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鱼儿还是进了电脑班。
那天晚上许明走后，她并没有想通，关键的障碍点是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干什么。这一年多来，她就没有想明白将来要做什么。过去她是有明确的想法的，或者说是理想吧。虽然那肯定是不能实现的，但她还是不止一次地想过，她想做一名女军人。可后来，她就不再这样想了。桑拿城的姐妹们大多都是想现在利用自身资源挣点钱，然后找一个男人，做点生意快快活活地过就行了。她在这些人堆里，虽然不想这样做，但也这样想过。
有一段时间，在小姐妹的教导下，她也曾想又没偷又没抢，靠自身资本挣来的钱，有什么不行的。当然，这种想法最后又被自己制止住了。因为在她的意识里，这样的人在乡下是没有脸面活的，何况她老想着华子呢，她觉得华子就是坐在教室里也一直瞅着自己呢！谁不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好的收入，过上体面的生活呢？可这不是你想有就有的呀！
鱼儿在跟许明一道去电脑学校报名时，她已经想好了，学学电脑也不错，会点手艺不更好吗？再说了，也不能太伤他的心了，先学着吧，过一天是一天，啥时候不喜欢了，再走也不迟。这样想着，她就轻松了，其实她是为许明学的，是为了回报他对自己的一片好心。说真的，在鱼儿眼里许明是很有点意思的，他的作为让她很不理解，很吃惊，她怎么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已经不想再让许明失望了，她想就按他的话办，也许一个新的生活就要到来呢。
像鱼儿这样年龄的女孩对未来是没有明确的判断的，有时也懒得想那么多，大多是只要快乐就行，过了今天再说明天的事。现在她就是这种心情了。
许明是为鱼儿准备了钱的，可鱼儿却没有用他的钱，几乎是抢着把一千元学费付上了。鱼儿昨天晚上就想好了，她不会用许明的钱的，一是自己有钱，再说了，无缘无故地用他的钱真的不好意思。其实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鱼儿认定许明是不富裕的。这一年多，鱼儿掌握了如何辨别有钱人与没钱人，她从许明的衣着、掏钱的动作就知道他只是一个不缺钱花的机关干部，远不能称得上是有钱的。
鱼儿想自己从来就不指望别人给自己钱，过去她就很少能从父母那里要到钱，要不然她就不会离开家出来挣钱的。现在呢，她更不想要许明的钱，她想她如果再不能做一个靠自己的人，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鱼儿这样的行为也是许明事前没有完全想到的。现在许明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他说：“鱼儿，你就好好地学吧，学过后就回自己的住处，学会后呢，我就给你找个工作。”鱼儿很听话地答应了，许明看着她进了教室才离开。
晚上，许明又来了，他给鱼儿带来了一点好吃的，还给她买了一个布娃娃，然后，他告诉鱼儿：“我这些天有事，以后也不能常来看你了，你就好好地学吧，有什么事打我的传呼。”鱼儿点点头，很认真地答应了下来。许明把自己的传呼号告诉鱼儿后，就走了，走得似乎很放心的样子。鱼儿呢，送他走后，心里酸酸的，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感从心里涌起。那天她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是很晚，疲劳的确实受不了才睡着。
自从鱼儿进了电脑学校，许明心里就轻松了下来，他不像过去那些天一样老想着这事。虽然他前些天装得很轻松似的，但妻子洁还是有些觉察了。好在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里，许明的话就很硬，但他内心是知道的，话虽然说得很硬，可没有底气。
现在呢，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按时回家按时上班，不早不晚的，妻子洁也不再说什么了。但他觉得妻子又像是把自己隐得更深了，从她对自己的关心和热情上看，她好像并没有对他彻底放心，而且像是加紧了控制一样。
许明想我是不能让你看出破绽的，就在心里与妻子摽着劲儿，不卑不亢的样子。他的妻子洁呢，表面上对许明比平时喜笑多了，许明每天回来她都要许明脱了外套，自己去把它挂在衣架上，晚上对许明也更温柔了，老在许明的头上、脖子上蹭来蹭去的。
许明不知道妻子洁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心里还是虚的，本来想到鱼儿那里去看看的，可后来还是改变了主意。每一次他准备去的时候，总是对自己说，她也许正专心地学习呢，明天吧，明天一定去看看。在决定了不去的时候，他又开始想了，去看看又怎么样，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可第二天他还是这样想，与头一天一模一样的想法，一模一样的理由。其实他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怕的，要说怕什么，一句话还真概括不了。就这样一天拖一天，许明竟有十多天没有去看鱼儿。
这天，许明实在觉得他必须去了，不然他坐不安站不宁的。中午上班后不久，他就出去了。当他来到电脑学校时，教室里竟没有鱼儿。他没有多想就去了鱼儿住的那间房子，可门锁得好好的。许明急了，他不知道鱼儿到底到哪儿去了，他想回去问一问老师，是不是有几天没有见鱼儿了。正在这时，鱼儿拎着一包东西回来了。她一见许明先是一惊，然后不好意思地说：“现在的课我都学会了，上街买点东西。”
许明没有吱声，随着鱼儿进了房子里。进了房子，许明还是不吭声，鱼儿就冲他笑：“你这是咋了呀？我真的好好地学了，你不信，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其实，许明也是信的，但他认为鱼儿不应该这样到街上乱跑，他是担心鱼儿的心收不回来。
