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剑,一件衣裳,一枚玉佩,几张银票。
青哥的事,除了意哥便无人知晓。
恰逢郭威有要紧的事要找青哥,派了人去叫他,他却不在郭府。郭威派出去的人在洛阳兜兜转转大半天,把青哥平日里喜欢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他,郭威颇为生气,亲自到意哥的居所去询问青哥下落。意哥卧在榻上正在读前两日青哥替他寻来的古籍《山海经》,旁边放着一碗早上丫头端进来的药,差不多凉透了他也没喝一口。郭威知道意哥和青哥不同,意哥喜欢安静,便让随从的人等在屋外,并没有惊动其他人,自己就推开了青哥的屋门。他把门一推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道像受惊的龙一般席卷他的全身,窗子上都盖着帘笼,使屋里的光线不是那么明亮,屋子中央的烛台上点着一支冒着豆大火焰的蜡烛,意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孟雪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了不喝的吗?你又何必徒劳。”意哥的声音,让郭威想起林间的山雀,那么自由那么忧愁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自己有三四年没有见过意哥了吧,官场的事叫他无暇顾忌意哥,意哥喜静的性子也让他鲜有机会看见他。这几年,他在他自己的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少年,郭威心中感慨万千,无声地朝里间走去,意哥抬头,被吓了一跳,手中的《山海经》滑落在地上,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父·父亲,你·你·你怎么来了?”意哥正准备下床,朝屋外喊到,“孟雪,孟雪”,叫了半天也不见有回应,郭威招手示意他不用起身,如今意哥也是十三岁的少年,身子骨却好似弱不禁风,面色也消瘦苍白没有多少生气,想来是自己冷落了他才导致府里的下人也不将他当作主子,平日若不是青哥和他手足情深对他有些照应,还不知衣食用度要被那些拜高踩低的贱奴才克扣成什么样子,方才听他说,连药也是不好好喝的,还有那叫孟雪的丫头,不时刻在主子这里候着,玩忽职守简直罪该万死。郭威走到意哥的床前,替他将书捡起来,大致地翻了翻,还给意哥的时候,意哥连手也不敢抬,“你哥哥青哥,你可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郭威将书上的灰尘吹了吹放到意哥怀里,“父亲恕罪,兄长的去向,意哥也不知道,他没有跟意哥说他去了哪里。”郭威的眼里透出审视的光芒,意哥清楚地感受到一把无形的小刀一点点划开自己的皮肉,从额头开始,那张苍白干瘦意哥摸样的人皮被脱衣服一般褪尽,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无比的真实,他慌忙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压抑住心脏跳动的声音,顺着血管,他将那秘密藏到肚腹里。他感觉得到,父亲操纵的小刀已经破过了心脏,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小把戏就要被父亲看穿。
孟雪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进来,因为走得太急,披风被年久失修的木门上嚣张跋扈地伸出的一颗钉子钩破了一个洞,她只回头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跺了一下脚,就又匆忙地朝厨房的方向去了。“阿秀,阿秀,你快过来生一下火。横竖我不在,意哥公子的药就要出问题的,现下早过了喝药的时辰,你还不快些。”孟雪把药罐子里药渣到了,麻利地清洗了一遍,将她拿回来的那包药放在药罐子里,“上次的大夫开的药,喝了这么久也没有起色,看来又是个庸医,这次的药是青哥公子叫我去那个什么大夫那里拿回来的,听说对调养身子,治疗先天体弱很是有效。”孟雪一个人不停地说了半天也不见阿秀过来,便自己拿起那火折子开始生火,“青哥公子要派人来照顾咱们意哥公子,也不知道派个伶俐一些的,却派了阿秀这样的来,忙半点没帮上,倒是还替我多找了份照顾人的活干,不过也好,好歹公子瞧见你那傻样子也能笑一笑。”孟雪终于把火升起来,站起身子活动活动劳累了许久的身子,心想阿秀这丫头平日里都在厨房,怎么今天就不见了?孟雪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心想这么大个人不至于丢了,准备回厨房去看看要熬好了没,好了就给意哥端去。可她这次却偏偏选了另外一条路,在路过意哥的房间时看见门开着,心想莫不是阿秀就在里头给公子喂药也不一定呢,自己怎么忘了这茬,刚刚可是无缘无故的冤枉人家了。于是孟雪就跨进了意哥的房门,此时的意哥如同看见救命恩人一般,他一方面想知道兄长的安危,一方面也实在与父亲僵持不下,“孟雪?”青哥松了一口气,感觉那些被褪去的皮肉又因为孟雪的出现而愈合在一起,而孟雪首先看见的是郭威,她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大人有·有礼。”“既然是请安,你跪在地上做什么?”孟雪的双腿成了木桩,她感觉自己失去了控制它的权力,甚至连感受它的知觉都没有了。“孟雪是吧,既然你是伺候公子的人,怎么公子叫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我出门给公子买药了。”郭威的面色微微地一沉,他朝孟雪的方向走来“买的什么药,非要你去,来给公子看病的大夫都不给公子送药吗?”孟雪满心满眼都是替意哥的委屈,“这里连上孟雪一共只有两个丫头,她要熬药做饭,走不开的,我们又哪里有钱请得起大夫?”孟雪的眼泪被孟雪长期以来的辛幸苦苦凝固,她给那些微苦的液体上一道坚固的防锁线,顽强地困在她的眼眶里。这时郭威的手下来报,似乎是很急的事,直接闯入了意哥的房间,郭威示意他有什么事可以但说无妨,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防范孟雪的必要,“大人,沉香公主失踪了。”郭威和孟雪一齐露出疑惑的眼神,郭威的疑惑在紧接而来的惊讶中稍纵即逝,等他转过身面对来人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失踪多久了?皇上怎么说?”“此事说来也巧,恰好和青哥公子失踪的时辰差不多。皇上说了,公主失踪,此事非同小可,让大人必须将公主找出来。”郭威冷笑一声,回头看了意哥一眼,便离开了。
“阿雪,你还不起来,哥哥让你去拿的药,你拿回来了吗?”孟雪松了一口气,瘫软地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地看着意哥,“药我拿回来了,青哥公子亲自看了的。”正说着突然站起来,“对了,公子的药还在熬呢。”便匆匆跑了出去。意哥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带着他的爱人,天涯海角,去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只是从此,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青哥和沉香都背负了太多,初时的青哥不明白沉香到底有何顾虑,一天他进宫去向沉香献上一件金丝羽衣,那金丝羽衣上龙飞凤舞地绣着半首《思美人》:“思美人兮,擥涕而伫胎。媒路阻绝兮,言不可结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倩兮,志沉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谁知沉香细细读过之后,就当着青哥的面,将那羽衣一把火烧作灰烬,她说:“郭青哥你记住,我刘沉香是君,而你,是臣!”青哥才渐渐地明白,他们俩背负的东西太沉重,甚至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掌控天下。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落得乱臣贼子的罪名,沉香不希望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而国,不能破!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们一起牵制郭家的势力,牵制郭威的野心,他们比谁都要了解彼此。可是,如果离开呢?远离这一切,是非,阴谋,皇权,天下。他不是权臣之子,她不是大汉公主。就退去那满身的繁华,天涯海角地流浪,寻一处安身之所,了此余生。他和她那么默契地想到一起,瞒了天子,瞒了天下。
他们知道,皇室与郭氏的战争一触即发,可至少,战火不是因他们而起。这样的自私也许是一种过错,他们都无暇顾及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