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看到许明的时候,自然是猛地一惊,当她被许明领着走到大街上时,她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平静了下来。她穿得并不像其他姐妹那样暴露和妖艳,与街上的女孩没有什么区别,走在街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她。这样,她也放松了下来,就跟在许明身后,离许明有三步的样子,行人并不知道她是跟着许明走的。
她不知道许明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她也不想问。而许明现在似乎也不想说,只一个人一直向前走。到了出租车停靠点,许明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鱼儿跟着他钻进了车内。车在一个小巷口停了下来,鱼儿下车就见前面有一家小旅馆——东风旅社。
许明对鱼儿说:“就先在这住两天吧。”然后,就用自己的身份证登了记,交了钱后,他们跟着收钱的胖女人一道向二楼走。
楼梯很窄,是在楼外面的,头顶上是一块透着绿光的塑料板。胖女人努力地向上抬着两条肥腿,一晃一晃的,手里的那串钥匙就哗哗地响,许明跟在后面觉得很压抑。
胖女人把门打开了,冲许明笑笑:“你们就放心地在这里住吧!”然后转身,扶着栏杆又看了几眼鱼儿,笑笑,“你们就放心地在这里住吧,没事的!”许明关上门后,胖女人才迈着很重的步子下楼了,手中的钥匙哗啦哗啦的,像是一种乐器在张扬着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许明点着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看着鱼儿,就是不说话。鱼儿被许明看得有些局促,就从床沿上起来,给许明倒了一杯开水,然后,一边解着上衣的扣子,一边说:“你要做,来吧。”
许明这才开口:“我不想做什么,你想怎么办?”鱼儿很无力地笑了:“我能怎么办?你让我感谢你?”说罢,两眼盯着许明,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下像两口深井,深不见底。许明这时苦笑了一下:“你看错人了,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是说你得回家,回去上学或者做点正事,这样是不行的。”
鱼儿望着许明一脸老师的表情,很坚定地说:“不可能,我不想回家,你别管我。”
许明很是诧异:“为什么不想回?是没有钱吗?我给你路费。”鱼儿笑了:“我有钱的,我有一万呢,我是不想回到那个家了。”鱼儿真的是有钱的,她原本想寄给家里,可她没有那样做。她一是怕别人说她在外面卖身,更重要的是她怕家里的娘从寄钱单子上的地址找到她。
许明站了起来,在本来就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走着,鱼儿的脸只得仰着,眼睛随许明的身子转来转去。“你得回去,不然你将来会后悔的!”许明突然大声地说,然后又坐下来点着一支烟。这时,鱼儿站了起来,两手抱着胸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许明抬眼看了一下鱼儿,又吸了一口烟,才说:“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生活的,你的路还长呢!”鱼儿笑了,笑得很响:“你想英雄救美,还是想包我怎么的?”许明没有想到鱼儿会说这种话,这出乎意料的话显然使许明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生气。
他想不到鱼儿这样大的女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于是,他大声说:“你必须回去!”鱼儿再一次笑了:“我回去了,就一定能待在家里吗?”许明不吱声了,他停止了抽烟,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
他想,这女孩怎么是这样呢,这女孩怎么能是这样呢。他就这样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她是不相信自己吧,还是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许明一时间糊涂了,脑子像一团糨糊一样,粘在了一起。
鱼儿见许明这个样子,自己也糊涂了,她弄不清许明究竟在想什么。她其实很多次地想过,她与他一定得有点什么,这似乎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样。眼前的这个叫许明的男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弄不清猜不透谜底的谜。鱼儿想,我必须让他走,摆脱他。
这样想着,鱼儿就说:“大哥,你这样对我,那,我真的很感激。但我真的不能陪你,我从来没有陪过人的!”许明从思考中被惊醒:“你呀,我要是真想那样,我会这样吗?”鱼儿又说:“那、那你要怎么样?”鱼儿说话几乎每句话前面都带一个“那”字,跟中央台的那个煽情女主持人一样。
许明忽地站起身子:“我现在想不好,我要走了,你先在这住着。”说罢,掏出一百元钱丢在了桌子上。没等鱼儿说话,许明就走出了门,而且一抬手把门给关住了。
7
现在,鱼儿有点想家了。虽然她家在淮北那个小村子里,与这城里是无法比的,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家,她还是想那个家的。这一年多,几乎梦中所有的事都是发生在那里的。
那是典型的大平原,站在高处,你的眼前就是有些单调的一马平川。地里的庄稼一年四季从来不变地更替着,春天一块块绿绿的麦田和油菜;夏天田里的东西就相对的多样化,有烟叶、玉米、高粱、红芋、大豆等;冬天最惨,地里空荡荡的;只有秋天,鱼儿最喜欢,原因其实很简单,秋天里的小村庄太像《平原游击队》那个电影里的样子了。
鱼儿虽然是姑娘家,可她从小就喜欢看打仗的片子,从小就喜欢当兵的。她喜欢看电影,最爱看的是战争片,《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看了多少遍,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里面的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长在了她的心里。白天在没人的地方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自己演,到了夜里,床上的她必做的就是把电影里的人或事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里的人就像活了起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比银幕还亲切和生动。
那时同村的华子也最爱看电影,也最爱看战争片。他们两个人一道上学的时候,华子就说:“等我们长大了都考上军校,那该有多好啊。”也许就是这种理想的激励,鱼儿和华子的成绩在班里一直都是很好的,都在前五名之内。可升到初中,鱼儿的成绩就不行了,这也怨不得鱼儿,主要是她家里的两个哥哥和嫂子几乎每天都跟她爹和娘吵架。加上家里为了给两个哥哥结婚,欠人家很多钱,来家里讨钱的一个接着一个,爹和娘就出去打工了。
鱼儿一个人在家里,自做自吃,能有上学的心吗?许多人背着鱼儿都说:“这闺女可惜了!人长得这么俊,又这么聪明!”