鱼儿确实跟先前不一样了，虽然才十多天，身上的那种随便的玩世不恭的表现，就无影无踪了。而且身上的味道也是标准的香皂味，没有了先前的那种香艳，这一点许明心里是很高兴的，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是怕鱼儿坚持不住。许明离开鱼儿时说：“我不能常来的，怕别人说闲话，你要好好地学，学好后我就给你找个工作。”这话其实鱼儿是不愿意听的，就是许明不说，她也知道的。鱼儿显然是不太想听许明的这些话了，就笑着说：“是怕嫂子吧，你心里何必有鬼呢？”
许明强辩着：“我有鬼？我怕什么，我要怕我就不问你的事了！”鱼儿向前挪了一下，她是想与许明靠得更近些的，可许明用眼神制止了她，“我走了，也许半个月后才来看你！”
许明走出门时，鱼儿说：“你走吧，反正你不来，我一急就出去了！”
许明回过头，望着鱼儿：“你敢！”
鱼儿就笑了：“你看我敢不敢，你是我什么人呀！”许明虽然知道鱼儿是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他还是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10
许明对鱼儿还是不放心的，他怎么能放得下呢。
他想他既然决定要把鱼儿变成一个好姑娘，他就必须做到底。而现在看，虽然鱼儿是有变化的，但骨子里还是没有变过来。许明想，这时候最关键了，能过了这一段，她就保证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于是，许明去鱼儿那里的次数又多了起来，这里面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许明认为妻子洁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事儿。
一个男人去看一个像鱼儿这样的女孩，再咋说也是有点儿不自在的。因为这其中的关系说不清呀，就是能给别人解释清，又有谁会相信许明不是为了占有鱼儿的呢？现当下的人根本不相信有猫不吃腥的，不相信这种诗意的童话。许明也只有利用下班后的时间，最多的时候是用晚上的时间。他每次都事先想好了借口，尤其是给妻子解释的借口。不仅如此，他还想好应对妻子进一步盘问的对策，不到自己认为天衣无缝的时候，他是绝不轻易去的。
鱼儿呢，见许明来的次数多了起来，心里自然高兴得要飞一样。其实，她是孤独的，如果许明不来，她就只有一个人待在这间小屋里。她也想跟一起学电脑的女孩们混熟，在一起玩玩，但几乎所有的女孩都要问她家在哪里，从哪里来的，比公安盘问的还细。这样，鱼儿就特烦，就没有了兴致，就只有自己待着了。
每次许明来，鱼儿都从心底里想跟他撒娇，但并不敢太明显地表现出来。因为许明每次都板着脸，一副班主任的面孔。这就让鱼儿受不了，鱼儿这个年龄本是要跟人撒娇的，现在父母不在身边，许明又不接受她，她心里也是很苦的。
她这一茬的女孩，比过去任何一茬人都活得真实，活得为自己，几乎很难让她这一茬女孩为别人怎么怎么样。每次许明来，鱼儿都要变着法儿跟他撒娇，变着法儿发泄自己心中的苦闷，变着法儿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
许明每次来，鱼儿都给他一个这样的感觉：鱼儿都有点受不住这种日子了！许明就很担心、很郑重地给她讲那些说过许多遍的道理。鱼儿心里就想笑，她何尝不知道、不理解呢？而且现在也是按着这做的。鱼儿想，我鱼儿再说也是有心有肺的人，你的苦心我还不知道吗？你上当了，我只是让你多来陪陪我，你就以为我真的不明白道理，就来教训我！
现在，许明在鱼儿眼里就成了动画片《猫和老鼠》里那个老上当的黑猫，笨得可笑而又动人。许明呢，似乎并没有觉察，每次给鱼儿上过课后，都有一种成就感，有一种拯救苍生的那种感觉。鱼儿就觉得真可笑，心想，下次再想法儿逗逗这只可爱的黑猫。
这天，许明吃过晚饭就说要加班，妻子洁没说什么。他先到了办公室，把办公室里的灯打开后，他就带上门，下楼直奔鱼儿住的地方来了。鱼儿没有想到许明今天会来，因而就特别的高兴，她一听到许明的脚步声，就在心里说今天跟他开开玩笑。
许明进屋后，鱼儿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不说。许明急了，就问：“出什么事了？”鱼儿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许明，就是不说话，把许明看得有点儿发毛了。许明就说：“你今天怎么了，说呀！”
鱼儿显出很惭愧的样子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呀。”许明笑了：“生你这小姑娘的气，我还不至于吧。”
于是，鱼儿语调儿很慢地说：“我以前跟你说的话都是假话，我骗了你！”
许明一怔：“不可能吧。”
鱼儿也不看许明，接着说：“我们小姐的话你怎么也信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讲的故事都是苦大仇深的，其实真正的事对谁也不讲。”她看了看许明，又接着说，“对于我们来说是没有爱的，说所有的话、做所有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钱’字！”
许明听后真有点傻了，就板着脸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真实的事是什么样子？”
鱼儿就不再说话，两眼望着他，眼睛都有些向外鼓了。许明认真起来，非逼着鱼儿说真话，他说：“我对你这样好，难道连你一句真话都听不到吗？”鱼儿还是不吭声，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许明真的急了，两手扳着鱼儿的两肩，两眼直对着鱼儿的两眼：“你说话呀！”
这时，鱼儿哧的一声笑了，挣脱许明，站起身来，拍着手在房间里大笑。许明也被鱼儿逗笑了，两个人笑成了一团，笑声从小小的房间里溢出来，扩散到漆黑的夜中。
