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袋里的通行证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
还记得我第一次在爱丽斯泉小镇上遇见的两个年轻人吗？当我们走出酒吧时，他们中的一位曾建议我去澳洲北部丛林走一走，那里生活着另外一部分土著人。他们和澳洲中、西部的土著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热爱上“澳洲土著”这个题材，并且对与土著有关的一切着了迷。
我周围的澳洲朋友听说我又要去阿纳姆丛林，大家都为我担心，因为，在澳洲人的心目中那是一片非常神秘的原始丛林。大家偶尔从电视和报纸上了解到发生在丛林里的事，不是有人失踪了，就是鳄鱼又伤人了。总之没有什么好事传出来。澳洲人也是从这样的途径了解到这个国家的土著人的生活状况和他们的点滴文化。澳洲人常常感叹：土著人为什么能够在丛林里存活呢？他们为什么不走出丛林呢？20世纪60年代前，专家学者曾普遍认为，土著人不愿走出森林和沙漠，他们将受到人类规律的限制，最终将自行消失。现在，面对一个中国画家竟然要去冒这个险，大家只有摇头叹息，仿佛我这是有去无回，走向死亡。
阿纳姆丛林，是位于澳洲北部的一片原始丛林，它紧邻北部最大的城市达尔文，其面积大约十二万平方公里，分散居住着两万多土著人，约有十个较大的村落。每村人数在一千左右，剩下大都散居在丛林深处。许多地带没有人烟，甚至从古至今无人到过。
从飞机上看，整个阿纳姆丛林群山叠嶂，崎岖的山缝间长满了苍天大树。少数绿洲分布在几条中小型河流和许多小支流附近，洲上栖息着各种鸟类，让人看了情不自禁地赞美大自然的造化。
也有许多地区树木稀疏，可以看到袋鼠、鸸鹋等野生动物。地面大都被雨后积水覆盖，有些地方开始露出水退后的泥沼。成群的野牛、袋鼠、野猪等等被飞机螺旋桨轰鸣声惊吓得四处奔跑。眼下的景物在飞快地变换。过了这一片，又飞向另一片茂密的丛林，只见树顶不见地面。偶尔露出一块开阔地，几片屋顶毫无规律地分布在丛林中，同时可以看到几个移动的小点，很明显那是土著人活动的天地。我的心情开始波动，这是一次非常刺激的经历，人类由原始发展到文明，今日我又从文明返回到原始，一切是那么轻而易举。
飞机在丛林里降落。来接应我的是曼瑞·加特，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是一位教师，长得和我一样瘦高。高鼻子，蓝眼睛，一头金黄色的卷毛，是典型的欧裔白人。后来发现，我们的个性都有点相似：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追求的目标。
曼瑞开的是一部有一点年代的黄色越野四轮驱动车，后座位和车厢堆满了各种杂物，有许多书本，一捆捆铅笔和蜡笔，还有两个纸盒，装满了面包、罐头等食物。在车顶上除了两个备用车胎之外，还有几块破旧的铁皮，外加上帆布两卷，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这有点像长途旅行，车上配备了生活必需品，随时都可以安营扎寨。
“路上顺利吗？”
“非常顺利。一切都由彼特为我安排，省了许多心。”彼特是我的朋友，他在北领地土著土地管理委员会工作。我进入丛林的通行证正是他给办的。
“小心收藏好通行证。”曼瑞说得很认真。
“明白。”我嘴上说着，可心里却在想：在这么一个见不到人的老林里会有谁来检查我的身份？
听说早年确有很多人前来丛林探宝，他们渴望丛林像南部维多利亚州一样有遍地黄金。但是，恶劣的生活环境很快就使这些人放弃了在丛林里寻宝的美梦。其实，这些人的梦想并不是没有根据或凭空臆想的。从阿纳姆丛林的地质风貌上看，世界各地的地质学家一致认为：丛林里蕴藏着世界上最大的未经开发的矿藏。两百多年来，探险家们从未放弃在这里寻宝开采。前人的失败和尸骨并未消除后人的勇敢和贪婪，时不时有开采者发现矿藏的消息。更有风水大师预测，断定丛林里有世界上自古至今最大的金矿。
曼瑞告诉我，不久前，有人竟然在丛林上空看到一片闪亮的金光，它持续了20多分钟。更加奇妙的是，30年前的这一天，同一时刻，也出现过这一奇观。
我说：“那么30年后，咱们一起回来验证一下吧。”
