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斌的外型酷似他的父亲：五短身材，浓眉大眼，脖子很短，手大脚大；他的性格却像他的母亲：内向、沉郁、少言寡语，连说话也是轻声轻气的。弄堂里的婆婆妈妈们说得不错，这个孩子从小长到大，弄堂里像是从来也没有他一样，平常日子里，是不大见得到他的身影的——几乎可以这样说，除非他外出上学或是近两三年开始帮他妈买东西，这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是从来也不在弄堂里玩耍的。
这孩子有点怪，是因为他妈有点怪：他妈就从小生成一种不合群的脾气，不喜与人交往，进出弄堂从不与人打招呼喊个阿姨爷叔什么的，而一张天生秀丽白净的脸，却又总是微微扬起，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弄堂里的许多人都不喜欢她。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公众评论道，且不说她的老子不过是个医院里的药剂师，一九九五年时当过右派，就说她自己吧，也只读到中师毕业，专家教授摊不上，“臭老九”倒可以算一个了，一个月的工钱不过四五十元钱而已。她有什么好傲气的？许多女人尤其喜欢这么议论，嫁了个老公是个开货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三百天不在家，出门时清清爽爽，回来时就成了泥猢狲活赤佬，一头一脸黄泥黑土，老远就闻得到一股臭气。而且还难看，而且还酗酒，而且还——女人们说到这里就忍不住一阵快活一一而且还会打人，打得她虽然不敢响，但是脸上头颈上总会有乌青块而且走路也一跷一跷。女人总是特别讨厌女人中的傲气十足的与众不同的自视甚高的奇出怪样的格格不入者，她们比男人更乐于品尝这类异己分子的痛苦。四号里的王阿姨便是这样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特别厌恨这个住在楼上过街楼里的高丽蓉。真要让她说个原因出来，她恐怕也只能茫然。只是到了高斌通过平正明的个别辅导考上了重点中学之后，这王阿姨方才对自己的那种莫名仇恨有了点自觉意识：她发现，楼上这位不声不响顾自生活的女人，实在是有许多地方超过了自己，不说别的，她竟能调动起一个专门研究小学教材教法的中等师范学校的先生，持续半年坚持不懈地给她的儿子“开小灶”，以至于真的把一个闷头闷脑不起眼的呆小子教育成才，成了本年度全弄堂惟一一个升入重点中学的“状元”！而自己的儿子呢？既生成了不开窍的黄鱼脑袋，又哪里能摊得上这种“开小灶”的福气！
王阿姨于是便存了活捉楼上这对男女以证实自己的猜想以报仇雪恨的决心。
女人的第六感觉绝对灵敏而且准确。她的猜想并不谬误。高丽蓉与平正明的确是关系异常。他们后来的被抓被罚出尽洋相一辈子蒙受耻辱并不冤枉。
高丽蓉十六岁在中师学习时就爱上了平正明。平正明时年二十四。平正明大学毕业不久，新婚，爱妻正怀孕。高丽蓉对此一清二楚。高丽蓉却莫名其妙地坠人了爱河。情窦初开的少女不晓利害勇气百倍，写了一封又一封倾诉自己的爱慕的信给老师，而年轻的老师竟也并不拒绝品尝和享受这种火一般烈、蜜一般甜、水一般柔、草芽一般清纯稚嫩新鲜可口的真情。平正明的妻比他大三岁。二十七岁的大腹便便的孕妇与十六岁的女学生相比，就像一只粗拉拉乏味的大南瓜。平正明与高丽蓉频频约会，足迹遍布上海城内郊外的公园和电影院。于是不久就被人觉察，于是校方就分别找男女两人谈话，于是平正明被开除教职，留校察看两年，而高丽蓉则在受到警告处分后，被命令转往一所郊区的中师就学。这件事并未造成太大影响，因为一来两人的关系未过那条杠，最严重的情节是拥抱和接吻，高丽蓉经妇科检查被证实还是处女；二来是六十年代初社会还比较讲究政策，那学校里的老校长是个快六十岁尚未结婚的老姑娘，基督教徒，凭了一点爱心而特意关照不得过于苛责刚过十六岁的高姑娘，所以高丽蓉的这一段“劣迹”，始终瞒得紧紧的，若非后来的“活捉”，完全可以不昭著于天下。
平、高两人一断音讯十余年。
高丽蓉嫁了后来成为高斌他爸的姓范的司机。那范姓男子是以车为家的外地人。三代红、响当当的工人老大哥。经人一介绍，高丽蓉的父亲就急煎煎地表示同意决定招他入赘。高家这位当过“右派”的老药剂师正被批斗得气息奄奄，现成一顶“红色保护伞”他一心一意要抓牢不放。况且范司机一见了高丽蓉的粉白瓜子脸丰满身材就一口答应无论生男生女一律姓高，并且在猛喝下老丈人敬给他的一大杯“七宝白干”后就表示，便是要他改范姓为高姓，也决无二话。婚礼在初次见面后的第二个月便举行，因为高老太爷自知再捱不过一个月了，他一定要为女儿找定了保护人才肯撒手西去。
还没等他咽气，他就亲眼见到酗酒后的女婿抡圆了胳膊把他的宝贝女儿的半边粉脸打成了一块红布。
他临断气时流着泪，对他女儿说：“我错了，我铸成大错了……我把你送上绝路了……”
之后是乱七八糟糊里糊涂又斗又批又改几乎人人自危的七八年。
只是一次很偶然的邂逅，高丽蓉牵着八岁的高斌的小手，在一条狭狭的小路上遇到了平正明。
三十出头的高丽蓉没有一点犹豫，就把刚满四十的平正明邀到了自己的过街楼房里。
