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他十二岁。虽然他本来学习成绩平平，但由于平正明的精心辅导，在吃了一个学期的“小灶”之后，他考进了区级重点中学，即隔壁前厢房林教导所任职的英才中学。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小小的他可真是出足了风头。
因为是夏天，因为连续十天的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弄堂里从下午五时太阳西斜之后就已排满了竹榻藤椅木板床帆布折叠凳之类的了。这条弄堂是南北向一头封闭的死胡同，幸而堵的南头是一幢六层楼，所以形成了高楼之下的回旋风，死胡同里还是凉风习习很透气的。全弄堂两排二层矮房里的老老少少都为了这点阴凉这点流动的空气而逃出了自己那鸽棚鸡窝般的家舍，把晚饭搬到弄堂里来吃，把眠床移到门牌号之下的石板路上来睡，把一切该交流的信息该议论的话题该散布的谣言该澄清的事实充塞进这狭狭的一条空间中来。高斌考进了区重点中学，在这一天的傍晚，是全弄堂最引人注目最具轰动效应的特快消息了。
“真的？是高斌？高家门的高斌？”许多人不相信。
“会不会搞错名字？”有人说。这条弄堂里有三个“小斌”，都是提倡“文武双全”、“文攻武卫”、“能文能武”的年代里生的，都差不多该在当年升中学，只是姓氏不一样而已。如果要论弄堂里人们的印象，另外两个都比高家这个强——一个戴过“两道杠”，一个戴过“一道杠”，而高斌，非但未见过任何官职标志上身，而且平时闷声不响，独进独出，弄堂里像是没这个孩子似的。
“一点不错是我们四号里的小斌，高老师——就是丽蓉的儿子！”赵阿婆有点自豪地大声宣布。那时候她还不到七十，声音和动作都不像后来那么颤巍巍的，而且因为她的小儿子还没娶那位凶神恶煞的儿媳妇，她的胆子也未被吓得如后来那么小且脆弱。
许多人依然将信将疑，因为坐于四号门口最干净的一块石板地上宽宽大大的藤条太师椅内的权威人士——英才中学的教导主任林老师始终轻轻摇着折扇，顾自细细地读着全弄堂独有他一人自费订阅的很足以证明身份的《文汇报》，一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的样子。林教导不开口，这就为高斌考进重点中学的真实性打了折扣，所以那没有答案没有方向的百家争鸣便继续了下去。
“要我看呀，恐怕真的是搞错了！”即使也住在四号里的王阿姨并无近邻偏心，一面“啪啪”地挥着锅盖大的蒲扇，一面说，“这个小鬼，不像他的娘，倒像他的爷，不是个读书的料。重点中学是百里挑一觅好苗子的，轮得到他？——十来岁的男孩子，一天到晚死样怪气困不醒一样的！”
有人反驳了：“也难讲。我看高老师这个儿子还是蛮有小心眼的——小小年纪，家里的油盐酱醋米面煤球统统是他去买，哪里像我们家的讨债鬼，公子小姐一样要我做老娘姨伺候？”
“林老师，”赵老太有点发急了，“你倒开开金口呀，是不是真的，是我们四号里的高家小斌中了状元了？”
林教导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什么‘中状元’？瞎七搭八！”
王阿姨高兴了：“对吧，我就说不是他。”
林教导头也不抬地说：“谁说不是他？”
赵老太张开掉了门牙的嘴：“是了吧？倒底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毕竟人家娘是当老师的……”
“不要血统论！”林教导断然喝道。那一年离“文革”结束不远，肃清流毒清查“三种人”尚方兴未艾，林教导因为“文革”中当过造反派头头，正在学校里面接受“说清楚”式的审查，所以断不能允许这帮无知无识的半文盲婆娘们将他卷入这一类敏感话题。他将手中的报纸一合，又将折扇一收，站起身来，就好似在学校里作晨读课的训导一样，口齿清楚语调沉稳地说道：
“是高斌考进了我的英才中学。分数刚刚过线，我们几位校领导决定破格录取。现在不是迫害知识分子‘臭老九’的时候了。他母亲是干教育工作的嘛，当然要优先照顾，我们是坚持这个原则的。不要把人家小孩子看扁了嘛，没见到他这半年来每个星期都在‘开小灶’？”
“小灶？”赵老太张大了漏风嘴，“在哪里烧的？灶头搭在……？”
“又来瞎七搭八！”林教导边返身进四号，边说，“就是那个姓平的，这半年不是每个礼拜天都泡到这里来的吗？”
“平老师？”赵老太依然朦胧，“他来烧小灶？”
那不过四十出头的王阿姨毕竟年轻，“嘻”的一下笑了：“老太你还是不懂？小灶就是另外补课，另外帮小朋友上课，就好像生病人另外补点营养一样……”
“哦！”赵老太说，“是这么回事呀！这姓平的原来是来帮小斌读书的呀，我本来还以为……”她突然煞住了话头。
这当儿那林教导早已经从厨房里端了一杯茶重新出了门，脸上的表情依然很严肃，口里却接上了老太的话：
“你还以为什么？”
“嘿嘿，”赵老太很真实地有了一点惭愧，“我还以为，这男人跟丽蓉……嘿嘿，是为了丽蓉来的呢！”
“捕风捉影！”林教导文绉绉地说，口气也不严厉，坐上太师椅时还微微笑了笑。
王阿姨饶有兴趣地接着也作自我检查：“林教导你也别怪赵老太，就是我，也一直以为他们俩……嘻嘻，不正常呢！那姓平的一到，高丽蓉连忙就关门，还别上司必灵保险……”
“你亲眼见了？”林教导不望她，问。
“见是没见到，是听见的！其实，只要踏上楼梯两三级，就什么都听见了……”
“别上了锁头，有什么关系？”林教导啜着茶说，“告诉你们，是在辅导高斌，开小灶。”
“开小灶辅导功课还要别上锁头？”王阿姨压低了声音，“我看还是有点花头！听说那个姓平的很有本事呢，凭啥就总是送教上门？人家屋里的男人开长途货车总不在家，他怎么一进门就要别上锁头？”
声音再轻，周围那些高密度的乘凉民众还是有好几个听得真真切切的了。
高斌升学的新闻远不如他母亲“与姓平的有花头”这一趣闻有可听性。高斌的升学打开了弄堂里的一只潘多拉宝盒，他母亲高丽蓉成了本弄公众关注的中心。其结果是，高斌进入英才中学不到一个月，因了他的潜在的诱发和直接的参与，他母亲高丽蓉与平正明终于被活活当场捉奸，暴露了他们本已隐匿了十多年的私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