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什么,我朝阳台跑过去,外面有些黑,又是这么高的楼层,可是我还是能看到楼下的那个人。就在这时,又是一簇耀眼的花火将他美好的脸庞照亮。我回身看了眼表,不过刚刚过十点。
顾不得陈年的注视,我连拖鞋都来不及换就跑下去,在距离他十米的位置停下。当天空再次被点亮,我冲进他朝我伸出的手臂里。
“知道你等得难受,其实我也等不及了,所以早点过来,”烟花的巨响让耳边的声音变得飘忽,“以后过年,都要开开心心的,知道么?”
明明点着头,眼泪却像下落的花火般散满他的肩头。
年轻是一种本钱,说白了也是一种幸福。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心里再绝望,却还是会对未来抱有微弱的希望。无论前一秒如何抱怨过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只要一点点回暖就又开始相信未来有美好。
相信未来有美好。这七个字,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充斥了我整个生命。
曲城正式陷入了高三最后的炼狱期,他学的是文科,需要背的东西多到完全可以埋掉一个人。于是乎,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找我了,但是会每天都发信息或是打电话给我,说一些简简单单的话。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所以我们理所应当的连加油都不用再多说。
我上的补习班,讲课速度超快,也会发一些习题试卷,但是比起正规学校,要轻松很多。每天回到家我都例行公事般的给曲城发一条信息,“我到家了”或者“你不要熬太晚”,那个时间段他应该还在学校上课,他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他会回,有时不会,反正我也不介意。
人生或许总是免不了一些轮回的,就比如说深夜还在做习题的我觉得时间倒流回了初三的那年,场景都一样,动作都一样,原因也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我比那时更不能输,我真的觉得输了这次就等于输了全部。
比起他为我所做的,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我何尝不知道他所说的每个期许,都不是逼迫的意思,而是希望我可以变得更好。
忙碌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好事,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是个太空虚的人,一旦闲下来身体里的黑洞就会拼命叫嚣,好像不弄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似的。所以假如有事情能够完全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态就会变得平稳,随之的所有,包括人与人间的关系都会趋于正常。在补习班里认识了几个女生,因为都是读职专,境况相似,于是开始有交谈,慢慢的便可以在中午的时候,下课的时候一起出去买饭吃,顺便开点小玩笑。
这样的关系,很像朋友。
还有,我和陈年的关系也逐渐变得缓和,虽然沉默依然是贯穿我们大部分的相处时间,但是至少我可以长时间和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了。至少这样的我们,更接近世人对于父女关系的普遍标准。甚至在交谈的时候,我也开始学着怎么压低语调,显得不再尖利,不再满身是刺。
“梦梦,你在看书么?”
陈年来敲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表,八点多,一般这种时间他都在自己的屋里备课或者看作业。“嗯,有事么?”
“你出来下,我给你点东西。”我把门打开,看见陈年手里拿着一叠书本卷子,“我托人给你找来了一些别人用过的书,上面有人家划的重点范围。还有历年的卷子,你自己做做看。”
我点了点头,“谢谢爸。”
说出这句话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倒是陈年,竟一下呆住。我看着他,突然有一点心酸,这些年有我这样的一个女儿,满是疲惫的同时,他大概也一样感觉不出家庭的温暖。我回身把那叠资料放回桌上,然后走出门,“爸,我们聊聊吧。”
我和陈年坐在客厅沙发上,起初没有开灯,可是这样的氛围显得太过寂静,让人无法开口。待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把所有灯都打开。陈年手里捧着茶水,缓缓的开口,他的声音透过杯沿上方的水蒸气,显得有些不真实:“你想说什么?”
“其实……你早就知道曲城的病了吧。”
“你知道了?”我说这话时语气是平静的,没想到陈年反而比较激动,我才想起我确实没有提过我知道了曲城的病的事,“对,我第一次看那孩子就觉得脸色不对,我问过他,他没瞒我。当时我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没告诉我?”