曼瑞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他似乎在向我表示，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里的树木并不十分茂密，我们的汽车可以在丛林里穿行，但是行走得非常缓慢，必须小心地绕过泥潭、积水、倒下的大树和蚂蚁堆积的造型奇特的“高楼大厦”。曼瑞手里的方向盘就如玩具一般，一看就知道，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沿途看到两块“不得入内”的牌子被钉在树上，英文字体写得十分蹩脚。丛林里为什么要挂这样的牌子？除了土著人和有限的几个像曼瑞这样的白人，还有谁会来到这里呢？纵然有本事进来，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曼瑞说：“这是一个圣地，有关秘密谁也不愿多谈论。”曼瑞突然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似的。这里除了他和我，真不敢想象丛林里还会有第三者。
“你知道吗？”我问。人总是想从揭穿“秘密”中得到一种满足。
“嘘……不要谈论这些事。”曼瑞竖起一个食指在他的嘴唇上，显得十分神秘。受他的感染，我们仿佛进入一个危险境地，正受到周围无数双眼睛的监视……我小心地喘着气，睁大眼睛察看窗外动静，不时地听到悲凉的乌鸦啼叫声。丛林忽然变得阴森可怕。
“居住在这里的精灵会听到我们的谈话，对我们不利！”曼瑞说得更加诡秘。
“精灵与死人的鬼魂有多少区别？”没等曼瑞回答，我又急着追问：“你真的相信鬼魂吗？”
“它们不是你理解的鬼魂。”曼瑞说。
“那是什么？”
“精灵是土著宗教信仰中的精神偶像。你听过‘梦幻时代’这个词吗？”
“听过，它是澳大利亚土著的思想文化核心。”我说。按照土著人的观点：远古时，宇宙还处于混沌状态，地球上什么也没有，后来出现了圣灵。圣灵创造了人、动物、土地、山峰、河川、风雨。当这一切来到地球上的时候，也是万物之始，称为“梦幻时代”。圣灵被尊为始祖。
“精灵接受圣灵的委派生活在人的中间，指导人的生活。它是人的启示性的偶像。”
“你相信这些吗？”我问。
“有时不得不信。”
“比如说……”我在引他的话题。
“比如说……”他突然打住了话头，带着疑惑的眼神瞧着我，然后却说：“你觉得进入这片原始丛林是那么容易吗？你口袋里的通行证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即使我们的总理先生，不经允许，他也进不来。因为这里是土著人的土地。你进来了，不但需要勇气，还需要一种信念。”
我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想打断他的话。事实是像我这样多次拿到通行证的人并不多。
“远古的梦幻时代。那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至今还在这片丛林里流传，从未间断。‘梦幻’不但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今天和未来，它超越时光限制。‘梦幻时代’的故事被视为一种不可任意引用的‘财富’，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土著人心灵深处。”曼瑞接着说道。
“听起来有点虚幻。”
“嘘……你实在不应该用这样的口气在精灵的眼皮底下谈论土著人的信仰。”他的话音刚落，我的身体突然猛烈地向前冲去，头差一点撞在挡风玻璃上。
就听曼瑞又长长地嘘了一声，“对不起！”同时关掉了汽车引擎。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东张西望，只见他伸手从后座摸出一把猎枪。顺着他枪指的方向，我发现一只袋鼠，大袋鼠的怀里露出一只幼鼠的小脑袋，非常可爱。
如果这一枪杀死了大袋鼠，小袋鼠怎么办？谁会忍心吃袋鼠的孩子？我跳下汽车，想制止曼瑞，但关车门发出的“叭”的一声响，已经惊跑了袋鼠。曼瑞没有追出去，回头瞪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刚才的谈兴没有了。我想解释，但看上去那是白搭。
“还有多远？天要下雨。”我找个话题说。
“只走了一半。”他平淡地回答我，“今晚我们失去了一餐美味，也失去了一份给米克的见面礼。”米克是我们将要去见的土著人。
听了他后面这句话，我有点后悔刚才的举动。
“这里的动物向来都是大家的食物。”他冷冰冰地说。
“那只小袋鼠很可怜！”
