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师是我中学时的数学老师,已退休几年,现在和我住一个小区。
何老师本来就身材瘦小,现在更瘦了。他有糖尿病,手脚起皮,两手白花花的,像是沾满了粉笔灰。
每遇到他,总见他挎个布包,包里凸显出酒瓶的形状。问他干吗去,要么回答买啤酒,要么回答卖酒瓶。尽管不好意思,还是如实回答。他告诉我他酒瘾很大,现在病重,医生不准喝酒,便改喝啤酒,每天两瓶,他怨恨自己酒瘾为啥那么大,又不当官。
何老师两个孩子,小的在外地工作,大的是个女儿,好像有点毛病,个子长不高,学习也不行,只上到初中毕业,就在我单位食堂找了份工作,三十六七了还没成家。何老师最操心她。他女儿我认识,她也知道我是她父亲的学生,我去食堂买饭,她只会对我笑笑。何老师说,医生说她不能结婚。何老师还说自己是活不长久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
那天下班回来,妻对我说,何老师老是在咱家窗前转来转去,好像有什么事。我忙站到窗前,果然见何老师又转回来了,他肩上没有挎布包。
我朝窗外,何老师,有事吗?
何老师看见了我,道,我去你家里说。
我打开门,何老师进来,就在茶几旁的小凳上坐下。我叫他坐沙发,他摆摆手,我拿烟给他,他也摆摆手说,只喝酒不抽烟,接下来问我,结果出来吗?
他一问,我才想起最近单位要裁员,还要裁很多,闹得人心惶惶,毕竟我们是国有企业。
裁谁不裁谁是头头最头疼的事,谁都不想得罪人,单位领导便采用了现在流行的做法,先由基层各部门员工投票,最后再领导确定。按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投票选下岗的。
我在单位负责技术工作,裁员不关我的事,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想起何老师女儿也在裁员的范围中,今天就要出结果了。
几天来,他们家一直在坐卧不宁的煎熬中等待着今天的结果。
雯雯太老实,也不会为人,投票肯定会被投下来。何老师满面忧愁,不知结果出来吗?
还没听说。我安慰老师,雯雯那么能干,领导会掌握的,她不会下来。
何老师摇摇头。我忽然想起问,你没找过启华吗?启华是我们单位老总,也是何老师的学生。
何老师说没有。
为啥不跟启华打个招呼?
他叹了口气,那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他再是老总,你也是他老师。
何老师表情极为难堪。看得出他心里的矛盾,既不愿做这种事,又怕对不住女儿。他摇摇头说,当老师的怎么能找学生走后门,她妈这两天一直跟我吵,骂我没用。
我说,你该早提醒我一下,我来跟启华说。
何老师摆摆手,站起身要走,不知结果啥时候能出来?
我说,你等等,我问问启华。
我拨通了启华的电话,问他裁员名单出来吗。启华问我问这干啥,我直接问,何老师的女儿雯雯怎么说?那边低声道,没有她,我这里还有人,回头再说。电话挂了。
何老师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我打电话,当我放下电话告诉他裁员名单没有雯雯时,他脸上两行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妻递给何老师一条毛巾,何老师擦了把脸说,这下放心了,雯雯要是下岗了,我也没法活了。
何老师连声说着谢谢走了。
后来我见到启华时,他告诉我,要是按票数,何雯真要下岗了,我给动了一下。我说,何老师说他不好意思找你。
启华说,不找好,不找好,我心里有数,你不要告诉老师,千万别叫老师谢我。
我拿不准该不该把启华动手脚的事告诉老师,在路上遇见老师,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说了。老师听后突然站住,看着我道,我该怎么办?我说,启华说千万别谢他,免得传出去叫他被动。老师怔了怔,不是这个意思……
老师没说什么意思,心事重重转身走了。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何老师就找我来了,说他昨晚一夜没睡好觉,说着从布包里拿出两瓶酒,竟是两瓶茅台,很老很老的包装。何老师告诉我,这还是你们上学那时候一个学生家长送到我家的,感谢我对他孩子的辅导,当时我没在家,他放下酒就走了,我到底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何老师又说,多少年来,这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你拿去送给启明,问问他是把谁换下了雯雯,求求他,叫人家上岗,不然……不然我这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安心的。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看着老师那无法拒绝的眼神,只好同意了。
我把酒放在启华桌上,把老师的话对他说了。启华看着酒,看了良久,我本以为他要责怪我,没想到启华对我道,你叫老师安心吧,没人换下雯雯,完全是按票数来的,我根本没动手脚。
我愣住了,转身要走的时候,启华又叫住了我,知道当年这酒是谁送给老师的吗?
我转过头,惊奇地看着启华……
半晌,启华对我摆摆手说,你先回吧,等有时间我和你一块儿去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