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晚秋初冬时节,松青柏翠的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依然生机盎然,不见肃气。远远望去,炊烟起于茅舍,犬吠呼应鸡鸣,三三两两荷锄挑担的农夫行走在阡陌田埂,与华北平原上的其它村庄没有什么两样。
毛泽东其实早就醒了。这几天,他总是睡不安稳。东北战场大局已定,他本该放松几日了。但是,迫在眉睫的淮海战役却是在蒋介石的家门口较量,敌人的抵抗会更加顽强,后勤保障、兵力支援也极为便利。而这一仗的成败,将直接影响到中国革命的进程。
帆布躺椅突然变得不舒服了。毛泽东双手扣了扣扶手,直起身子离开了躺椅。
桌子上放着两份电报,都是粟裕发来的。一份报告说淮海战役已准备就绪,整个战役希望能由陈毅司令、邓小平政委统一指挥。对此,毛泽东已经代表军委答复,同意了粟裕的要求。另一份电报是粟裕和谭震林就部队的兵力部署和攻击时间提出的具体意见。
毛泽东坐到从石家庄运来的沙发上,把电报和地图摊在腿上。他的大脑里,隆隆地翻滚着徐淮大地的战争风云。他反复思索着关于首歼黄伯韬的战略决策。这极其重要的一招会被蒋介石及其参谋部识破吗?万一黄伯韬缩回徐州,战略态势又将出现什么变化?他不停地抽烟,一口接着一口……他皱着修长的双眉,微微眯着充满魅力的眼睛,紧抿的嘴角使唇沟显得更加分明。
院门外有人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显得焦躁、急切。
毛泽东透过方格木窗望去,发现被警卫人员挡驾于圆形石碾旁边的是苏联医生阿洛夫。这位俄罗斯血统的外科医生跟随中央机关已经有不少日子了。但他的真实身份仍然鲜为人知。随着战局急速发展和中国上空政治风云的不断变幻,阿洛夫眼里的光泽变得闪烁不定。最近几天,他从居住的后沟往西柏坡跑得更勤了。毛泽东自然知道,焦急地注视着中国战局的不止是阿洛夫,在他身后,一位留着浓密唇髭、手握烟斗的人此刻正站在克里姆林宫的窗下关注着万里云天之外的中国大地。
是啊,近几年来在中国发生的事就连毛泽东自己也感到目不暇接。自刘伯承、邓小平率领20万大军渡过黄河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战略反攻的序幕之后,各个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人民解放军的兵力,由解放战争开始时的120余万增加到280万,建立了51个步兵纵队以及相当规模的炮兵和工兵部队,机动作战兵力已经优于国民党军。解放区的面积占全国总面积的四分之一,人口达到一亿六千八百多万。由于共产党提出的政治主张深得人心,解放区的土地上释放出了空前巨大的能量。毛泽东和他的同伴审时度势,1948年9月在西柏坡那个简陋的大灶食堂里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提出建设500万军队,从1946年7月起,在5年左右时间里歼敌750万,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统治的目标。入秋以来,各个战场纷纷发起大规模的攻势,人民解放军步步推进,捷报频传,中央军委及时地把局势引向战略决战,只要运筹得当,全国胜利可望提前来到。
也许是清晨着了点儿凉,毛泽东觉得嗓子有点儿发痒发涩。他顺手从桌上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并且把杯里的茶叶吮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咽进肚里。
喝完茶,嗓子舒服多了。毛泽东在屋里踱了几步,轻轻地哼起了京剧《空城计》中的唱段,中间还插了句道白:“司马懿的兵来得好快呀——”
这时,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首先进屋的是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紧跟其后。大家在短暂的握手、寒暄之后,便围绕桌子上的军用地图俯下头来……
毛主席指着已审定的《淮海战役作战计划》道:“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作战计划,我看可以了。如你们没意见,可就此电告华野、中野司令员,要他们坚决按此计划执行。”
周副主席听了说道:“这个计划很周到,可以按预定的时间发动。关于后勤供应,我已派杨立三同志去临沂,统筹一切。”
朱总司令说道:“只要首战完成中间突破,在徐东包围住黄伯韬兵团,则徐州的部署必然大乱。那时,就会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周副主席又说道:“徐东如能顺利完成分割,包围住黄伯韬,则中野主力乘势南下津浦线,出敌不意,攻占徐南之宿县,切断徐州与蚌埠之间联系,那整个徐州守军就会成为瓮中之鳖。”
毛主席听了连连称赞说:“对,对,我一直也是这样想。歼灭徐州集团最大难处,是它太靠近南京的大本营,分割比较困难。从目前徐州敌人的守备来看,蒋介石对于究竟是守徐州还是守淮河,仍在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利用敌人部署未定之机,集中力量分割徐东黄伯韬兵团,是最好的一着。”
三位人民革命领袖正在说着,电台忽然送来一份电报,电报内容是:驻在北平的蒋介石,在辽沈决战大败后,已于10月30日飞返南京。毛主席、朱总司令笑道:“看来,蒋介石再也不能打我们的‘翻天印’了。他在东北败得很惨,溜回南京来了。他回来后,定要同我们在南线作拚死的较量。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们这位‘委员长’,现在的日子非常难过。”
毛主席说着,点起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深有所感地说道:“我们总算熬出来了。20年来,我们长期处于防御地位。自从刘、邓南征后,我们的革命战争才在历史上第一次转入了进攻,说反攻不确切。因为反攻是带有防御意义的,不能完全概括这一形势的内容。”
说到这里,毛主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离椅子,说道:“解放战争开始,我们是打的自卫战。因为,力量对比的优势问题未解决。现在形势不同了,战争双方力量对比已经发生根本变化,我们终于取得优势了。现在,我们是进攻,再也不是自卫了。从今以后,蒋介石就永远不能翻身了!”