“要学会在丛林里生存，先要喂饱你的肚子，生活中不都是可爱的事物。人的第一需求是活下去。小袋鼠会顽强地活下去，这是自然万物的变化规律。圣灵在创造这个世界时，早已考虑到人的生存需求。”说着曼瑞的口气变得缓和了“，这也是米克给我上的第一堂课！”
这里的环境与那一带林中机场已有很大区别，我们几乎是在树林和沙岩石中穿行。这些沙岩石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断裂痕迹，千年古树顽强地生长在石缝之间，许多地方的岩石像帽沿般伸出，是藏身的好地方。曼瑞告诉我，如果你站在伸出的岩石下，抬头往上看，会发现几百几千年前的岩画。所有亲眼目睹这些岩画的人都赞不绝口。阿纳姆原始丛林是今天澳洲土著文化风俗保存最完善的地方。后来，我在丛林看见四个西班牙人在那里拍摄当地土著生活的纪录片。他们雇用土著人展示各种狩猎和捕鱼的技艺，把传统的土著音乐、舞蹈、绘画推向了世界，尤其是当地的岩画。
“呜哇……”突然，丛林深处传来一声长啸。一路所见虽然十分荒凉，但也还算平静，冷不防地出现这么一声长啸，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没容我细想，就见丛林里飞快地窜出几条凶猛的狗，挡在我们的车头前狂吠。曼瑞只得放慢车速，他并未表示出多少惊讶，难道说他早已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被拦截吗？我的心情开始紧张。不一会儿，林子里闪出几个土著小伙子，有人手里拿着长矛，有的拿着猎枪。曼瑞用土语和他们搭话，他的土语简直就和他的英语一样好。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又闪出一高一矮两个土著老人。大家都不再说话，气氛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矮个子老人问了一句什么，大家的目光又重新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剧烈地怦怦乱跳。我对这里的土语不熟，他们使用与中西部土著完全不同的语言，我只有向曼瑞求助。看样子曼瑞也是第一次见眼前的两个老人，他说话时神情已不像开始那么轻松自然。我出示了口袋里的通行证，两个老人检查时表情严肃，似乎仍然不是很满意。
曼瑞又和老人交换了几句土语，只见几个土著小伙子脸上逐渐露出笑容。也有人瞅着我发愣，不知何故，大家突然发出一阵哄笑。我只有陪上尴尬的笑脸。根据老人的示意，有人把几只死袋鼠扔进我们车里，然后散去。这些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并且喜怒无常。后来曼瑞告诉我，他们就住在附近，几只袋鼠是给米克的礼物，他们要继续在周围狩猎。同时，他向大家介绍我时，不但介绍了我的职业，更强调了我会中国功夫，以后让我教他们几手。
接下来，我不断地向曼瑞打听有关我们的目的地伊克拉克（Yikarrakkal）和米克的情况。曼瑞只是简单地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只有米克一家，几十公里之内没有人烟，生活以狩猎为主。可以猎取的动物主要有袋鼠、野猪、野牛，还有鱼、虾、蟹、龟和蛇，再加上一些飞禽和各种果实足够人生存下去了。”听起来，这些动物似乎都是为米克一家饲养的。这使我想到澳洲中西部的土著人走出大沙漠，是因为大漠上的恶劣气候不适应人和动物生存。丛林里却大不相同，这里有充足的雨水和各种野生动物，它们使土著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米克也是一位画家，他是在树皮上画画。”曼瑞说。我在书上见过树皮画，它在我眼里是非常抽象的艺术。树皮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它和中国画的宣纸一样，画家利用绘画材料本身体现出的特点来创作，这是一种有强烈民族特色的艺术作品。树皮画体现出的原始、自然和淳朴正是我感兴趣的。
“太棒了！我可以看见米克画画吗？”我激动地问曼瑞。
“不用着急，你会见到的。”曼瑞一定觉得奇怪，我竟然会为几张树皮而激动。
天黑之前，我们赶到了伊克拉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