俗话说，隔墙有耳。许明和鱼儿谁也没有想到，此时，许明的妻子洁就在不远处。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在学校里曾听到不少关于男人在外面的事，她知道这事得冷处理，热处理是十有八九要坏事的。
这些天来，她就发觉丈夫许明有问题，但她没抓到把柄，也不知道让丈夫着迷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决定采取措施。今天许明走后一会儿，她就准备去他的办公室，她还没到大院，正巧碰见许明骑着车向外走。
现在，她已经清楚丈夫真是被一个女孩迷住了。她本来想一下子冲进去，可她再三想了想，还是痛苦地决定：回家，立即回家！
一路上，她都在跟自己说，千万要冷静，今天什么也不能说，明天她要单独去见一下那个女孩！
许明到家的时候，妻子洁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呢，而且一脸的倦意，是正准备要睡的那个样子。
许明不紧不慢地洗了，然后就睡了下来。妻子洁问了句今天加班写的是什么，许明说是一篇通讯。两个人都有些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就各自睡了。
11
第二天晚上，许明一进家，见桌子上摆满了菜，荤荤素素的，足有十多个。
妻子洁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神情很严肃的样子。许明感觉不对劲了，昨晚他就有种预感，妻子洁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总觉得与平时不太一样，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许明的脑子迅速转了几圈，确认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后，心里一凉，一定是她什么都知道了！这个结果是许明过去想过很多次的，每次想，每次都有些担心这样的结果。现在这个结果真的出现了，他反而没有了平时想这种结果带来的那种紧张。就像阴天时，你老担心天会下起暴雨，可天真正下起了大雨，而且雨真正淋在你身上，你反而不觉得可怕了。
现在，许明就是这种感觉。
他把眼从桌子上抽过来，向天花板上一扫，很慢地走向书房，拧开门，把黑色公文包放到他的书房里，见包放斜了，就又重新摆正了。关上书房门后，他两眼很虚无地向卧室一瞅，又很慢地走向卧室，拧开门，把外衣脱掉挂在衣架上，见挂得有些歪了，就又重新抻了抻。关上卧室门，他走到妻子对面的椅子，坐下。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也不说话，许明坐在了椅子上，她依然不说话。
这时，许明开口了：“儿子呢？”
妻子的目光动了下，声音很软地说：“到他姥姥家去了。”说完，就再也不出声了。房间里静得只有挂钟的秒针在当当地响着。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地过着，许明感到压抑得要死，似有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出气来。
许明终于承受不了了。他问她：“今天你是怎么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话问得很蠢，妻子一定会反唇相讥的。可出乎他的意料，洁并没有那样做，而是说：“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忘了？”许明又把脑子转了一圈，不对呀，不是今天呀！于是，他就笑了，是那种很无奈的冷笑，只有皮在动的笑：“不是吧？”
洁也笑了，也是这种冷笑，只有皮在动的笑：“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日子，能不值得纪念吗？”许明没有再说什么，他确实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说，就随着妻子一样夹菜来吃。妻子洁给他倒了一杯酒，没有说什么，自己也倒了一杯。许明端起来一饮而尽。
妻子又给他倒了一杯，许明又一饮而尽。一连喝了十杯，她没说一句话。许明由于喝得过快，就觉得血往头顶上一冲一冲的，顶得头皮一鼓一鼓的。
许明这时突然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撂，两眼直盯着妻子洁说：“你说吧，想干什么？”她这时也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头一仰，哈哈地笑了，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下垂在后背上的头发也被震得一动一动的。笑过之后，她的脸忽地沉了下来，右手食指直指许明：“许明，你跟我说，你跟那个小婊子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结果是许明早就想到过的，事已到了如今，许明真的很坦然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紧不慢地点着一支烟，两眼望着她，把自己与鱼儿如何相识和自己这些天的做法与想法，一条一条地说了出来。
而此时，许明的妻子洁静静地听着，像听着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一个听了百遍却仍然沉醉的故事。她一句话也不插，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当许明终于停止了诉说，她才开口：“还有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