陈年沉默了半晌,摇摇头,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接受这件事。”
“你怕我无法接受,或者说受刺激。可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么?我真的不介意。”
“算了……梦梦,我知道我再说任何劝阻的话都无济于事,我做了一辈子老师说了一辈子大道理,然后发现在你这里全部都变得没意义。我说你们还年轻现在什么都决定不了,你肯定会觉得我虚伪,你们肯定会觉得你们两个人的力量足够战胜一切。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旅途里都要扮演很多的角色,我演得最失败的一个就是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甚至还没有那个孩子做得好,所以我没资格去要求你什么,我也知道我没办法阻止你。我只能说,相信爱,心里有爱永远都不是错的,但是你的心里也随时要有失去爱的准备。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你要学会支撑起你的世界,慢慢还要学会支撑起别人的。”
这是我记忆里陈年对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也是最没有中心思想的一段。我只能听出他的力不从心,以及他对我与曲城的未来深深的担忧。只不过那担忧无法阻止我前进的脚步,我的人生从来都是这样,需要借助一个愿望来发光,需要借助一个点来证明——我活着。
当天气逐渐转热,我生命里最关键的日子到了,春考在四月份,比真正的高考早两个月,也没有那么多人会关心。甚至,我相信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考试。我依旧是自己一个人去考场,在考场门口接到曲城的信息。他说:“把这两天熬过去,快点来找我,想你。”他不说“好好考”“加油”那些让人紧张的话,而是换一种方式逗我开心。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轻松的开始了考试。
这两天过得非常快,快到我考完最后一门出来还恍惚的以为转天还要考,幸亏手机上的日期清清楚楚的告诉我,结束了。我不敢说我考得有多好,我只知道我发挥出了我全部的水平,除非……除非噩梦重演。我看了眼还早的时间,直接去了曲城的学校。
事先没有告诉他,我要给他惊喜,他下晚自习要八点多,我买了KFC跑到他的班上。走到门口时,正好下课,一个之前见过我的人很熟络的和我打了招呼,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门边向里面探头。不等我叫,他就看见了我。
“这么等不及啊,刚考完就跑来。”他笑着走到门口,不顾别人眼光伸手把我散落到前面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
“我是为了给你送吃的好不好,喏,”我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趁热吃。”
曲城没有接那个袋子,而是直接牵起我的手往楼下走,“这个课间时间长,咱俩下去一起吃。”
坐在操场边上,我抱着可乐听他讲没见面的这一段他都在干嘛。他一句也不问我考试的事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用手肘碰碰他,“我以后常来找你吧,反正我也没事了。”
“不要。”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的拒绝,我不甘心的把可乐放到地上,用又凉又湿的手掰正他的脸,问:“为什么?”
“你来了我怎么学习啊,”他拉下我的两只手,握着没放开,“一个星期来一次。”
我撅了撅嘴,“好吧。”
“拉钩。”他伸出小拇指自说自话的勾住我的小指,“到时候可不要每天都赖在这儿。”
考试分数在一天早上送到了我家,我拿着身份证穿着睡衣去取了那个折成信封状的东西。拿过手机给曲城发信息,“成绩来了,我不敢看。”发出以后,我嘲笑自己实在傻得可以。
没想到曲城马上回过来——“拿过来再打,我也要第一个看。”
看完这句话,我吓得一哆嗦,迅速就揭开了那个分数。我可不敢直接拿去给他看,万一……我害怕看见他失望的表情。可是真实是,那个分数很喜人,每一科都达到了我的最高限度,我可以稳稳地上一个很好的大专,如果愿意花一些钱,或许还可以去上一些学校的三本。这几乎是春考最好的结果了。
我深呼吸了几次,合上分数,装成自己还没有看过,飞快地跑去曲城的学校。
“不错哎,”曲城翻开我的分数,“我上网查过,这个分已经超出分数线很多了。”
“是么?我不知道。”
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无可奈何的说:“你就装吧,你肯定是看完了来领表扬的。”
既然被看穿,我干脆就耍起赖来,摇着他的胳膊闹:“到底给不给表扬啊?”
“给。”曲城的身子突然倾过来,轻轻亲了我一下我的脸颊,他的吻总是那么温柔,若有若无却带着许久才能消散的温度。
我看了看左右,没有人注意我们这边,作为回礼,我也极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你好好努力,我走喽。”我跑远一些回过头看见他微笑的目送着我,光笼在他的眼睛里,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闪闪发亮。
陈年回到家看见我的分数后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回身对妈妈的遗像说,“你看,梦梦多有出息啊。”
那一刻,原本高高兴兴的我,突然有那么一点想哭。我吸了吸鼻子,躲进了屋子里。
曲城放温书假之后,我去过他家一次,恰巧他爸妈都不在家,我也乐得轻松。虽说表面看上去他爸妈都好像接受了我,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不对劲儿,在他们面前总是手足无措。曲城总是笑我瞎紧张。
他的功课一直很好,在我看来就是直接去考也没有问题,不过他还是很专心地看书,除了时不时转过头来看我在干什么。其实我不过是在看他而已。
火热的六月,连续高温,室外温度竟然达到四十摄氏度。高考总是很兴师动众的一件事,限行,静音,出租车迎来了好生意,当然更多的是私家车一排排停在考场门口。因为知道曲城妈妈会送他去考场,所以我就没有去,而是待在家中不停地看表。
这两个月我过得最为平静,我报了安城最有名的一所专科,学里面最红的专业。接下来,我只是等待着他履行完我们约定的另一半,那样我的心就会彻底安宁下去。好不容易盼到他考完一门,我赶紧编辑好信息想给他发过去。发出前一秒却又犹豫着删掉了。
电视上说不可以问“考得怎么样”这些话。我忍了又忍,还是把手机放到一边,静等着他给我消息。
没想到一直到所有科目都考完,曲城才给我打电话,那个时候我等得都快吐血了。每天都不停看手机,晚上也调成震动放在手边。听出我的口气不大高兴,曲城在电话那边笑起来:“我考试这几天根本没开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胡思乱想半天最后还是不来吵我。”
“你就是吃准了我!那……你考得怎么样?”
