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的鱼是天生的命运,不是我不肯低头,是眼泪让人刺痛。
这是一句歌词,来自一首我很喜欢的老歌。
唱歌的却是个身穿米色风衣,眉清目秀的文弱少年。此时,他正抱了吉它随意靠在墙根上,表情淡淡,眼神飘忽,任雾气霑湿了衣袂,把一首原本有些阳刚的歌曲,唱地哀婉而又凄凉。歌声飘飞在四月间蒸糯米枣糕的甜味儿里,那么动听,那么悠长。给这镇南老街的青砖黑瓦,平凭了一丝淡淡的诗意。
大脸东却极不耐烦地冲上去,朝少年脚边搁着的纸箱踢了一脚,只听得“滋~滋…”的一下,歌声戛然而止。
“你…你…”少年涨红了脸,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什么你,你这个死骗子,居然敢在我们鸭哥面前假唱行骗!”大脸东义愤填膺地斥责,抖了抖脸蛋上的肥肉,又一脚把装钱的纸盒踢了个底朝天,盒里的硬币四散在地面上,胡乱滚落开去。
少年见状眼圈一红,鼓起腮帮子,嘴一瘪就哭了出来。‘嘤嘤咦咦’地没个完,还用一只脚在地上打着拍子,越来越带劲。
你肯定很难容忍一个男人那么爱哭,而且还哭地那么娘们儿。因为那样太丢脸了,完全不像个男人。可这家伙如此肆无忌惮,确实就不像个男人,人家本来就是个姑娘,而我也第一眼就看了出来。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没看胸很大么?卧槽,小声点儿,认识的。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伤心处落泪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可女娲娘娘当年在做这个姑娘的时候,大约只用了小半杯水。要不她咋那么快就把眼泪流干了呢?好在她是个执着又容易投入的人,哭不出泪来就一把撕下假胡子,扯掉头巾,十指将一头长发抖乱,张大嘴巴竭力干嚎:“…啊啊啊啊,赔我录音机,你赔,呜呜呜呜~我攒了好久的零钱。我要你赔,我就是要你赔!咦咦咦咦,你赔,你赔…”
周边的行人和做买卖的店家们,‘哗~’地一下围拢过来看热闹,唯恐错过一出好戏似的。
“哎呀,快来看啊,有人把熊屠夫家的姑娘打了!快来看啊”
“喂。小声点儿,可别让熊家人听见。”
“二狗子!快,快!熊老六家的姑娘给人打了。快来看呀!”
“哦哟,别挤啊,别挤啊!都有得看,都有得看。”
“喂~,大家快来呀,熊家千金给两条大汉砍了十几刀,快来看呀,顺便出售瓜子、汽水、小板凳…”
“哟,牛蛋儿!快回去叫你娘过来看热闹!”
…
大脸东惶措不安地戳在地下,吓得满头满脸的大汗。太狗血了,他居然欺负了一个姑娘,一个特别爱哭的姑娘。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已经有人开始指指点点,更有几条精壮大汉瞟来不善的眼色。我一边啃着略带涩味儿的青苹果,一边在内心里细细思量:我是不是应该大喊“我不认识这家伙!我跟他完全不熟…”,然后赶紧跑开呢?
突然,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看热闹的人群又‘哄~’地一下跑散了。
“啤酒鸭!是啤酒鸭!”
“快跑啊,啤酒鸭回来啦…”
“三毛,快快快!牵上你弟弟,快跑!”
“快跑啊,啤酒鸭回来了,牛蛋儿!牛蛋儿!”
“喂,大伙快跑啊,啤酒鸭回来啦!赵狗子,你还差老子两瓶儿汽水钱。。”
“呜呜,爹,我的玻璃球儿还没捡回来。”
“不要了,不要了,快进来!啤酒鸭来啦!”
…
大脸东也突然像中了邪一样,大声地嚷道:“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企图逃跑,被我一把揪住。
街面上的行人早已逃散,各家店铺急急拉下卷闸门,小摊贩们更是拼了命的夺路狂奔。
握着刚从街口抢来的苹果,我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再咬一口?可是感觉已经没那么饿了,随手丢给墙根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花狗,谁知那小王八蛋儿居然“汪~袄…汪~袄”狂叫着,转身也逃地没了踪影。
卧槽,哥们儿我用这么大的墨镜和帽子遮住脸,居然还会被认出来!难道是本王骨子里深深的流氓气息,有所侧漏?