毛主席说着,停了一会,翻阅了一下最新统计数字,说道:“最近4个月,蒋介石丧失了军队100万人。这样,蒋介石就只有290万军队,人民解放军却增至300余万。现在,我军不但在质量上早就占有优势,而且在数量上也已经占有优势。这是人民解放战争迫近胜利的标志。”
毛主席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地图上标出的双方态势说道:“看来,我们原来预计的战争进程,将要大大地缩短。今年9月政治局会议上的预计,是从1946年7月算起约需要五年左右的时间,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政府。现在,只需要从现时算起,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反动政府从根本上打倒了。”
周副主席和朱总司令,在听了毛主席这种洞察全局的论断后,又是钦佩又是感叹。周副主席说:“我们同蒋介石打了二十来年的仗,今天总算打出了头。敌人已在趋向迅速崩溃之中。我们要学景阳岗上的武松,趁这只恶虎已经没了威势的时候,要挥拳猛打,决不给它以任何喘息之机。”
朱总司令听了连连点头,说道:“要电告中野,当华野包围黄伯韬时,中野主力要迅速由徐西南下,出敌不意,攻占津浦线上的宿县,切断徐州同蚌埠之间联系。若蒋军黄维兵团胆敢由确山千里来援,中野应集中全力把它包围起来。这叫‘吃一个夹一个’。待华野吃掉黄伯韬兵团之后,就集中力量准备再吃掉黄维。果能如此,则全歼徐州蒋军主力于长江北岸的目的,就可提前实现。”
会议开了好一阵。卫士长李银桥几次进屋添水,只看到这几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当然,仔细看去,毛泽东的长头发和朱德的短平头还是挺醒目的。
会开完了,毛泽东亲手起草了一份给粟裕、谭震林,并告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的电文,要求他们于11月7日或8日的晚间,在各处同时发起攻击,给敌人造成淮海战场处处是解放军主力的假象,使他们各怀惶恐,不敢互相支援,以利于解放军乘机迅速割歼黄伯韬。
拟好电文,东窗悬起一弓残月。毛泽东在报头上连画四个“A”字,交给机要秘书徐也夫。
从屋里走出来时,朱德连打了几个哈欠。连日来陪着毛泽东、周恩来工作通宵,确实感到有些疲倦。他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但是,当决战来临的时候,他的习惯不得不改了。
送走了朱、周、叶,毛泽东在帆布躺椅上放松肢体,想小寐一会儿。
然而,他总是难以成眠。
毛泽东认定淮海之敌尽管部署得密如星罗,但也不会铁桶一个,无隙可乘,它的空档在哪里找呢?毛泽东想到《三国演义》中刘玄德有这样一句话:
“吾弟张翼德,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耳。”
囊中探物,这个探字意味深长。它说明了不是乱抓而是要有个选择。那么,国民党徐州集团里有刘峙、杜聿明、邱清泉、黄伯韬、李弥、孙之良、李延年、刘汝明……众将如林,应先取哪位“上将”的首级呢?罗贯中的书写得好,难怪李自成把《三国》当成军事教材读呢。毛泽东有了清晰的思路,开始对徐州之敌的将领一一排队点名,从分析中确定淮海作战的第一个目标。
在战争中注意研究敌军将帅,历来是“统帅之责”、“军师之本”,这正是“知彼”的一个重要依据,毛泽东尤精此道。他知道“深知敌将,不可临事以求也”,平时他从浩繁零落的作战资料中,分析了解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特点:谁的作战资历较深,谁的指挥能力较强,谁的性情急躁,谁善攻、谁善守,谁习惯蛮打硬拼,谁作战机警灵活……毛泽东对这些极有兴趣,每次积累分析,并以惊人的记忆力储入思维库。后来,不少国民党将领也自叹不如毛泽东那样深知敌将。
俯视着中原地区的大比例地图,时而用笔标上几处,时而又涂去几点。他看着国民党军刘峙、白崇禧一东、一西,各据徐州、武汉,相互成犄角之势,不禁自语道:
“这是两个硬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