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别再随随便便说这句话了,一点擦伤没事的。”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柔软的安抚,我的眼泪却掉下来。我的手在他的手上越来越用力,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到灰色的地面,和泥土混在一起。
“对不起……”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过路的人都投来奇怪的目光,我知道这场景太容易让人误会了,可是该怎么办呢,我永远都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哭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能够抬起头了,我一鼓作气对他说,“你走吧,你说得对,我就是只会让别人担心,谁和我有关系谁倒霉的。手要记得快点擦药。再见。”说完我故作洒脱的擦过他的肩膀朝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曲城说话不算数,他救了我。
我转过身想要看他走没走,却意外的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还不等我抬头,那个人略显小心的用手臂环住了我。
准确的说,我撞进了一个让我安心的怀抱。
我们的第一次拥抱,我将眼泪落满了他的肩膀。
那一年是我们的十六岁。
当然,在我少有的能够够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也不是不清楚,陈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只想要默默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帮我扫清路上的碎石。可是我总是不领他的情,太过固执和一意孤行,所以很多时候他也不确定自己做得对是不对,也跟着我走了很多不必要的弯路。比如,他给我找英语老师的事。
没错,那次遇到的阿姨,就是陈年拜托再拜托给我找的英语老师。人家本来就很忙,平时上课,六日在外面还有办提高班。可是这么简单的事陈年却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所以他单独找了曲城谈。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坐在马路牙子上,我问曲城。
“你爸爸很爱你。他怕如果愣是把老师找来,你会不接受。”我沉默,“陈梦,别再倔强了,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对你好的人,你自己也不好过,不是么?”
“就算是他去找你,让你不要再来了,你也没有必要用这种方法吧,搞得我……”
“我也想直接说,可是……除了这样,我说不出口。”
我把他的手抓起来,手心朝上,轻轻地吹。“你等会儿我。”
我跑到最近的便民药房,买了一包棉签,买了止血药,然后又在外面买了瓶矿泉水。“再不弄干净的话会感染的。”我一点一点用棉签把伤口上面的土和血迹擦去,“应该会疼哦,疼的话……”我抬起头,他的脸突然靠近,有一点点温热落在我的唇角,稍纵即逝。
天很冷,还在刮风,我却感觉自己的脸火烧火燎像是要爆炸,我低着头半天都没有抬起来。在时过境迁之后我想起来才明白,只有第一次这样青涩的亲吻,才会笨拙的连唇都对不准。可是过后很久我想起来这一幕,心里依旧柔软得可以拧出泪来。
我很顺从的接受了那个新老师,也很努力学习。其实一直以来让我甘心转变的人,就只有曲城而已,从一开始就是他将我从那个通往死路的路口推离,然后带在身边,告诉我,“你要为我变得好起来”。我终于发觉自己最大的结症是什么,那就是无所付出,我无法通过别人来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总是空落漂泊。可是现在,当我决定要为别人而活,在做这个决定的瞬间,我就感觉到身体里蓄满了全新的力量。
是他,让我重生。
但是谁会相信我和曲城明明已经知晓了彼此的心意,有过短暂的拥抱,轻浅的亲吻,却没有认真说过“在一起吧”这样的话。他不说我不了解是为什么,我只知道我还没有那个自信。
我怕我不配。浴火之后重生的如果不是凤凰,那么会不会是烧黑了身体的乌鸦。
所以我在心里和自己下了一个赌注,如果我能够考上高中,就用力去抓住眼前美好的一切。但假如……我会退出他的生活,退回自己原来孤身一人的狭小空间。
曲城说:陈梦,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伤人伤己呢?他从来都叫我“陈梦,陈梦”,全名全姓。可是为什么听着他的声音,我甚至会觉得这个叫“陈梦”的人应该是个颜色透明的甜美女生,有着和他一样的明亮光晕。
初三永远有着让人措手不及的迅疾,天越来越暖,我就越来越急燥,每天除了吃东西出去倒水,几乎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和陈年的交流只是他上下班开关门的声音,有时候他会过来敲敲门,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随口答,他便离开。
我甚至觉得他只是想确定,我还是在的。
夜已经深了,桌子上的电子表刚刚跳过四个零的那一秒。又是一天。我揉揉已经消极怠工,对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失去分辨功能的眼睛,站起来打开房门,客厅漆黑一片,我抬眼正好对上妈妈的遗像。无法否认,我是像她的,只是她更加温润一些,而我干枯潦草。突然我听见了陈年房间里有动静,下意识的想要躲回屋里,却已经来不及,陈年打开门看见我愣了一下,“梦梦,天天熬太晚也不好,去睡吧。”
“正打算睡,”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玻璃杯,“想喝水?”
