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渐渐退了,升起一轮残月。两旁的景色树影交错,夜风带露,吹得叶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叫人背上发毛。沉香隔得远远的,看见流步亭里朝思暮想的身影,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勒马停下,不再朝前。流步亭里点着一盏灯,在夜色里挣扎着闪光,深沉的夜色一浪浪铺天盖地,那点星火渺茫得几乎看不见,沉香却能清晰地辨认那人走走停停,徘徊的轮廓。夜色越发地浓厚,微弱的星火再也抵挡不住,突然就消失了。这苍茫的天地间只剩下了孤身一人的她,在萧索诡异的黑夜里举目成荒,她压抑住自己颤抖的声线,极力克制自己汹涌的悲痛和犹豫,不禁出声,“青哥。”她唤。她忆起三年前的初见,她在凝香庭外的廊上跳舞,那时的沉香穿着白色的裙子,挥袖起舞,轻纱弄月,面上总浮着淡淡的笑意,那时的香丫头不谙世事,总以为此番一世长安便是岁月静好。
倘若此一世,她不认识那郭家公子。
总是有什么不对叫沉香心慌,或者又是该发生些什么。反正她不是这一舞袖舞得轻了,轻纱飘不起来,到半空便落下,就是那一动下力太重,差点摔了。便有宫人来劝她,“公主殿下累了,不如休息吧。”庭外的满树梨花连亘几里,漫天的飞花飘飘洒洒,清风扫过,处处落雪。沉香遣散了宫人们,信步走到一棵梨花树下,“你在这里做什么?”卷了残花的风,把沉香的言语吹散,像那漫天的飞花一般,飘落在青哥的心里。躲在树后的青哥扭扭捏捏地出来,沉香不妆的容颜清淡如飞散的梨花,他们就在那个寒气未退的春日里,请那漫天飞落的残花见证了良辰美景,花好月圆,“我听说沉香公主的美貌举世无双,我不信,所以来看看。”沉香捂着嘴扑哧一声笑出来,“容颜总是会变的,不过一副皮囊有什么好看的?倒是你冒死进来,可曾遂愿?”年幼的青哥听见冒死二字精神一振,“一切都是我郭青哥自作主张,擅闯后宫,和家父无关,如今既然被抓住了,那也无话可说,甘愿受罚。”他斜着眼睛偷看到沉香面色凝重,也正色道,“虽然没有看见公主,可是我觉得你这个舞女倒是真正的举世无双。”一树花落,少年稚嫩的言语飘散在风中,此后半晌相顾无言,唯有他们自己清楚,这无言里,两人已将痴心互付,天地为盟,飞花为证。
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们开始心照不宣地掩藏自己的感情。她在围墙复围墙的深宫里,听见宫墙外传来的箫声,低沉悠扬,如泣如诉,她当然知道是他,她的心里自然因此生出悲欢离合,可是她不能说,甚至连脸色也不敢有一丝哀婉,唯有将泛滥成灾,铺天盖地的思念和爱慕扯成一片片,撕作一缕缕,伴着无法干竭的血泪埋在心脏最深处。
“我怕我爱你,终究是害你。”
于是他们决定,演一出给天下人看的戏。青哥献上的金丝羽衣,从一开始就只有化为灰烬的命运,红色的火焰灼烧着青哥和沉香的眼,沉香忍住从骨缝里渗出的悲痛,压抑住在腹中翻江倒海的悲戚,她说,“郭青哥你记住,我刘沉香是君,而你,是臣!”自此,沉香公主和郭家公子的姻缘即断,他装了那个被负的人,她装了那个负心的人。沉香的手段变得极其的狠辣,她竟然学会利用帝王的宠爱,她竟然学会用俏娇和眼泪来打动一颗威严的心,招架不住的帝王,替他们完成计划的第一步。然后是出宫,是逃亡,是天涯海角和相依为命,只要可以离开,可以厮守,赔上性命在所不惜。
沉香挥鞭而下,一不做二不休,何必那么多顾忌。马蹄声噔噔噔飞快地传到流步亭,流步亭里的灯颤颤巍巍地复燃,“青哥青哥”,沉香的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青哥的布衣在残灯的照映下变得通红,连带着他充满期盼,满是希翼的脸都被照映成火的颜色,夜色里沉香像一朵黑色的木槿花,神秘又顽强,无所畏惧,一心一意。她提缰勒马,翻身而下,沉重地缠住青哥,青哥手中的灯笼无声地落到地上,火光突然熄灭。呼吸的声音萦绕在青哥的耳畔,微热的气息游龙般窜入衣襟在脖颈处轻轻掠过,“沉香。”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像一条干涸在夜色里的河,一滴滚烫的液体融入他的肌肤,忽然又变得极其的凉,他惊得一颤。那一点泪水顺着他的血液一直游走,通达他跳动如鼓的心脏,眼泪化作星星之火,骨骼与血液,皮肉和筋脉,烧成无法熄灭的火,“沉香。”他又唤。
衣衫披落,失去遮羞之物,月色下躺着赤裸裸的两个婴孩,男人化身为起伏的高山,女人像一条冰冷蜿蜒的河。河水连绵,纠缠,围绕着高山,高山里的岩浆喷薄而出,发出暗红的火焰,冰冷的河水和炽热的岩浆交融,发出兹兹的声响。男人伟岸的身躯,将娇小的女人全部包容,在粗壮的喘息声中,他对着月色宣布,身下的女人,是属于他的猎物。时光终于静止,河水干涸,岩浆冷却,沉香昏昏沉沉地睡去,在从未有过的安心里。
“青哥,青哥。”沉香推了推抱住自己的人,昨晚沉香睡了过去,青哥和她落脚在破庙中,然后抱着她,就这样睡了一夜。青哥醒过来,瞧见怀中安好的人,将她紧紧抱住,沉香面色凛然,“郭青哥,我不是说了你要记住,你是臣,而我刘沉香,是君。”青哥的手臂忽而失了力量,呆呆地看着沉香,“尚未行夫妻之礼,你就做出这等无礼之事,该当何罪?这一世,你可要负责。”沉香眼角的笑意如同晶莹的雪花,渐渐融化在青哥的眼里。沉香起身,“你还不起来,我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郭青哥也翻身而起,“婚礼,我日后定会补给你。接下来,我们去北方,早年我料到有今日,安排了一些亲信。”沉香理好了衣衫,又替青哥把衣服穿好,“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只管过隐居世外的生活,再不管江湖朝堂之事?既然如此,要亲信做什么?”青哥又是一把将她抱住,“我不犯人,能保证人不犯我?若是你我的身份有半点泄漏,不知有多少人想拿住你我的性命,做些准备总是没错的。你也不要多想,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沉香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将包袱收拾好,又把马牵出来,翻身上马。青哥见她走远了也没有等自己的意思,也只有催马追上。前方的路还长,虽然沉香打扮做男子模样,和青哥站在一起还是显得秀气,即使没有朝堂中的人来追,也难免不会在路上遇到什么歹人,路途凶险,青哥只怕沉香离自己远了,一回头就再也找不到她。
倘若这一世,能遇到一个人,愿意舍弃所有,陪你一直一直走下去,那一定是上天的垂怜,只是可惜,上天是一个残忍至极的人,他从来看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沉香,你须得知道,你所得的一切,终有一日会离你而去,上天给你的,必要让你加倍奉还。
莫怨,莫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