鱼儿也常想,自己真是命孬,咋就生在这里呢?但鱼儿有时也是快乐的,因为不少人都夸奖她长得漂亮,几乎都是同一个声音:哟,咋长得这样漂亮呀!有时她想,她要不是家在这里,很可能她就不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夸奖了。现在这个家其实就是自己的陪衬,村里的人之所以都夸她,就是因为她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她在学校学到《鳜鱼》那一课,老师讲鳜鱼身上的肉又细又白又嫩时,鱼儿激动了好长时间。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鱼一样,细细的、白白的、嫩嫩的、滑滑的。娘也常说她从小就爱吃鱼,要不然咋能长得像鱼儿一样呢?这时的鱼儿是快乐的,快乐得有些娇羞和害怕。她害怕自己的这种快乐被别人发现。
那是五年级就要毕业的那年夏天。鱼儿和华子一起回家的时候,不知道说起了什么,鱼儿竟让华子摸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肉,她是想让华子看一下她身上的肉是不是像鳜鱼那样。而华子却调皮得很,竟顺着胳膊一下摸到了她那有些圆的肩,抽手的时候还摸了一下她的肚子。鱼儿羞死了,追着华子骂。现在想来,鱼儿心里还热热的,为那时自己的过分而不好意思。华子为什么不能摸自己呢?现在不是被这么多人摸过了吗?她深深地陷在对华子的回忆中。
其实,华子也是十分想念鱼儿的。
他从乡中学一回来,就直奔鱼儿的家去了。鱼儿的家冷冷的,没有一些生气,鱼儿她爹躺在院子里的床上,鱼儿的娘正在大门口坐着,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华子有些怯怯地走过来,望着鱼儿她娘,张了几次嘴才开口:“玉枝婶,鱼儿有信了吗?”
玉枝抬头见是华子,心里一热,就流下泪,望着华子好久没有声响。华子以为她没有听见,走了过去,又问了一次:“鱼儿有信了吗?”
玉枝抽了一个鼻子,叹了一口气:“华子,你从小就跟鱼儿在一起上学,她听你的,她走时跟你说过到哪里去了吗?”
华子没有吱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玉枝。
其实,华子对鱼儿的离家应该是知道些的。不过,事后他才想起来,当时鱼儿对他说时,他没有弄明白鱼儿会这样突然离家,而且一走就一年多没影没信的。
鱼儿走的前一天,他们还一道从学校回来。快到村子的时候,鱼儿突然对华子说:“华子,我真不想在家待了,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考上了也没钱读的。”
华子就说:“还有一年呢,你努努力把落下的课补上,我帮你。”
“不,我没有心思读了,家里都这样了!”
“俺家也不好啊,娘死多少年了,就爹一个人撑着。”
“那也比我强,你还有个家呀……”说着,鱼儿就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华子吃过饭就到鱼儿家里去了。鱼儿一个人在家里直直地坐着。
华子望着鱼儿的样子,有些急,就劝道:“叔和婶都不在家,你可不能胡想啊!”华子说着差点急出眼泪来。虽然华子比鱼儿大两岁,可平时还没有鱼儿顶事呢,平时都是鱼儿提醒他、照顾他。鱼儿见华子急成这样,就说:“没事的,我要是走了呀,你就别找我,找也找不到的!”
“你究竟要干什么?”华子拉住鱼儿的胳膊,生怕她飞了一样。
“我绝不会去死,”鱼儿望了一眼华子,继续说,“你好好上学吧,你等着我,等我挣了钱,我供你上大学。”
那天,他们又说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后来天有些晚了,华子就回家去了。临走的时候,华子说:“明儿,我来找你一道去学校啊!”鱼儿笑了笑:“好,我等你!”
