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我的泰然自若,李思思显得更加不自然,她不回答我的话,只是直直的看着我。我发现她和之前不大一样了,更加瘦,眼睛微微水肿,显得特别憔悴。然而她看着我的表情又那么让我捉摸不透,好像有剧烈的喜悲藏在后面,此刻先都化成隐忍。
“你怎么了?”我还是忍不住问。
“你知道他死了么……”
我终于明白了是什么让她这样失魂落魄,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一直都有联系,更没想到沈超的死竟然会给她这么大打击。“我知道。那是意外我们都没有办法,你就……”
下一秒一片混乱,有的女生都尖叫起来,因为李思思突然用巴掌截断了我的话。因为根本没有防备,所以这一下挨得结结实实,我甚至听见了耳鸣。李思思站在我面前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滚,好像挨打的是她一样。我以为紧接着她会歇斯底里的冲我喊些什么,可是她只是哭的发抖,然后第二次举起了手。
“够了,”在她第二个巴掌落下前曲城挡在了我的座位前面,“这事要怪就怪我,跟她没关系。”
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心算了一下这是他第几次出面保护我。所幸的是李思思第二个巴掌并没有落下去,她刚才那一下已经用尽了所有气力。
“陈梦,你是个冷血动物,你不是人!”李思思看着我和曲城,半天只颤抖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的嗓子哽咽的快要吐不出完整的字,之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下去哭了。
我懂的,她一定是从知道消息的那天就一直强忍着心里的难过,她只能在同样认识沈超的我身上用仇恨来转移心里的疼痛。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正式交往过,但就算有也只是给自己的折磨更深一些,地下恋情的最大特点就是,无人可以分享,也无人可以哭诉,当一切结束,多冰冷的结尾都要自己吞掉。
这对于她来说太沉重了,她没办法一个人担当。毕竟她不是我,不是在她眼里冷血无情的我。
“痛不痛?”曲城从老师办公室借到毛巾和热水帮我敷印记明显的脸,他的手隔着毛巾放在我的左边脸颊上,依旧可以感觉得到。
“还好啦,你去上课,我不能拐好孩子逃课的。”
曲城拧着眉毛看我,完全不理睬我笨拙的玩笑,“喂,搞那么严肃干什么,人在江湖混挨两巴掌算什么,是不?”
他还是不说话。
“去上课去上课,我马上就回去,”我把毛巾从他手上接过来,推他出水房,“我自己来就行了,喂——”
他的拥抱突然围拢上来,和上一次误打误撞,将错就错不一样,这一次明明白白是他的主动意愿。他只比我高半头左右,脸颊轻轻贴着我的耳朵,让我的右半边脸也开始发热起来。“这是学校哎。”
“在一起吧,”好像怕我没听到一样,“在一起吧,我们。”
从没想过会是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可是为什么是这种时候。我不着痕迹的与他分开来,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曲城沉默地看着我,我想他是懂的。末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转身朝教室走去,我听到他说:“我很怕过了这个时候我又会没有勇气。”
不管怎样,绝对不能在我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我不能忍受他因为愧疚或同情和我在一起,更不愿他之后视我为拖累。毕竟我们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应该足够我变得更好。电视剧里不是常常这样演么,女生希望能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和自己最爱的人牵手。
虽然是在还无法预言以后的年纪,我依旧在心中笃定,他是我此生最爱的人。
春夏的味道开始明显的时候教室后面的黑板写上了距离中考还剩100天。每一天放学之后班长会去后面把数字改掉,从三位变两位,然后越来越少。心上悬挂着一个点滴瓶,每一天都有东西在疯狂注入,知识,以及烦躁紧张的情绪,而每一天也都有东西在溜走,但那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曲城一模的时候语文考了109分,英语考了112分,在全区都可以排得上名。我看着老师夸奖曲城时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手上勉强及格的卷子被指甲划破。“恭喜。”我走到他座位前摆出一张开心的脸。
“你很厉害了,”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开心,仰起脸看我,“有多少人每天上课都没有及格呢。”
我牛气地说,“那当然。”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学校角落,我将那一张张试卷撕成不能再小的碎片,一捧又一捧扔上天,再看着它们变成夏天里的雪,全部打在我的脸上。
中考那天我和曲城分在两所不同的学校,但距离并不远。前一晚我还是过了零点才睡,并没有什么紧张,倒是转天路上的那些家长让我有了这是个很重要日子的感觉。到了那所陌生学校的大门口,时间尚早,考场还不开放,我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竟然看见曲城的身影从远处靠近。
“你怎么来了?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考场么?”
