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池”唱歌的时候最轻松的就是在台下和老板聊天,老板是个三十出头年纪的男人,虽然开的是娱乐场所,人却喜静,气质里还有那么一点儒雅。我不想加场的时候他不会逼迫我,轮到别人唱时我走下台,他会在角落里给我点一杯饮料,对我说我哪里唱得不好。
我才知道,原来“城池”是一个故事。
“它的意思是守护。”
虽然年龄差距并不到一辈,但他的爱情故事我听起来还是觉得很遥远。当年那个姑娘怀抱着对舞台的憧憬,每一天清晨都在阳台上勤奋的练声,唱那些在当时并没有很多人听的歌。住在对面楼的他是唯一听众。“后来呢?”
“她现在是一对双胞胎的妈妈,”老板说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波动,就像讲别人的故事,“十八岁那年我决定出去打拼,许诺几年后回来给她一个天下,只是最后她还是没有等我回来,和别人结了婚。”
我哑然。原来,这只是一座空城。
“那天你唱歌时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她,”老板突然又开口,看见我的表情很无奈的摇摇头,“小姑娘别害怕,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要是有,你现在还能好好的坐在这儿么?你有男朋友吧。”
我微微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爱情的味道,而且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看我这么年轻能有什么故事,”我举着漂亮的酒杯,装出无辜的口吻,“我可是白纸一张。”
“不谙世事的孩子总是喜欢把自己说得很复杂,而经历过很多的人才会把自己伪装成什么都不懂。可是那些往事是会在身上留下痕迹的,明眼人一看就可以看得出来,一张白纸上只要写过字就不可能再恢复成一张白纸,特别是你无法换一张新的。”
究竟要一个人走过多少陌生道路经过多少寒冷人事才能说出这样了然的话。三十出头有正当生意,酒吧只是副业,或者说只是纪念,却没有家人,至今未婚。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然后睡在酒店。
“想听什么歌吗?”我问他。
“老一点的歌会么?”
“说来听听。”
那天晚上老板点的歌里有一句词是这样唱:“你说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们就厮守到永远”。假如谁也说不出它永远究竟有多远,那么它就随时都可能到期,可为什么即使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守着一座空城。
我在“城池”干了一个月,总体还算平静,虽然也曾有过醉酒后的客人死命要我陪酒的事,但最后酒吧的看场都会帮我摆平。我拿到一个月的工资时发现里面多了五百,我去找老板,他很随意的说:“就当是你陪我聊天的工资。放心,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我站了一会儿,默默把钱收进口袋,“谢谢。”
这笔钱我不能直接给绍凯,只能先存起来。这么久他还没有发现我半夜出来上班的事,因为我几乎都是在他晚上不回来的时候出去,唯一有一次冒险在他睡着之后偷偷跑出去,然后天亮前又偷溜回来,可能他白天真的太累了,睡得很沉,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揣着那一叠钱回去,走到门口习惯性的掏钥匙,抬起头却发现没有那个锁在外面的大锁头。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手在口袋里握紧。正在这时,门开了,想跑已经来不及,绍凯与我面对面的站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进来吧。”他什么也没说,侧身让我进去,他冷静得让我有点害怕。
“绍凯,我……”
“困么?困就进去睡吧。”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却不着痕迹的躲开,走了出去。我的手僵在半空,看起来像是没有生命一样。
我,又让他着急失望了吧。
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床上很整齐,他回来都没有睡的吧。我躺上去,却禁不住席卷而来的睡意,想着等我醒来再哄哄他应该就没有关系了,终于沉沉的掉进了梦里。
我一直都很爱做梦,几乎每晚都会陷进不同的梦境,有时候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也有的连我自己都好奇于它的出处。梦里面我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两排都是高大的白杨,让路显得更加漫长。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脚都磨出了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在我到绝望时突然看见了前面绍凯的背影,我高兴的大声叫他,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用力都出不来声音,腿在这时候也突然像被钉在地上无法动弹。最终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声音。