第二天早上,华子来找鱼儿的时候,鱼儿就不见了。留给华子的只有放在桌子上的一封信。
华子:
我走了,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我得去挣钱。我到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很好地活着的,放心吧!
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不能靠考大学走出去了,但我还是要出去。娘回来的时候,你告诉他们不要找我,找也是找不到的。但我会回来的。
8
鱼儿
鱼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年来的经历,一幕一幕的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在她眼前,一闪一闪的。她对这些事说不上是怨恨,也说不上是后悔,只是感觉到平淡和无味。她试图找出自己经历的这些事之间的联系,像爹拉电线一样,把扭在一团的事儿撸成一条一条地拉直。
最后就撸到了她的两个哥哥身上,要不是两个哥哥娶媳妇时比着盖屋、要彩礼,她家也不会到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就一定不是今天这样了。但最后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想最关键的是她自己,她是确实不想在家里待了。
后来,她又像先前一样再次否定自己的想法,父母有罪吗?鸡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哩,她又回到了先前的想法,还是怨自己。她想自己是不争气的,家里虽然困难,可报上不是登过许多那样的例子吗?那些考取大学的比自己的条件还差得多呢。
这样想着,鱼儿就觉得累了,她不想再想下去了。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对于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来说,她确实是想不通的。但她又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于是,她又想起了许明。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难道他是一个像电视里有着假面目的最坏最坏的人?鱼儿想,他何必呢?他从自己身上能得到什么呢?男人对女人除了那事还有什么呢?他不会把自己卖了吧?鱼儿笑了,她为自己的想法而好笑,她想许明绝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究竟是为了啥呢?鱼儿越想越弄不清,这些天都没有想清楚,今天也同样想不出头绪来。鱼儿最后想,他可能就是一个大好人,真的是对自己好呢,真的就是把自己当成他的妹妹了。鱼儿想下一次一定问他有没有妹妹,她这样想着,心里就甜蜜蜜的了。
第二天,鱼儿无事可做,就在房间里待着,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脑里乱得很,没有一点头绪。她想许明怎么还不来,什么时候来,把自己放在这里做什么呢。她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许明,是的,自己对他是有点过分了。
这样想着,鱼儿就有些后悔,她其实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当时咋就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细细一想,她感觉到她长到十六岁,除了父母还没有第三个人对自己这样好呢。
鱼儿是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感觉出来的,尤其是他那眼神,她第一次见他,心儿就被那种眼神刺得一疼一疼的。按说她应该对他好的呀,温柔的呀,可是她反而像有意跟他作对一样。鱼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自己也不听自己指挥似的。
鱼儿想着许明,心里就像水一样,柔得无形无样的,身子也软软地靠在床上,渴望见到他的心情像干柴上的火苗,向上一蹿一蹿地烧着……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躺在床上的鱼儿突然听到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她一下直着身子坐了起来,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越跳越急,越跳力度越大,她想一定是许明。鱼儿的听觉特别好,她可以凭着听觉感知许多东西,有时耳朵比眼睛还准。
那天许明说他嗅觉特好,可以凭嗅觉感知这个世界。鱼儿就对他说自己的听觉好,他们搭配在一起就是没有眼睛也绝不比人差。鱼儿又想起那天许明的表情,他显然是不相信鱼儿说的话的。
鱼儿站起来,手抚着门框,听着许明的脚步声。当许明正好到门前时,她突然把门拉开,许明吓了一跳,说:“你咋知道我来了?”鱼儿就笑:“我不是说过我的耳朵好使吗?”许明笑着进了房间。
许明有些渴了,他端起桌子上的水,一口气喝了半杯。鱼儿赶紧又倒了一杯水,她刚要张嘴说话,许明抢着开了口:“鱼儿,我在一中旁边给你租了一间房子,明天你收拾一下到那里去住。”
许明的做法总是这样让鱼儿吃惊,她不解地问:“我到那里干什么?”许明说:“我想让你去电脑班学电脑,然后到我朋友的打字社里干一份工。”许明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那种。
鱼儿怔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她怎么也想不到许明会这样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从现在起她鱼儿就一定得听他的吗?不,绝不,只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事呢?鱼儿想她是不能就这样按许明的要求做的。许明也不再说话,两眼盯着鱼儿。鱼儿终于开了口:“我要不去呢?”
许明声音很低地说:“那你就得回你家去!”
“我要不回呢?”鱼儿很认真地问。
“你要不回家,我就让公安局把你遣送回去!”许明很严厉地答。鱼儿听到这话,像发疯了一样突然向前抓住了许明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许明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从她的手中挣脱,掏出了一支烟。鱼儿无力地坐在了床沿上,接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明坐在那里,静静地吸着烟,并不理鱼儿,一任她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