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
孟叔摆手示意冷旭,制止了冷旭的话,“你看这儿的碑,每一个,都没有名字。她说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罪。不留名字,地底下便没了罪证,如此便可重新为人,干净无垢了。唉,要以老夫看啊,不过是因着她累了太多人,记不清名姓罢了。”
冷旭没有应答,他没有资格插话。
“向阳呢?”半晌,孟叔开口问道。
“在桃源。路途遥远,便不让他奔波了。听烟儿说,找桃花听故事去了。”
“桃源啊——是个好地方啊。王云那小子,当年还是老夫教的武功,带他走出桃花林的呢。”
“是。桃花也说了,让我务必跟您说声谢谢。”
“谢什么!本来就是赎罪来的。”孟叔幽幽叹口气,他一手抚上了身旁的无字碑,视线却投向了夕阳所在的遥远天边,“你啊!钻了一辈子牛角尖,死活不肯走出来。这下子好了,老了还要还债,还把我给拖下水。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你什么了。”
冷旭看着孟叔,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年幼时见到的那个风流不羁却懂得尽敛风华的人已经老了。
“她其实没什么害人的想法。要不是被自己折腾久了,也不会偶尔发一次疯。王云,也就是桃花,本来就是我们亏欠的。她从来没想过让他们分开多年之后再次受苦,忘川的解药也是她早就准备好了的……还有席迦,那孩子接那女娃娃回去当皇后了。如今他们都好,也算了却了她一桩心愿了。”
这些事,冷旭自然是知道的。向雪烟给他讲过,梅花宫玉言堂也知道不少。
“你啊!当年就该听我一句劝。既要做恶人,如何能留下一丝怜悯心肠。罢了罢了。不管地狱火海,我就是个跟在你后头收拾残局的,连去黄泉的路也是你打头。”
见孟叔一直沉浸在回忆中,冷旭却突兀地开口,“前辈,此处的碑,究竟是为了?”
“这里啊——”孟叔没有因冷旭打断他的思绪而不快,反而有些解脱的意味,“当年她动了胎气,孩子就是在肚子里没了气的。死胎,就是葬在这儿的。后来每次遇到那些她觉得错了的人,她就让那些人来到这里。几年前,就是带走向阳和桃花的那次,她可能觉得是时候了,就屠了这里,一个活口也没留。到底是偏激了些啊……烧点纸钱吧,无字墓碑终究是凄惨些……“
孟叔又蹲下身去,拿了一旁的黄纸烧起来。“让雪烟别想太多。都是有罪的人,若非是伤了人性命,她不会狠心让他们无辜死去的。微阳殿里头确实有不少失乐园的人,当年我都问过的,雪烟可以放心。别再查他们了,都是有故事的人,伤疤揭开还是会有血的。”
“是。晚辈知道了。”冷旭知道,孟叔这也是要他离开了,恭敬行礼,离去。
冷旭带着冷修和绿萝,启程前往北雄国国都了。这里离那儿不远。但冷旭还是决定日夜兼程,他想向雪烟了。或许是因为孟叔的爱情太过戚戚,让他心有所惧;又或者只是分离太久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而北雄国皇宫里,向雪烟原本以为厉靖北会先来和她谈条件做生意的,毕竟他们也曾算是合作伙伴。不过她却先见到了水鬼。
水鬼很好。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吃饭。小葱拌豆腐、白玉蔬菜卷,全是素菜,青色或者白色的,看着有些寡淡。但她吃得很快活,看起来是在品味山珍海味。
“你来啦!好快呀!我还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到的。”
“卫雄城离这不远。我都给你提心吊胆呢!你倒好,吃得香睡得好啊。”
“嘿嘿!哪能啊?殿主你确定不是在谈情说爱吗?小女子可曾叨扰您的人生大事?”还是熟悉的语气,水鬼那雌雄莫辩的语气让向雪烟彻底放下心头大石。
“吃完了没?吃完了就说事儿。”向雪烟也不客气了。两人的相处一向就是如此,性子相投自然没那么多顾忌。
“好了好了。至于嘛!不就是个杀了个人嘛!”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答应厉靖北。”
“我知道。”水鬼听到向雪烟提及那个她刺杀的人,忽而认真起来,“在我眼里,他就只有一个身份,仇人。”
“他害死了我全家,还有整个水家村的人。他应该给他们陪葬才对。”
“那年水灾,他吞了大笔的赈灾款,还不干人事。我们村受灾不是最严重的,却因为他,全部给活活饿死了。”
“当时是镇守边疆的七皇子救了我的。可惜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我还是沦落青楼,成了个风尘女子。后来是姝儿前辈一时兴起想要研究指法,我的兰花指当时在青楼里小有名气,便被她给带走了。想不到,最终竟是因为这兰花指,报了大仇。”
“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虽然得报大仇,但却置你自己于何地?你难道不怀疑厉靖北当初救你是别有……”
“殿主!他不只救了我一个。”
言下之意,是厉靖北并没有故意针对谁。
“抱歉。”向雪烟发觉自己有点过分了,若非是滔天恨意,水鬼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她不应该这样说话的。何况,厉靖北,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呵——其实,我更希望他只救了我一个。”
“你……”向雪烟翕动嘴唇,却没有问下去。水鬼落寞的神情,好似在诉说着一个埋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已经揭了她的伤疤,何以还要剜去她心底深处的柔软。
“我懂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怎么?殿主你是不要奴家了吗?奴家虽然没什么技艺,但所幸脸蛋还是不错的,舞姿也还过得去,那几家青楼奴家还是很喜欢的。”
“行行行!可以了,把兰花指收回去吧。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哈哈——”水鬼心头畅快,“我去收拾包袱去。不过也没什么好收的。算了,直接走吧。”
语罢,水鬼直接起身,就要往外头走去。
“等等,我还要见见厉靖北。你要不要道个别什么的?”
“道别?”水鬼垂下眼眸,片刻,摇摇头,“两清了。没什么牵连的人还是不要再见的好。我在外头等你好了。”
向雪烟也不勉强,找到了钱不断,便说要去找厉靖北。
跟着钱不断兜兜转转,不少地方她竟还走过。只是物是人非了。她和厉靖北的关系,该结束了。
到了一处巍峨宫殿,钱不断通报了声,向雪烟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宫殿里金碧辉煌,烟气缭绕,让一切显得不太真实。厉靖北在批阅奏折,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拇指摸索着食指的指节,上面有一个金镶玉扳指。向雪烟记起来这个动作,是厉靖北在狼谷里做过的。原来根源是因为这个扳指。据说是只有北雄皇帝才可以佩戴的,北雄开国皇帝留下来的。
厉靖北应该是提前吩咐过,旁边候着的太监见了向雪烟,便安静地退下了。
向雪烟仰着头,高位上的男人黄袍加身,多了几分威严。只是这样说话,挺累的。
“我来了,有事吗?”
男人终于抬起头,视线胶着于一处,“连寒暄都未曾,真是直接。”
“寒暄显得生疏了,我们本就没什么关系了。生疏的关系就别维持了。”向雪烟不想和厉靖北打交道,她自认段数不够高,做不来尔虞我诈的事。
厉靖北却忽而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
最后,厉靖北说了句,“你走吧。”再无下文。
向雪烟想,也许。真的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出了皇宫,向雪烟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宫墙,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投下斑驳的影,辨不清真假。只是那阳光映在身上,让向雪烟感到莫名的心安。
回过头来,水鬼正招着手。绿萝和冷修站在一处。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等着她。旁边站着她心心念念的人。
那人跟她说:“去接儿子吧。我们要回家了。”
于是,她说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