过去睡吧!”
蕴杰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姐,我陪你睡!”说着便爬到床里面,拉着她的手,不一会,便已沉沉睡去。
叶蕴仪下了床,在桌边的红梨木凳上坐下,揭开砂煲,打算自己再给自己盛一碗粥,一旁的小清连忙上去,抢过碗,盛了起来,放在她面前,轻声道:“少奶奶,光喝粥怎么够?厨房里还备着点心,我去给您端上来可好?”
叶蕴仪面上一冷,沉声道:“小清,不要叫我少奶奶!”
门帘外,那人的呼吸沉重急促得整个房内清晰可闻。
叶蕴仪轻笑一声,拍拍自己的小腹,对小清点点头,讥讽地道:“是呢,你家少奶奶肚子里的那个正牌金孙没了吧?现在,这一个可又显得重要了不是?”
门外的人终是忍不住一掀门帘进了来,小清急慌慌地逃也似地飞奔出去。
他一步步走近,在她身前两步停了下来,低了头,嘴角微沉,沉痛而痴然地看着她,突然心中一恸,伸出手,想要抚上她眉间那一抹苍凉和恨意,却终是握拳收回,垂下手,他满嘴苦涩地道:“我知道你是不信的了,可我还是要告诉你,黛儿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
她抬头,眼底是淡淡的青灰,她摇摇头,声音嘶哑却尖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终是直直地逼视他:“潘天一,我只想知道宗尧他怎么样了,还有,我父母的死和蕴杰的绑架是怎么回事!”
绝望如潮水般席卷了潘启文全身。
她是那么的倨傲,这一天半以来,因怕刺激到她,更怕她醒来再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来,他竟不敢守在她身边,只得让蕴杰守着她,他知道,现在只有蕴杰,能够让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而他自己却在门外苦苦守候,滴水未进,一刻也未曾合眼。
果然,她醒来,心里再苦再恨,对着蕴杰,却仍是轻言细语,他在外间听着她对蕴杰说话的那轻柔的语气,心中竟生出一丝奢望来,幻想着也许她心中的恨意不是那么强烈。
然而,当他进了来,看到她看他的眼神,胸口已是一片寒凉,听到那一声又一声满是恨意的“潘天一”,潘启文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般,跌坐在凳上,他无力地闭了闭眼:“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叶蕴仪终究再掩不住心中的急切,颤声问道:“宗尧他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抓了他?”
潘启文心里狠狠一抽,一抹强烈的妒意横生心间。
她,为了方宗尧不惜下跪,她,为了方宗尧不惜冒险胁持黛儿,而现在,她竟不问父母死因,第一句话却仍是方宗尧!
她可知道,当她屈膝下跪那一刻,他的心已裂成了碎片,他恨不得杀了方宗尧,更恨不得杀了他自己!
双手十指紧紧掐进掌心,他终是强压下自己就要脱口而出的“他死了!”那句赌气的话,心底里终存了一丝的奢望,告诉自己,不要再激怒她!
他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来,不避不闪地看向她,语气轻却真实:“我不知道,他被他的手下给救走了,我命守城的驻军,若遇他们,放他们走!”
叶蕴仪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她冷冷地道:“潘天一,若是宗尧能够平安无事,以方伯伯的大度,看在国事为重的份上,当不会与你计较这一枪之仇。可是,”
说到这里,她不由厉了声:“可是,宗尧若有任何不测,以方家的势力,迟早定会报此大仇!”
潘启文心中钝痛,即便是为了潘家军,他也不可能让方宗尧死,那一枪,是他身后的军官所开,目的就是要方宗尧出事,那么,他潘家军就再不能投南方。
她便连这个帐也要算在他的头上么?
他垂下眼帘,轻声道:“你这一番连消带打的话,所费的心思,不过是怕我不放他!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他心中更痛的是,她为了别的男人的算计!