“还好啦,没什么大意外,”曲城假装在那边沉吟了一下,“我在考虑要不要明天约你出来,天太热,要不还是……”
“你敢说‘算了’!”
“哎哎,敢威胁我了哦。好吧,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太阳白花花的,确实热得人难受,“还是我去找你吧。”
“你乖乖等着吧。”
永远都拗不过他,明明他也没用什么强势语调,可是最后都是我在妥协。想到这儿我莫名其妙跑到卫生间照镜子。那面镜子摔碎以后,陈年又给我买了一面新的,比之前那个要大很多,挂钩也换了更结实的。镜子里的我一头漆黑的长发,整齐的刘海,不施粉黛的脸,看起来和马路上那些穿着及膝裙的乖乖女没有两样。从前那个暴戾的我哪里去了,那个自暴自弃觉得全世界都与己为敌的我哪里去了。和曲城在一起的时间,他用他自己的独门秘方治愈了我的顽疾。现在它已经结了痂,虽然还在,却不再疼了。
满怀着希冀躺下,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却发现外面下起了暴雨,雷声滚滚有些可怕。掏出手机看下时间,才六点多些,给曲城发了条信息,“下雨了,好大,你还是别过来了。”
大概是因为时间太早,没有收到回复,我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九点,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感觉差不多就起来。等我收拾完床走出去赫然发现曲城和陈年在聊天,湿淋淋的伞打开着放在门口的垫子上,他看见我笑了一下,我赶紧抓了抓一睡醒就乱七八糟的头发躲进了卫生间。早应该料到会这样,我的话根本决定不了他的思想嘛,我对着镜子一边梳头发一边没有小小的懊恼着。
“下这么大雨你还来干什么?”
洗漱整齐,我才走出去坐到沙发上,身上还是穿着睡衣。陈年去厨房,好像要沏茶的样子。
“下雨凉快呀,总比大太阳好。”
“可是下雨出门很不方便哎,”外面一会儿一声巨响,“而且……”
“原来你怕打雷啊。”
“才没有!”
“好,没有,那我们走吧。”
没办法,我只好站起来回房间换衣服。等我换好衣服出来,曲城已经把伞收起来站到门口,我看向陈年,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议,我甚至感觉曲城刚刚都跟他说完了。
夏天难得的凉快确实就是雨天,只不过走路相当的困难,满地都是积水,还要躲避飞驰的汽车,否则就会溅一身泥。所幸的是出门走几步就是车站,曲城拉我上车,雨天公车根本没有座位,他让我扶着座位把手,然后用手臂将我围在他身前的区域,这样即便怎样摇晃,人怎样多,也不会碰到我挤到我。
每次过马路都会条件反射地牵我的手,每次走在马路上都会让我走在靠便道的一边,每次坐公车如果只有单人的位置都会让我坐。这样的贴心,如同冬天围在嘴边的绒线围巾,每次呼吸都会让脸颊暖融融的。站在开得比较慢的公车里,我经常会因为缺氧不停地打哈欠,可是只要有他在我身后,我就会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向后靠一靠,就可以靠在他的怀抱里面。
要去的是在城那边的科技广场,里面全部都是电脑和电脑耗材,曲城考上大学后要买笔记本电脑,所以拉我来陪我看看。车开到一半时有了座位,只不过不是并排的两个,而是前后。曲城让我先坐下,然后跟我旁边的阿姨说,“阿姨,能和您换个座位么?”
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怎么回事,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我都没有去过城那边,据说房价地价都很贵,而且很多产业园区。”其实坐在一起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两只靠得近的手就很自觉的牵到了一起,“你去过没?”
“去过一次,还是小时候。我爸单位组织技术参观,他带我去。那时那边还很荒凉,都是工厂,现在那边很繁华的。”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我去过他家很多次,也不知道他爸妈是做什么工作,“我每次去你妈妈都在家。”
曲城把视线从窗户上的水滴收回来,转头来看我:“从我检查出这个病,我妈就没再工作,家里明明有二胎指标,她也没有再生。我妈牺牲很大的。我爸是个国有单位的技术员,现在其实也不是太景气了。”
分明是我挑起的问题,可是等他说完我却没有话可接了,只能点点头,然后低下。不过曲城好像早就料到一样,松开一直拉着我手的那只手,揽了揽我的肩,“不说这些了。你头发比我们刚在一起时长多了。”
“当然,它会长的嘛。”
“千万别剪掉,我喜欢你这么长的头发。我还想看看到底能留多长呢。”
“你喜欢我就偏不留,哪天你惹我不高兴我就去剪掉,”我对他一副宣告所有权的语气一边假装不屑一边又有点小欢喜,“反正剪比留快多了。”
“你就不怕你这次剪了,我就看不到它再长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