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吐迈知道只要静静趴在卡拉·南格脖子上,自己就不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即便在围场的驱赶中,奔驰的野象也不会伸出鼻子把人从一只驯服的象的脖子上卷下来。再说这些象今夜也并没想到人。有一次他们听见森林中传来脚镣的丁当声,吃了一惊,把耳朵伸向前,可那是皮特森·莎希布宠爱的象普德米尼,她把链子啪地拉断了,呼呼地嗅着爬上山来。她一定是弄断了桩子,直接从皮特森·莎希布的营地来的;小吐迈还看见一只不认识的象,其背部和胸部留下了深深的绳印。他也一定是从附近山里某个营地跑出来的。
终于森林里没有了象移动的声音,卡拉·南格便从树间站着的地点步入象群当中,发出咯咯声,然后所有的象都开始用自己的语言谈着,并转动身子。
小吐迈仍趴在象脖子上,看着下面许多宽大的象背,扇动的耳朵,高举的象鼻,以及转动的小眼。他听见象牙偶然相碰时发出的咔哒声,象鼻缠在一起时发出干巴巴的沙沙声,大象的两侧和肩膀发出的磨擦声,象的大尾巴不停的轻拂声和嘶嘶声。这时一块云挡住了月亮,他坐在漆黑之中。不过象仍不断地、平静地推挤着,咯咯声仍未停止。小吐迈知道大象已把卡拉·南格包围,无法出去;所以他紧咬着牙,浑身打颤。在围场里至少有火把和叫声,可这儿就他只身处在黑暗里,有一次一只象还把鼻子伸上来碰他的膝盖呢。
然后一只象发出喇叭般的声音,接着所有的象都跟着叫了一会儿。树上的露珠像雨水一样落到看不见的象背上,这时响起了沉闷的隆隆声,最初声音较小,小吐迈不知是什么。可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卡拉·南格先抬起一只前脚,之后又抬起另一只,并相继放下、抬起,像杵锤一样平稳。现在大象们全都踏起脚来,好似洞口击响的战鼓。树上的露珠一直滴到没有了,但隆隆声还在继续,地面似在摇晃颤动,小吐迈双手捂住耳朵不愿听到杂声。可这是一个大震动,有成百只沉重的大脚踏在原始的土地上,使他浑身都在颤抖。有一两次他感到卡拉·南格和所有其他象向前拥过去几大步,重踏的声音变成多汁的绿色植物被压碎时发出的声响,一两分钟后又传来了脚踏在坚实土地上的隆隆声。他近旁什么地方有棵树吱吱嘎嘎。他伸出胳膊去摸树皮,卡拉·南格向前移动,脚步仍然沉重,小吐迈说不出自己是在空地中什么地方。大象一声不吭,只有一次两三只象仔同时尖叫起来。接着他听见象脚的一次重踏和拖动声,隆隆声又响起来。这样一定持续了整整两小时,小吐迈每根神经都觉得痛,不过根据夜空的气息他知道黎明即将来临。
在绿色的山丘后面,露出一大片淡黄色的晨曦,第一道光一出现隆隆声就停止了,仿佛光就是一道命令。小吐迈头脑中的回响还没消失,他甚至还没离开原地,所有其他象都不见了,只留下卡拉·南格、普德米尼和身上有绳子伤印的大象,既看不见他们下山又听不见其沙沙声或低语声,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小吐迈睁大眼睛看了又看。按照他的记忆,这片空地在夜里变大了。中间有了更多的树,边上的下层丛林和杂草又翻了回去。小吐迈再一次睁大眼睛看着。这下他明白了踩踏是怎么回事。是大象踏出了更宽的地方——把茂密的杂草和多汁的甘蔗踩成甘蔗渣,甘蔗渣踩成碎片,碎片踩成纤维,最后纤维被踏进坚实的地里。
“哇呀!”小吐迈说,眼睛十分沉重。“卡拉·南格,我的老爷,咱们和普德米尼一起回皮特森·莎希布的营地去吧,不然我会从你脖子上掉下去的。”
第3只象看着这两只象离开,喷鼻息,团团转,往另一边走了。他也许属于50、60或100英里远某个当地的大王。
两小时后,浑身污泥的普德米尼和四脚很疼的卡拉·南格,拖着沉重步子回到营地,此时皮特森·莎希布正吃早餐,大象也开始叫起来——那夜他们的脚上又加倍缚上了链子。小吐迈脸色苍白憔悴,头发上满是树叶和露水,不过他仍极力向皮特森·莎希布行礼,微弱地叫道:“舞——大象跳舞!我看见啦,我——要死啦!”卡拉·南格把身子蹲下去时,他溜下象脖,随即彻底晕过去。
但对本地孩子而言,是没任何痛处值得一说的,两小时后小吐迈便舒舒服服躺在了皮特森·莎希布的吊床里,头上还枕着皮特森的狩猎服。他已喝过一杯热牛奶,一点白兰地酒,服过一些奎宁。这时他面前坐着许多丛林老猎人,他们头发浓密,身上留有伤痕,把他像幽灵似的打量着;他像小孩那样用简短的话把情况告诉了他们,最后说道:
“好啦,如果我撒了一个字的谎,你们可派人去看,会发现大象把那个舞池踏得更宽了,会发现有许许多多的小路通向那里。他们是用脚踏出地面来的,我亲眼看见。卡拉·南格驮着我看的。卡拉·南格的脚也走得太累了!”