“嗯,嘴干,我倒点水拿进去,你去睡吧。”
也许是光线问题,那一夜我看着陈年,第一次觉得他老了。犹豫的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我来吧。”
把水交给他之后,他许久都没有动,我想他大概是有话想要对我说,只是我们相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各自回了房间。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就听见了破碎的声响,在夜里刺耳到惊悚。我飞奔到陈年的房间,看见刚刚还完好的那个玻璃杯变成四分五裂的残骸,水和玻璃片混在一起,在墙上反射出冷光,陈年捂着头坐在地上。“爸,你怎么了?!”
“我没事,衣服口袋里有药,你去给我拿来就行。”
我赶忙去翻那瓶药,又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来,扶着床沿站起来坐到床上。“梦梦,你去睡吧。地上先这样,明天我收拾。”
说不出“我在这儿照顾你吧”,甚至连一句“你自己注意些”都开不了口,我狠狠咽了一个唾沫,还是静静退了出去。刚刚那瓶药还留在我的手里,借着灯光看清原来是治疗高血压的药,那么刚刚他倒水是为了喝药吧。
我不敢想像假如我已经睡熟,那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躺到床上,满满的睡意竟然全部散去,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去想我和陈年的感情。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成长的全部条件。他待我温和,从不逼迫或暴力施压。他应当好家长的代表,可为什么我却无法与之亲密。我从来叫不出“您”,更说不出关怀的话,甚至连在一起看电视都坐在沙发的两端。可是……我想我并不是不爱他。我的生性疏离已经到了冷漠的境地,竟然连至亲都无法打破。
不自觉的想到曲城,我对他的依赖命中注定般的坚决,他仿佛就是我生命里缺少的温暖甜蜜的那一部分,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完整。拿起手机给他发信息,知道这时候他应该还没有睡:“你在干什么?”
不一会儿,他回过来:“学你,发呆。”
“咱们年级前十名也会发呆啊。”
“陈梦小姐,我要采访你一下,深更半夜来损我很有意思么?”
我看着手机笑,本来已经编辑好的“刚刚我爸爸犯高血压了”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换成,“我明天去学校上课。”
“全学校男生听见你这句话都会很兴奋的。”
“你去死!”我把手指从发送键上移开,又加了一句,“你也会兴奋的喽?”
手机背光20秒陷入黑暗,然后再也没有亮起来。
只有我知道,我一夜都没有睡。
转天早晨我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走进厕所看着小小镜子里那个面色暗淡的自己,用凉水洗了好几把脸,转身要出去时,一直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兀自落了下来,撞到洗手池,然后玻璃溅得哪里都是。我承认我被吓到了,这简直就是“魔镜魔镜,谁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人,然后镜子碎了”那个笑话的现实版。陈年走过来看到这场面也呆了一下,随后看了看墙上那根满是铁锈的钉子,又看了看地上镜子边缘的塑料壳,说:“可能是太久了,挂钩的地方裂了。这镜子还是和你妈妈结婚时她买的呢,回来我再给你买一个吧。”
我退回客厅,脑袋里依旧回荡着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
于是那一天,我还是没有回去学校,也没有打开手机。一直到晚上临睡前,我终于忍不住按了开机键,一条信息也不存在。
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做一个敏感过头的人呢?