“绍凯!”掐着自己的脖子醒过来,万幸的是自己还能够说话。惊魂未定的坐起来看时间,发现自己竟然从早上一直睡到了傍晚,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起身出去走到阿毛小哲的房间前敲门,“绍凯,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一会儿阿毛来开门,“梦姐,凯哥还没回来。”
“还没有?!”梦中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我转身朝门外跑,“我去找他。”
“哎,梦姐,”阿毛拉住我,“他只是去找亦哥了,没事的。”
“可是……”我还是想出去,却看见绍凯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事。怎么了?”他伸手揽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回屋里,“你不用担心我的。”
“你生气了是不是?”其实不用问也知道,除了生气之外他不可能这样和我说话,“其实……”
“我没生气,别乱想了。”绍凯静静打断了我想要编造的谎言,又打开门想出去,“我去抽根烟。”
“就在屋里抽吧,没关系,”我不想让他找机会离开,低头却看见他手里已经快要变空的烟盒,“你怎么又抽这么凶?!绍凯,你生气你就说好不好,你别这样。”
“呵,我要生什么气,”他摇摇头,“你不喜欢抽烟,我出去抽。”说完他把我一个人关在了门里面。
明明刚开始平稳安宁的生活又有变冷的趋势,可是假如我对他说实话,他会了解么?我走出去,看见绍凯坐在门口抽烟,他好像又瘦了一点。“绍凯,”从后面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梦儿……你去找过孙亦,对不对?”许久他把我拉到身边,轻轻吐出这句话。
该死的孙亦,叫他不要说不要说,居然还是说了出来。我在心里暗暗骂他,却不得不承认,“是,对不起。”
“傻瓜,对不起什么啊,”他摸摸我的头发,“走吧,到屋里去。”
我和老板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两个星期,我在家里做饭等绍凯他们回来,还和以前一样打打闹闹,晚上他依然习惯性的环着我睡,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枕着他的胳膊静静看着他。其实他算是个漂亮的男人,轮廓硬朗而分明的脸,眯起来坏坏的眼睛,应该会迷倒很多小女孩。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他都不会变心的呢?在黑暗里我因为自己这样傻的小心思而偷偷笑起来。
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我会难过吗?会介意吗?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冬天。春节前两个月超市是最忙的,绍凯他们几乎每晚都无法回来,于是我把一星期三晚改成了每晚。无法否认,我喜欢“城池”的环境,虽然是很小的酒吧,却有着自己的小情小调,除我之外,其他唱歌的女孩子也都是声音轻灵,很少时间会放那种吵闹的舞曲。但正因为这样,除去一部分老客人之外,“城池”的生意总是比不上别家。
“下面我要唱的是张先生点的歌,《爱情》。”后面的音乐刚刚响起,点歌的张先生突然走上台来拦住我:“等等。”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保持着标准性的微笑。
“再加一句,这首歌送给我们的陈小姐。”他的话刚一出口底下起哄似的响起了掌声,我有些发懵,知道又碰上了难题,只好赶紧说,“张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陈小姐,我请了你几次你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就是找空档跑掉,今天我上台请你,你还能不给面子么?一会儿下了台我请你喝两杯酒,不会很长时间。”
“张先生,我是真的不会喝酒,不想扫您的兴,才……”
“别吊我的胃口了,谁信你只是个唱歌的啊。我去和你们老板说今天你的钱我出,走吧。”说完他竟然伸手往台下拉我,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搜寻老板的身影希望他能够替我解围,却看见台下的中央位置一个人正在静静看着我。
那一刻,我看着绍凯深不见底的眼神,拼命挣开了那个男人的手。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让人的脸都显得不太清楚,环绕的射灯又把五官照得诡异而扭曲。我和绍凯就这样台上台下相对着,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还不死心的拉扯我,我很担心绍凯会冲上来打他。可是大概也就有一分钟,绍凯沉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绍凯!”我什么也顾不得,从台上跳下去追出门拉住他很冷的手,“我和你回去,我们回去说好不好?你怪我,恨我,骂我都行。”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一寸一寸将手抽出去,“陈梦,难道你还不明白,看见你这样,我恨的是我自己。”
他居然叫我陈梦。为什么同样的两个字他叫起来显得那么冷漠。我朝着他的背影用力的叫了几声,可是他一直到消失于我的视线都没有回头。背后酒吧看场的人出来问我,是不是有麻烦,他的手刚碰到我的肩膀,我蹲下去撕心裂肺的哭出了声音。