说罢小吐迈躺下去,从中午一直睡到黄昏,这段时间皮特森·莎希布和马楚亚·阿巴寻着两只象的足迹翻过座座小山,走了15英里路才找到。皮特森·莎希布捉了18年的大象,只有一次见过这样的舞池。马楚亚·阿巴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必用脚趾去抓一抓被踩踏得很紧的地面。
“孩子说的是真话,”他说,“这一切都是昨晚才发生的,我已数过,有70条小道穿过河水。瞧,莎希布,那儿就是普德米尼的链子把树皮擦伤的地方!是的,她也来过这里。”
他们面面相觑,上下看着,感到惊讶——因为任何人,不管白人黑人,不管多么聪明,都想不到大象会有什么样的行为。
“45年来,”马楚亚·阿巴说,“我都跟随着我的大象老爷,可从没听说任何小孩见过这孩子见过的东西。上帝呀,这是——我们说什么好呢?”他摇着头。
他们回到营地时已是吃晚饭时间。皮特森·莎希布独自在帐篷里吃着,不过他已吩咐营地里要有两只羊和一些禽,以及比平时多一倍的面粉、米和盐,因他知道将举行一次宴会。
大吐迈急急忙忙从平原的营地赶来,寻找儿子和大象;现在他找到了,可眼神显露出他害怕他们的样子。熊熊的营火在一排排拴住的大象前燃起,宴会在一旁举行,小吐迈成了大家的英雄。大褐象的捕捉者、跟踪者、围赶者和套捕者们,以及知道将野象冲散的所有秘密的男人,把他推来推去,并把一只刚杀的丛林鸡胸部的血抹到他前额上,表示他已成为林中一员,被森林接受,在任何丛林里自由自在。
最后火焰熄灭下去,原木燃烧后的红光使大象仿佛被鲜血浸染了一般;马楚亚——即所有围场的围赶者头目,皮特森·莎希布的另一自我,他40年来从未见过一条人工修筑的路,只有马楚亚·阿巴一个名字(这很不平凡)——这时忽然站起来,把小吐迈高高举过头顶,大叫道:“听着,兄弟们!你们那些大象老爷们也听着,我马楚亚要说话啦!这个小家伙也不能再叫做‘小吐迈’,而要叫‘大象的吐迈’,以前他的曾祖父就是这么叫的。大人从没见过的事他在漫长的夜里见过了,无论大象还是森林之神都喜欢他。他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猎物跟踪者。他将比我马楚亚·阿巴还伟大!他将用一双明亮的眼睛跟踪新的或旧的猎物足迹,以及新旧混合的足迹!在围场里,当他在野象肚皮下面跑来跑去拴他们时,也不会有任何伤害;即使他滑倒在奔驰的公象脚前,公象也会知道他是谁,不会踩死他的。嗨嗨!我戴着链子的老爷们,”他顺着一排桩子猛跑,“这个小家伙看见你们在隐藏的地方跳舞啦——这情景大人还从没见过呢!你们要尊敬他,我的老爷们!莎拉姆,我的孩子们。向‘大象的吐迈’行礼!冈加.帕斯哈德,注意呀!黑拉.加杰,比尔次.加杰,库嗒.加杰,注意呀!普德米尼,你在舞场见过他,还有你,卡拉·南格,我的大象宝贝!——注意呀!咱们一起向‘大象的吐迈’欢呼。巴拉奥!”
听见最后一声大喊,所有的象都猛地把鼻子一甩,让鼻尖碰到前额上,然后他们高声欢呼——发出像喇叭似的隆隆声,然而只有印度总督才能听见,听见这围场的呼声。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吐迈,他看见了大人从没见过的事——大象们夜里在卡罗山深处独自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