真正回学校是一个星期之后,我从衣柜最里面找出那套只穿过一两次的校服,想了想还是化了一点妆,为了遮盖自己苍白的脸色。我在发烧,前一天晚上我被那些物理题弄得要发疯,然后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就睡在那堆物理题中,窗户吹进来的风让那一页页白纸黑字发出似笑非笑的音色。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后又因为低血糖兼发烧导致的头晕摔倒在地上,我想自己支撑着站起来,试了两次居然没有成功。那一刻我从未有过的感到害怕和绝望。
陈年在外面做早饭,依旧是老三样,白米稀饭,面包,煎蛋。
到教室门口时里面已经在上课了,时间分明没有过去太久,可是眼前的一切变得非常陌生。那个语文老师还是老样子,喜欢把手交握在后面,在教室里溜来溜去。曲城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认真做着手中的卷子。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陆续开始有人发现我,他们诧异的眼神又让我有了想逃的冲动。这时候语文老师发觉了大家的骚动,透过门上的竖形窗子看见了门外的我,她的脸上也顿时写满了惊讶。我想也许她已经忘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
沉默地走进教室,一直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我的桌椅已经被当成废物放到了教室后面的角落,我走过去把它们分着搬回原先的位置。桌面椅面上都蒙着厚厚的灰,桌肚里俨然成了垃圾箱,小食品袋,饮料瓶,甚至还有鼻涕纸。四周的眼光直直戳在我的身上,我咬着下嘴唇埋头收拾,尽量什么都不去想。整个教室维系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好像所有人故意将呼吸都放轻,在这样的氛围下我随意动一动都会显得无比刺耳突兀。
整整一包面巾纸都用烂,桌子还维持在一抹一手黑的状态,我向四周搜寻,根本找不到抹布的踪影,再说也不可能去找谁借。心里寂静得好像一座坟墓,我蹲在地上面无表情,手却在书包带上默默收紧。“喏,给你,”一只熟悉的手伸过来,是一包满满的纸巾和一瓶水,曲城蹲下来,把水倒在一张纸巾上塞到我手里,“先把椅子擦干净坐下,下课再去找盆接水。”说完他把东西放在地上,趁机在我耳边极其小声的说了一句话。我相信那些对这个场景乍舌的人都只能看见曲城偷偷对我说了什么,可是绝对听不清楚。
他说,你真是好样的。
很多时候曲城就是我的向导,他总是以一种干净果决的姿态将我从一个僵局中解救出来,让有拥有短暂的勇气。纵使短暂也弥足珍贵。他丝毫不在意那些窃窃私语,异样眼光,他比任何人都勇敢。我用他给我的纸巾和水把椅面擦干净,站起来却依旧免不了眼前一黑,我只能闭上眼睛站上一会儿,然后坐下用剩下的水喝了退烧药。就在这时收到他的信息,“你怎么了?”
“没事,低血糖而已。”
“早上没吃饭么?”
“吃了,没事的,一直都有一点。”
这句话说完,那边就再没有回过来。仔细想一下,似乎每一次都是他那边先行结束对话。除了一些必要的问答,很少会有长时间的闲聊。我握着手机的手松了松,然后随手把它丢进了包里。
下课后我找来盆和抹布仔细把桌椅擦干净,把垃圾扔掉,然后走去曾经很熟悉的班主任办公室。门虚掩着,我还是喊了声“报告”。
“进来。”班主任烫了新的卷发,转回头看见我脸上还算镇静,“我刚听说你回来了。”
“我想和大家一起复习。”
“这样……没问题啊,不过我们已经开始第二轮复习了,你确定你跟得上么?”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因为就我之前的脾气来看,听完这句话应该会立刻摔门出去,那样在办公室其他老师面前她也很难堪。
但是——“我想试试看。”
回到教室走回自己的座位,竟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块巧克力和一包水果糖,我向四周望了一圈,发现许多人都往这边看,看起来他们都知道是谁放的。当然,我也知道。撕开一颗水果糖的包装,把它放到嘴里,立刻充满水蜜桃的香甜。我自己摸了摸额头,退烧药好像发挥了作用。
“你回来了啊……”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吓了我一大跳,我扭过头发现——
——李思思。
从那件事之后我就拒绝再见这个人,之后也真的再没有遇到过,可是此时想起已经过世的沈超,竟然意外的发觉心里早已已经没有什么怨恨了。“嗯,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