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纱,冷烛,玉屏,钟磬。
白玉而雕的莲花盘,一对玉足曼妙起舞。灯光昏黄,起舞的佳人着一袭大红的羽衣更映得额角花钿盛满媚意,一舞一动,连带着踝铃也若隐若现,那低沉而悠扬的铃声,一下下钻入人心里。
弯腰,折臂,飞升,旋转,抬袖浮出一阵暗香。
她媚眼如丝,一颦一笑像置人于死地的蛊。
她翩若惊鸿,一舞一定如溺人于无声的河。
她娇似桃夭,一生一息衍化着人世浮躁。
他立在门口,一袭白衣上描着墨色的龙,眉清目秀却不怒自威,行动间自透出天子威严。隔着层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他听见渺远得一如山间清泉的歌声,悲而不痛,孤而不伤,她分明就在庭中,却叫他觉得隔着千山万水。四面镂空的雕梁画栋的墙,舞袖成风,轻纱随风飘起,他瞧见青灯下,凉薄的灯光映出她面色如水,绾得松散的发髻自叫人神往。她无意中瞥见他的白衣胜雪,便妖娆的旋转似一朵绝妙的莲,开与合皆在一瞬间,她算好了时机,恰好倒在他的怀里。她的倒下如此之轻,是轻风淡扫的落叶;她的倒下如此之沉,蛇一样痴缠。
她温顺低头,半闭眉眼,他轻挑她的下巴,细细端详,“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她起身立地,行礼,不卑不亢,“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听她这般幽怨的语气,他却哈哈大笑,“沉香这可是在自怨自艾,杞人忧天。”沉香也不等他一个免礼,自顾自起身理了衣袍,“自古红颜多命薄,此刻我不自怜,谁又怜我?”天子却好似嘲笑一般,“什么自古红颜多命薄,该是自古红颜多祸水才是,若不是我刘家的小妹妹实在生得貌美,他郭威又怎么会想讨你做他的儿媳妇?”沉香这丫头却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一脸的委屈,满眼的坚定,“那要是沉香不想嫁可如何是好?”她知哥哥少年称帝,心中免不了的儿女情长风花雪月,可是天子一言九鼎,这定下的亲又怎么能收回?岂不是让天下人看皇室的笑话?“哥哥,我知道你虽然表面为帝,其实大权旁落,江山不稳,而郭威又是手握重兵的权臣,他哪里是看中沉香的容颜,无非是想和皇室攀亲戚,以求家族势力的稳固。假使……假使他有朝一日意图谋反也有个用来糊弄天下人的借口,可是倘若哥哥不肯把江山交出去,他自然就以沉香为威胁,说白了,他只是想问皇家讨个有分量的人质罢了,若真到了那时,哥哥是把沉香当作刘家人还是郭家人?是要江山还是要沉香呢?”沉香的这些话可算是叫这少年皇帝梦中惊醒,心疼地替沉香逝去面上的眼泪,喑哑着声音说道,“沉香既然不愿嫁,那就不嫁了。”
人多嘴杂,深宫里人人自危,却又不免被漫长的岁月折磨,无从得以消遣,主子的大小动向无异于是沉闷生活里开出的花,虽然会迅速地凋零,也使得寂寞的心能短暂地填充些什么,帝王于公主的许诺,很快地传入郭威的耳中。
“大人,咱们安排在宫中的眼线来报,说公主刘沉香不愿意嫁给青哥公子,皇上也答应了。”深夜里,西窗点烛,传出窃窃低语。郭威横眉倒竖,正欲发作,却听见一下下的敲门声,笃笃的叫人心中一惊,郭威示意站在桌前的人可以出去了,那人匆匆地行礼便向外间走去,开了门,看见站在门外的正是青哥公子,慌忙行礼,叫一声“公子”就迅速地离开了。青哥虽然迟疑他这般匆忙,也并没有多想,自己还有要事要询问父亲,他一进屋,只见郭威眉头深锁一脸不快,心下猜测这事已经被父亲先一步知道了,不免有些惶恐,便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父亲此番忧虑不知所为何事?”郭威向来疼爱他这二儿子,早几年他还有个大儿子却不幸夭折,一腔疼爱惋惜都灌注在青哥的身上,虽然后来又有了三儿意哥,偏偏这个小儿子生来体弱性格木讷,常叫他很是忧愁,对这青哥就更加欢喜倍至。青哥这孩子虽然受宠,难得的是他并不因此骄纵跋扈,反而关爱弟弟,孝敬父母,此时他深夜来访,不惜打扰父亲歇息,想来必定有要事要找自己商讨,因此郭威虽然气愤难当,也压住了满腔怒火。