叶蕴仪脸上是清清冷冷的笑:“潘天一,我爸以前总说,人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便是愚蠢!我叶蕴仪即便蠢到极致了,也不至于还会在已经看到自己一次次信你的下场之后,还去傻傻地自己骗自己吧?”
潘启文张了张嘴,那一句到口边的“我不会再骗你”,终是咽了回去,他知道,即便他说出来,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只听叶蕴仪静静地说道:“那现在可以告诉我,我父母的死和蕴杰被绑架,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吗?”
潘启文闭了闭眼,该来的,终是逃不掉。
睁开眼来,他满脸的愧疚与沉痛:“日本人原本计划是要刺杀你,然后将与你长得十分相似的林婵凤安插到我身边,结果却阴差阳错,导致爸、妈的惨死!”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只见她面无表情,尽管一双手死死地扒住桌沿,却仍是止不住浑身的颤栗。
潘启文咬咬牙,一口气又接下去说道:“方家查到了这一消息,我为了隐瞒身份,更怕你知道以后会离开我,所以,为了阻止你与方宗尧见面,我设计绑架了蕴杰,又让我的人救了他,这样,蕴杰便可以不通过方宗尧就来到你身边。”
“可是,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蕴杰竟还需要再加服五天的药,我一得到消息,便命他们将蕴杰立即送回方家治病,却终是晚了。”
叶蕴仪撑住胃,弯下腰,全身已抖得如筛糠,潘启文心中骇怕,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她搂进自己怀中,死死地箍住了,在她头顶哽声叫道:“蕴仪,我已经杀了林婵凤和指使的山本,还有那几个下手的日本浪人!我、我已将他们的人头放在爸、妈的灵前祭奠!”
“不!”却听叶蕴仪一声尖叫,她死命挣了开来,潘启文见她如此,也不敢用强,只好松开她,却见她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又急急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把挥开,她死死地撑住了自己,一只手指向潘启文,恨声哽咽道:“不,你有什么资格叫他们做爸、妈?”
床上的蕴杰被惊醒,他怔忡地坐起,突然急急地下了床,冲到叶蕴仪身边,搂住了她的腰,惊慌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
叶蕴仪一把将蕴杰扯进怀中,似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般,紧紧地搂住了他,将自己缩成一团,头搭在蕴杰幼小的肩上,终是痛哭出声。
蕴杰不知所措地向潘启文望去,却见姐夫竟是闭着眼,眉头紧蹙,撑在桌上的左手不住地轻颤,垂立身侧的右手握得指节发白,下唇已被咬得渗出血丝。
蕴杰更慌地抚上了叶蕴仪的背,叫道:“姐、姐!你怎么了?”
叶蕴仪一把抓起蕴杰的手,“啪”的一声拍上了自己的脸,哭道:“蕴杰,是我!是我害了爸妈,又害了你!”
这声脆响,似一把又细又尖的锥子,直戳在潘启文心上,戳得他一哆嗦,他额上青筋突地一跳,睁开眼来,一步上前,抓住了叶蕴仪就要再打下去的手,脸上痛苦地扭曲着,他红了眼,哑着嗓子低声吼道:“蕴仪,你要打就打我!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叶蕴仪挣脱不开,另一只手愤然挥起,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潘启文脸上,狂乱地叫道:“你滚!我不要再见到你,你滚啊!”
门外已候了多时的文四和小清,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小清抱过蕴杰,轻声低哄着,终于将蕴杰带了出去。
叶蕴仪满脸泪痕,怔怔地看着蕴杰离去的背影。
文四叹口气道:“少爷,少奶奶有着身子,经不得激,你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潘启文如梦初醒般,一脸惶恐地收回手,急慌慌地说道:“蕴仪,我走!我走!”