可就算严重侧漏,也不至于让乡亲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地没影儿了吧。真没劲!怎么说也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再怎么说,我被省城的学校开除后,回家乡来念书的那么多年就住在这响水街上,怎么能这样?说好的浓浓街坊邻里情呢?
当然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这些年里我多少还是干了点坏事,虽然也没特别坏。也就随手把响水街上的老少爷们儿挨个儿揍了个遍,偶尔也曾砍伤了十几个人,烧了二十几间铺子,挖了三十几户人家的墙角,至于调戏过多少大姑娘小媳妇,那都是家常便饭,谁还记得清?还能有点印象的,也就是这附近几条街的小学生,以前每周都得交几十块钱保护费给我。
就这么点事儿,也不至于见到哥们儿我就跟见了活阎王似的逃命吧?
这些无聊的凡人啊!
通常呢,无聊的凡人包括男人和女人。而男人无聊起来,就想耍流氓。可流氓一旦无聊了起来,就只想喝点酒,砍砍人。
酒很无聊,是那种普通的雪花啤,清清淡淡的有着丝若有若无的涩和甜。
喝酒的地方也很无聊,是我三叔家的小饭馆,多年只卖一道菜,价钱还死贵。我无聊的三叔,每天都会睡到自然醒,然后起来把一个写有“啤酒鸭的情怀·乡情家常菜馆”的大字灯箱踢出店门外,就算开始营业了。至于灯箱是横着的还是竖着的,他压根都懒得关心这么无聊的事儿。
而且,店内仅有一张桌子待客,吃饭得排队,无预约,不外卖,爱吃不吃,生意居然还特别好!
总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您的饭量又大了许多嘛!”
那个爱哭的姑娘听我这么说,连白眼都懒得翻一个,因为她现在爱上了吃。此时正大口地咬着肥嫩鲜香的鸭肉,腮帮子撑地鼓鼓儿的,若不是眼圈还略微有点儿红,甚至都看不出来人家刚才哭地那么投入。
当然,这并不奇怪。因为她一直都能哭地那么投入,以前是干打雷不下雨,好在今日多少还洒了几滴,也算是够意思了!
大约,她是哭地饿了,一气大嚼之后,盛鸭肉的陶锅里就只剩点汤水和菜梗。
“昂,还是原来的味道!”咬着牙签,她抬脚踢了大脸东一记,下巴往茶壶扬了扬。
大脸东赶忙起身给这姑娘斟茶,态度极其恭谨。看得我都恨不得一脚戳死这小子,没看到你敬爱的鸭哥也空着杯子?
“老实交待,怎么认出的我来?”我语气审慎,似乎特别想证实自身骨子里的某种气息确实存在。
“切,大老远都能闻到臭。”爱哭的姑娘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儿。这就让哥们儿我相当不爽了,要放在以前那是无话可说。现如今忙着泡妞,天天都沐浴熏香呐!
“恭喜!请您务必带上鼻子,明早就到我们刑警大队来报道。”
“滚,我爹说你在外面杀人放火,前两天又给警察抓了。”
“好像,是的!”
“看来我还真没说错,你天生就是个臭流氓!”
“似乎,也对!”
“你还是那么无聊!”她耸了耸鼻翼,跷起二郎腿,一脸受用的表情,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么无聊的谈话。
记得上一次她也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三年前。同样在这家店,同样在这个位子,她也同样这么咬着牙签,跷着二郎腿。彼时,店内的墙纸不曾如此斑驳,桌椅也未必这样破旧,窗外似乎还开有紫色小铃铛般的泡桐花…
“你的腿又粗了许多嘛!”
我一脸痞气地笑着,放任眼神在她腿上肆意地游走。这是她对自身最满意的部位,此时正裹在深咖色的铅笔裤里,紧致圆润,饱满修长,极是诱人,怕是连女人都会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试试它的弹性。
诚然,欣赏美好的事物,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率性,又不失妩媚的漂亮大姑娘。可我却分明在想:是不是刚开始就应该一嘴巴把大脸东扇出三五十米远,然后直接调头走开呢?
惹谁不好,偏偏要惹她?
“熊珠珠小姐,请您讲述一下,参与‘街头假唱’活动被揭穿后的心路历程。”
“去,那是本小姐打跑了某个假唱的家伙抢来的!”得意的说完,她的神色似乎又多了丝黯然,“带子倒是我北漂时录的,原本想找找以前的感觉,谁知会遇到你这个倒霉家伙。”
听到这里,我心头突然多了一丝酸楚。她终究还是去了那个人的城市,陪伴那个蹲在街头追梦的傻蛋。
那首歌,我曾经那样的喜欢,可她走后,就再也没唱过。今日听来,却是别样的感触。如果她不曾心伤,她的歌声何以如此哀婉?如果谁没有无情,她的眼中怎会有泪?也不知那如泣如诉的吟唱,究竟是岁月无情的悲歌,还是她内心深处的落寞?