“你没事吧?”一个犹豫的轻浅的男声从我的头上方传来。
我被记忆里熟悉的那部分击中,抬起已经哭花的脸模糊的看见了一个脸庞柔和的男孩子,他的目光清澈如一面湖。
“你回来了是不是……”我突然紧紧抱住他,把眼泪流在他的肩膀上,“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喂,你……”
只顾着沉溺于自己幻觉中的我并没有看到,远处走了一半又迅速折返回来的绍凯看着这拥抱的一幕,默默的闭起了眼睛。
“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哭泣逐渐平静下来之后我猛地放开了面前的人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我眼神更加的无辜。怎么可能是他呢……我定睛去看眼前的男孩,应该还是学生,很像那时我们的年纪。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没事。”
“哦,那我走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看着他越走越远,想要询问姓名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深呼吸了几次,擦干脸上的眼泪,我扭身走回酒吧,老板好像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看见我招手让我过去。“没事吧?”
“没事,我今天晚上就到这儿行么?”
“行啊,这样,我这里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随时欢迎你来玩票。快去把男朋友追回来,这才是正事。”
“谢谢您。”我忍不住对老板微微鞠了一个躬,转身推开门往家的方向跑。这条路并不算很近,但平时慢慢走也没感觉有什么,可此时才突然发觉它的漫长,跑到家门口时已经气喘到不行。
“绍凯……”轻轻推开门,只有琴房亮着灯,我小声叫他的名字走进去却看见阿毛小哲和孙亦。人居然都在,我有些奇怪,可是暂时顾不得问,“绍凯呢?”
“陈梦,这么晚你去哪儿了?”孙亦走到我面前,语气里也满是疑问。
“先告诉我绍凯在哪儿。”
“你不是去找你了么?你们没遇见?”
我站在原地只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倒下来,他没回来,他真的没回来,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看着孙亦想张嘴却开不了口。
“陈梦,你怎么了?”他们三个人都发现了我的异样,“发生了什么?”
“我……我要去找他!”转身太过生硬竟然站立不稳,我靠着墙身体慢慢滑下去,“帮我找他回来啊……”
“什么都别问了,”孙亦看着蹲在墙角的我,转身对小哲阿毛说,“咱出去找找阿凯,这俩人估计是闹别扭了。”
他们出去后巨大的寂静围拢了我,我抬起头茫然的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房间不一样的地方。原先空白的一面墙被喷上了五颜六色的涂鸦,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却可以看出中间的字:丫头,生日快乐。在那面墙底下的一个椅子上放着还没有打开盒子的生日蛋糕。我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想像着绍凯赶回来想要给我惊喜的样子,最初的时候他一定还一边准备一边说服自己我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
这一次我伤他有多深啊。
来离城的第一年绍凯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那时是我们几个人最混乱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起庆祝生日这种奢侈的事情。然而第二年,我依旧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生日是哪天,甚至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他却突然拿着吉他进屋坐在我对面,在我满是疑问的眼神里给我唱《灰姑娘》。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绍凯的唱歌的声音和说话不大一样,有一点轻微的哑。听到这句时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却听到他用一种平时不会有的声音说,“生日快乐。”
那一刻,我竟然呆住,完全手足无措。所幸的是他用吻帮我解了围。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在我已经坐不住要跑出去时他们三个回来了。“陈梦,你说你们到底怎么了?周围我们找遍了都没有他的人。”
“我出去找!”
“不行,”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阻止我,“这么晚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怎么办,他不是小孩子了,赌赌气明天也许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