可他想到自己明里是让青哥娶了刘沉香做儿媳妇,和皇室搞好关系,实则只是从皇室里讨一个人质来牵制刘承佑这乳臭小儿,可是青哥却是当真喜欢刘沉香那狐媚子的,怎么说,他们也是青梅竹马,要是叫青哥知道刘沉香不肯嫁给他,指不定要怎般的伤心。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刘沉香当真是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女人,好好的一桩婚事,她说退婚就退婚,可是有把他郭威放在眼里?可是有把青哥放在眼里?此时郭威的一腔怒火是怎么也藏不住了,眼里似乎藏着一团火,面色发红,一掌拍在桌子上,只见那梨花木的桌案受不住郭威这一掌,应声而倒,断做两半。青哥也是被吓了一跳,父亲半晌不说话,却突然将桌子劈做两半,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想了些什么,便试探着开口,“父亲可是为了青哥和沉香的事而恼怒?青哥听说了以后马上赶到父亲这里,就是希望父亲不要生气,毕竟皇上还没有下旨,不过是宫中的流言蜚语不值得父亲这样大动干戈。”郭威不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瞧着自己这个天真的傻儿子。青哥看父亲这样瞧着自己也很是不自在,便有开口道:“即使皇上真要悔婚,他又该找个什么借口来搪塞天下人呢?总不能仗着自己是皇上,就不顾皇家的威严。况且我们为刘氏的天下尽心尽力,皇上若是要悔婚,众位大臣必然也是反对的。”不待青哥说完,郭威便破口大骂,“刘承佑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仗着自己是皇上就不把我们这些老大臣放在眼里,也不想想他自己有什么能耐坐上那皇位,他要是真惹火了郭某,郭某必叫他改朝换代!”青哥听见父亲的话连忙说道:“父亲,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人听去,岂非是一个把柄,父亲要小心隔墙有耳,莫因一时言语的过错惹祸上身。况且我们身为臣子,怎么能忤逆圣上呢?”郭威一想到自己刚刚的话也有些后怕,碍于在青哥面前不好表现出来,便叫他也不要多想,各自回屋睡了。
帝王之威严不可侵犯。
在早朝将近之时,听那宦官尖着嗓子叫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正待皇上欲起身,那郭威却站出来,“臣,有本启奏。”皇上虽然心中不快,也只有无奈坐下,一挥衣袖,“有什么事,爱卿不都是早已经有了主意,又何必假惺惺问朕,走这排场?”便手撑龙椅,闭着眼睛,郭威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子,沉声道:“臣,惶恐。”皇上一声冷笑,还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只是不知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将沉香公主和犬子的婚事办了,也好了却一桩心事。”皇上听他这话,皱了眉头,正坐了身子,“郭爱卿起身说话,这沉香和青哥都还尚小,这婚事缓缓无妨。”那郭威仿佛没有听见皇上的话,依旧跪在地上,“皇上以此为借口推脱了多次,可是觉得犬子配不上公主殿下,还是皇上想毁坏婚约,叫天下人看皇室的笑话。”此言一出,刘承佑握紧了拳头,横眉瞪目,面色苍白,众大臣也皆是屏气敛声,大气不敢出,生怕天子一怒,流血千里。皇上强忍住一腔怒火,“郭将军,男女之事,讲究情投意合,沉香不喜欢你家公子青哥,难道叫朕逼她上轿吗?”郭威此刻抬起头来,“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皇上真想成全这番好事,又何来这诸多的借口?”不待郭威把话说完,皇上拍案而起,“郭威,究竟你是皇上,还是朕是皇上?”众大臣皆匆忙跪下,齐声道:“皇上息怒。”皇上见此情景,紧锁眉头,却又无可奈何,只一掌拍在桌案上,拂袖而去。
空为帝王,不护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