“时间还够,来看看你,”他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吃了再进去,省得晕场,而且对脑子好。”
“总给我糖吃,你就不怕我吃成猪啊?”
“没事,猪我也挺喜欢的。我走了,考完给我打电话。”
我站在原地咀嚼着他言语中的暧昧,如同口中的巧克力一样柔滑得注入心脏表层,开始发挥它的效用。我随着巨大的人流涌进学校,找到自己的考场和座位,一切规规矩矩有条不紊,犹如一匹平整的绸缎。
而等待分数的日子,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在一端蓄势待发,看最后会剪出一袭华美的旗袍,还是一堆残破的废料。
那个分数通过信号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完全无法信服。我神经质地一遍一遍拨打那个号码,可是那个讥笑似的数字始终都没有变过。比一模二模低五十多分,我的语文机读卡居然没有读出来。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虽然我多么不想这样认为。
我知道曲城也查完了我的分数,因为考试后他特意问过我准考证号码,作为交换我也知道他的。当我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分数我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那完全是为了炫耀而存在的三位数字。查完分数之后我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抱着膝盖倚着门坐在地上,恢复一种拒绝所有人靠近的姿态。曲城的第三个电话打来时我按了关机,而陈年在外面敲门叫我出去的声音在我听来竟像是从宇宙深处传来,那么不真实。
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天亮起来的全过程,但是却是最模糊的一次。天空充满大大小小的波纹,让我感觉自己像是溺在水中。袖口上都是泪水一直没有干透,脸上紧绷得好像能够提取出盐粒。我爬到床边翻出包里还剩下一半已经有些融化的巧克力,一股脑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只在舌尖徘徊了一下下,却在喉咙留下了经久不去的苦。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物极必反。当你越孤注一掷将一切都贡献给一个希望,你才越怕输。可是没有谁能够保证自己百分之百不会输。
“梦梦,你把门打开,你得吃点东西。”天刚刚亮起来陈年又来敲门,我麻木地看着那道门突然举起包狠狠砸上去,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书,笔袋,水瓶,还有那张过了期的准考证通通掉在地上。房间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我想像不出陈年的表情。
门铃声在这时响起来,我听见陈年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的房门口,“叔叔,我……”
居然是他。桌子上的表显示时间6:35。
“来,进来,你来劝劝她也好,”陈年让曲城进屋,“从昨天查完分数之后就一直待在里面,没吃没喝,哎……”
“陈梦,把门开开,”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从前我是多么迷恋遵从,“你这样有用么?!”
没有用,我知道。我蜷缩着身子躺在冰凉的地上,从门底下的缝隙看着他白色的运动鞋。没有用,但我至少可以选择不去做一个漆黑的影子黏在他身后。
“陈梦……”
“滚……滚,滚!”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门外的他喊出这个字,然后原本以为干涩得再也流不出泪的眼睛再次疯涌决堤。
门外许久的沉寂之后曲城冷冰冰的甩下一句话,“你要是想当鸵鸟随便你!叔叔,对不起,我先走了。”一声有些巨大的关门声结束了一切。
他说得对,我就是一只鸵鸟,长着和泥沙相同颜色的丑陋羽毛,把头扎进沉闷的沙里,还一个劲儿的对自己说,“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多傻。最傻的是这只鸵鸟还曾经妄想过有一天羽翼进化,能够飞上蓝天。
但是鸵鸟也有鸵鸟的倔强,我愿赌服输。
当天晚上我就打开了房间门,陈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见我立刻站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挥挥手,“饿了,想吃饭。”厨房里是做好却动也没动的饭菜,我热了热,搬到桌上和陈年一起吃。他一直都在不安地盯着我看,似乎等待我开口说什么,可我无话可说,只是一切恢复原状。
一个连线都没有上的分数只能上一个职专,所以报志愿的那天我没有去,连毕业证都是陈年帮我拿回来。手机里面曲城的号码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彻底对我失望了吧。
“恭喜你考上市重点高中。”然后将他的号码设上来电拦截。
恢复原状吧,忘记“在一起”那句虚妄的话。