记得那个初夏,阳光正好,我就那么吊儿郎当地挎着吉它,堵在她放学的路上,唱的就是那首烂歌,她的眸子晶晶闪亮。那时她发长及腮,像个假小子,疯疯颠颠地哭笑和奔跑,我们一起跟人打架,翘课去看电影,打角子机…就那样像兄弟,又渐渐成了恋人。可如今她终于有了女人的柔媚,我们却已经做不回兄弟。也许,有些事情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
“这么说来,您现在的职业是抢匪咯?大胆抢匪,叫一声‘熊大王’,你敢答应吗?!”
熊大王真的不敢答应,只是歪着头,鼓起腮帮子,眯缝了眼睛,冲我扬一扬下巴,神情间似乎只说着四个字:我鄙视你!
然后,她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在外面厮混,听说过‘逍遥英雄联盟’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就是个小流氓,对英雄的事儿不感兴趣。”
“切,没听过只能说你混的差!”
她想了想又冲我翻了个白眼儿,问道:“你有过理想吗,就这么做一辈子小流氓么?”
“那必须的,出来混就得有理想!我现阶段的理想就是做逍遥林的老大,让黄大嘴给我洗地,让狗二爷帮我拎鞋。然后,由我来罩我坤哥,让他有酒喝,有妞儿泡,想打谁就打谁…”我不无得意地娓娓道来,俨然一位头顶主角光环的王者。
“切,你永远都那么无聊!”她轻蔑地剜了我一眼,别过脸任由目光滑向了窗外。
此时,窗外已经起了急风,似乎又将有一场阵雨。街面上早没了行人,一只垃圾桶无力地栽倒在地面上,两块破广告牌撕扯着“嘎吱嘎吱”地怪叫。不远外,三五个被无聊的凡人们奔逃时所撞翻的小摊子,早已被遗弃,水果零食滚了一地。
“小珠子…”我突然间想要跟她谈谈某些事情,可话到嘴边,却似乎又忘了。
“请叫我熊女侠,谢谢!”她的语气似乎多了几许得意,说完嘴一努,翘起下巴,神情傲然。
“噗。”我一口老血,不,一口酒水喷了出来,溅得大脸东满头满脸。
“嗬,很吃惊吗?!”熊女侠的得瑟之情即刻溢于言表:“我已加入武当派,拜在‘素雪飘飘’萧女真人门下,做了一名导游!”说完,又抬手作出扇耳光的动作,隔空简单回应了一下大脸东同学目光炽炽,企图跪舔她鞋面的崇拜之意。
那可不,武当派那可是享誉江湖的名门大派,那是相当牛逼!出来混的都知道,谈起功夫,必说少林。而说起少林,也必然提到与之齐名的武当派,可见其历史声名之盛。更不消说当代掌门人萧飘飘大师,德艺双馨,道法高绝,江湖人无不仰止倾慕。就连我们坤哥平素里都说,与她老人家神交已久!
虽说如今开放搞活了,许多江湖老套路都不济事。但武当派却不曾因此失色,据说当地官府给他们修了一条直抵山门的观光公路,他们就靠山吃山,经营起旅游和养生项目,已经赚的盆满钵满,富到流油!这么说来,小珠子姑娘说是去当了名导游,也未尝不是事实。可这死丫头片儿此时扯了虎皮当大旗,分明就是要盖过我的风头,不能忍!要不然以后还怎么混?
想到这一节,哥们儿我的流氓气息瞬间爆表,随即双手合十,满面浮浪,缓缓吟道:“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此去西天取经的,现已酒足饭饱,可否借仙姑姐姐开个光?”
小珠子闻言极不乐意,小嘴一撅,深深地剜了我一眼儿,拎起双肩小包,起身就结束了这不愉快的谈话。
“友尽,再见!”
友尽,大约是要决裂;再见,似乎只为离别!
当然,再见,也可能意味着再也不见;或是像她这样,刚出门马上就又折返了回来,再次见面。一般来说,朋友能够再次见面,多少是件愉快的事情。可她此时,却是满脸惊惶。
“小歪,你赶紧逃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