他看了看呆呆跪坐在地上的她,低声恳求:“地上凉,你先起来好不好?蕴仪,就当我求你!即便你不顾你自己,也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他的声音里,低声下气外竟是带上了一丝似比地上那身影还要无力的脆弱。
听到“孩子”二字,叶蕴仪浑身一震!她的手情不自禁地轻抚上了小腹,向下看去的目光也柔软下来。
突然,她原本有些许温柔的目光竟变得呆滞,喉咙中发出呵呵的渗人的笑声:“呵呵,孩子!孩子!”
她猛地瞳孔一缩,抬头向上看向潘启文那目光中,有讥诮,还有一种深深的痛恨和厌恶。
潘启文一凛,浑身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他紧张而戒备地看向她,只见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抓起身旁的凳子,用尽全力向微微隆起的肚子击去!
潘启文大骇,飞身上前,因为用力过猛,他一下子跌趴在地上,却仍是伸出胳膊,死死地抓住了她向下猛击的那张凳子。
他堪堪抓住凳子的手向下重重地一沉,这让他意识到,她那一下真真是用了全力!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冰凉!
他将凳子扔向一边,颤栗着爬起身来,浑身发软地跌坐在地上,背上冷汗瞬间已湿透衣衫!
他侧过身来,双手猛地抓上了她的肩,大吼起来:“那也是你的孩子!”
叶蕴仪刚才那一下,也不过是一时气极,现在也自后怕,她浑身瘫软地仍由他抓住,闭上眼,泪水却大滴大滴地往下直掉。
潘启文一把将她箍进怀中,痛苦地摇着头,口中叫道:“蕴仪,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我怎么办?你究竟要怎么惩罚我?”
他猛地拉开她,抖着声音低喊道:“蕴仪,就当是我求你,我只求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哪怕……”他咬咬牙:“哪怕是为了蕴杰!”
这句话出了口,他心底里是一片寒凉!他没有办法!她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了,他便只有蕴杰这一个可以令她冷静下来的武器可用了!
果然,叶蕴仪一下子睁开了眼:“你威胁我?”
潘启文只听得她这一句,便知她又恢复了理智,但同时伴随这理智的,却是她那如刀锋般的冷硬。
他满心苦涩地放开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她,声音中充满了绝望:“蕴仪,你若说是威胁,那便是威胁吧!现在,我什么都不敢想,我只求你和孩子能平平安安!”
叶蕴仪垂下眼帘,冷声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潘启文突然激动地挥舞着手,吼叫起来:“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我是有错,可你知道我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怕失去你吗?你知道我心中对你父母和蕴杰的内疚,已经快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吗?你知道我欺骗你的同时,自己心里有多痛吗?你知道我那种时时担心被戳穿,每时每刻都害怕你会离开我的如履薄冰的感受吗?”
叶蕴仪浑身一颤,她两手交替扶着桌腿,吃力地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刚一站起来,便一阵晕眩,她急忙撑住了桌面,站直了身子。
潘启文的心,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他却只能强抑住自己想要去扶他的两手,紧握成拳垂立身侧。
却见叶蕴仪背过身去,无限悲哀地说了一句:“即便是真的,那又能怎样?生我养我的父母,终究是因你而死;我唯一的亲人---蕴杰,因你差点病发而亡,更终生病痛不能痊愈;而宗尧,在我和蕴杰最孤苦无依时,一直陪着我们、帮着我们的宗尧他现在却生死未卜!”
潘启文原先的激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脸的疲惫和萧瑟看向她,仍是不甘地问道:“蕴仪,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娶黛儿吗?”
叶蕴仪倔强地昂起了头:“问了又如何?不问又如何?我是相信自己看到的,还是相信满嘴谎言的你呢?更何况,现在来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潘启文终是垂了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眼中带上了最后的一丝期冀,艰涩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蕴仪,如果、如果我说,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呢?”
回应他的,却只是一个独自勉力支撑起来的冰冷的背影。
潘启文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终于黯淡下去。他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沉沉地向外走去。
两个背道而去的身影,在这样的夜里,都是一般的孤寂而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