漫长的暑假之中,除了陈年有一次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的“那个教你英语的男孩子……”,曲城这个人真的就好像从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样。可是明明心里的一个位置被占满了,挪不走,丢不掉,沉甸甸的无比辛苦。临开学前的那一晚我又失眠,坐在床上把包里一次次塞满东西,再一次次倒扣在床上。第三遍的时候一颗不知何时遗落在不易发觉角落里的水果糖突然掉落在我身上,我捏起它暗暗用力,想要抬手扔掉,却最终还是放在嘴里,用牙齿拼命咬碎,那些甜蜜的汁水迅速冲进胃里。
与身体里那种叫寂寞的毒素相抗衡。
我报的职专距离家很远,所以我开始住校。其实这一切都是我一早计划好的,陈年也没有多加阻拦,只是叮嘱我一个人在外要小心些,与人和善。开学第一天陈年也上班,所以我一个人提着巨大的行李箱倒了两趟车到了学校门口,刚一下车我就把行李箱扔到一边,蹲下去吐了。夏天拥挤的车厢,满是燥热和汗味,我忍了又忍才没在车里吐出来。“没事吧,”有一个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蹲下轻轻拍我的背,“吐出来就好了。”
我无法置信的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曲城。
为什么他总是看见我最狼狈的模样,为什么我最狼狈的时候他就会出现。
“没事,”我用水漱了下嘴,拿纸擦干净,“你怎么在这儿?”
“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学校离这里步行也就十分钟?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我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巧合,转念又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曲城伸手摸我的刘海,“只要我想找你,你躲到哪里我都找得到。”
心中所有为抗拒而设的屏障,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才发现其实里面全部都是塑料泡沫,形同虚设,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喂,开学第一天不许哭。”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去死,谁要哭了。”
曲城抿着嘴微微的笑,笑容明朗得如同清晨刺破云层的第一缕曙光。
“那……”他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在一起,现在可以了么?”
原谅我,就算我对上天发了誓,此刻我也会选择承受任何报应,绝不愿让他的手空落无着。缓慢的把手交到他的手上,慢慢的十指相扣起来。后来我从一些女生嘴里才知道,原来恋爱中的所有小细节都有特殊的意义,十指相扣的意思是,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多美的四个字。
我对陈年说我想参加春季高考时,他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却仍是能够看出有多高兴。原本以为大学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一个词,也觉得自己再不会去和谁打什么赌,可是我的想法永远都会被曲城改写,他对我说“考上大学吧,否则我也许会去别的城市上大学”。
“那假如我考上了,你就会留在这儿?”
“可以考虑,”看我一脸失望的表情他拉过我的手,“才高一哎,你想的是不是早了点?这一次你有三年,重新开始,来得及的。”
我点头,然后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他那么瘦,让我有一点点心疼。
第一学期要结束时又到了冬天,我的生日就是在冬天。陈年曾经对我讲过,妈妈生我的那天下了三十年未遇的大雪,积雪厚得阻碍了所有交通工具,他就是在那样的天气推着借来的三轮车愣是把即将分娩的妈妈送到了医院。记忆里我从来都没有正式过过生日,那一天和平常没有不同,只有陈年会给我做一碗面。
生日的那天正是周六,我从宿舍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看到外面一片银白。其他几个室友早早就出去玩了,我穿好衣服靠着墙背语文课文,突然听见曲城的声音,他在楼下大喊“陈梦,陈梦”。
放下书跑下去却找不到他的人,正当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时,眼睛被一双很凉的手蒙住。“喂,我知道是你。”
“朝前走,拐弯,慢一点,好,”曲城没有放下手而是指挥我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走路,“一,二,三——”
眼睛被释放的瞬间我看见宿舍楼后一大片没有被践踏过的雪地上用蜡烛拼成的——陈梦,生日快乐。
“你……你很恶俗哎,”一束束微小的火光在一整片冰天雪地里摇曳,看得人心里涌动出温暖,我冲动的转过身跳到他身上死死搂住他的脖子,“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了,我一直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