那时候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还没有搭阁楼。南北通风的房间里很凉爽、很整洁。他们俩谈到很晚很晚。高丽蓉脖子上的一块瘀血引起了平正明的注意。平正明问了。高丽蓉如实说了。平正明两手蒙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淌了出来。八岁的高斌早已沉沉睡去，睡在一张五尺宽的大床里侧。高丽蓉将一块整洁的干毛巾递给平正明，平正明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依然细长柔软而光滑，她的脸还是洁白圆润而且眉清目秀。她在那一刻里比平正明要主动。她坚决地越过了那道沟坎。除了因为那段初恋之情的复燃和那十几年回味思念的积聚之外，还有一种对八年多来强加于她的粗野愚钝残忍隔膜折磨虐待的刻意报复！
最初的三年他们很谨慎。
“我还是少来为好，”平正明总是说，“进这条弄堂就像接受仪仗队的注目礼似的，特别是楼下那个王阿姨，一双眼睛像钉子一样。”
“你来得够少了，”高丽蓉幽幽地说，“一两个月不过一次，没人注意你。”
“还有你隔壁那个当教导主任的，浑身冒阴气！”
“他的确很……怎么说呢，很不地道。”高丽蓉红了脸，用下巴指了指一面板壁，“那边曾经有过一条缝，我后来发现了，就用纸糊了，我怀疑是他故意挖的……”
平正明下一次来到这过街楼时，带了一大块油灰，很仔细地填满了整面板壁的全部缝隙。
填了缝也没用。这半年之中因了高斌的补习，平正明多来了几次，非但四号上下都已开始注意上他，连整条弄堂，都开始了窃窃私议。
“等斌儿考上了中学，我们就可以……”高丽蓉说，“把见面的时间，安排得疏一些了……”
“我听你的。”平正明望着她的眼睛说。他的妻子几年前患了肾炎，早已与他分床而眠。高丽蓉于他是个补偿。
他们不知道危险在迫近。
危险来自十二岁的高斌。
闷声不响的高斌并不低智商。他在厨房烧开水做饭炒几个简单菜时，听见了阿姨阿婆们有意无意说给他听的话。他明白平老师不光带给他“小灶”，带给他“中状元”的荣耀，带给他母亲轻松的笑容欢快的情绪，而且还带来了厨房里的嘁嘁喳喳、弄堂里的指指戳戳，甚至还有几个住于邻近弄堂内的同学的莫名其妙的嘻笑。他虽不很明了那种实质性的问题，但已大体清楚了平正明是为这个家带来某种不安烦恼和阴影耻辱的根源。他的小小的心里，已经开始种上了对平正明的厌憎，已消淡了前几年的亲昵与感激。
他本来就内向，话少，他的母亲忽视了他的内心。
一个初秋的下午，高斌最不喜欢的英语课因为老师的突然病倒而宣布取消了。高斌背了书包就急急往回走。他没什么课余活动的兴趣爱好。他的课余时间几乎全用在帮母亲干家务活上。母亲在教小学毕业班，忙得很。他想起今天该去买米了。他已经可以背得动三十斤米，他打算今天试一试，一下子买四十斤。二十斤籼米，二十斤粳米，用两个袋子装了，中间系好，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准行！他一路盘算着，脚步轻捷地进了弄堂，穿过厨房，还与正在楼下绕毛线的王阿姨打了个招呼。他没有注意到王阿姨的诡秘的笑容，其实他也不懂笑容中的诡秘内容，只是一溜烟地上了楼，十二岁的少年未尽脱稚气，两格楼梯作一步跨，不过十来步他就到了房门口。
他习惯地用肩膀撞了一下门。
若是门撞不开，他就会从书包里挖钥匙。钥匙是放在铅笔盒里的，挖起来要挖好久。
还好，司必灵锁根本就没别上。
他一下子就冲进了房间。
他见到了那一幕。
赤裸的平正明压在赤裸的母亲身上。
他大叫一声，不是“啊”不是“呀”也不是“哇”，而是“爸爸”！
他平时很少叫他的“爸爸”。他怕爸爸。爸爸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母亲，也打他，理由也没有，仅仅只是喝多了。酒醒后他又会痛哭流涕，一拳一拳地砸自己的脑袋，那种样子比他酒醉时更可怕。他厌恶自己的生身父亲，幸而他不常在家。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冲口而高喊起了他的“爸爸”！
他呆立于房中只一刹那，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胸腔里被掏空了一切。
他听见身后的楼梯随即响起了脚步。
紧接着他听见身后响起了王阿姨尖锐的呼喊：“啊呀呀呀——大家快来看呀！捉奸捉双了呀！”
他看见他的母亲一下子拉住了一条线毯一下遮住了半边床于是那耀人眼的皮肉就此隐退。
他也猛地清醒了。他一个转身就双手撑住了王阿姨肥厚的肚子——也不知是胸脯——下死劲把她推出门去。他与这个胖婆娘一起跌出门外，他居然还腾出了手反手拉上了门。
可是这一切都晚了，都无济于事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拥出了这么多人，一片闹闹吵吵地拥进了四号而且还拥上了楼梯。率头的是林教导。林教导何以会一呼即应呼之即来，他不是应该在学校里上班当他的教导主任的吗？这个问题高斌到被枪毙也始终没弄明白。他当时才十二岁，根本挡不住那正义的人流。他刚刚奋力掩上的门重又被人们——应该说是被林教导——毫不留情地撞了开来。他掩住他小小的脸挤下楼梯冲出弄堂，在街头游荡了三夜两天才被派出所送了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