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景素就闹着一定要回宫,在行馆她住不惯,张子桓亲自布置一架舒服的软轿,将景素接回了宫。
许是路上颠簸,加之又染了风寒,景素的病情更严重了,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乔言每日的请安都变成了递折子,将一天的课业,和做了什么都汇报在上面。
但惟独一人常伴在侧,便是秦清。
张子桓每日都在牢里监察审犯人。
被捉住的两个刺客,一个已经琢磨致死,一个想咬舌自尽,虽然及时救了下来,但他硬是把舌头给咬断了,最为受罪的当属谢朗,张子桓吩咐对他用重刑,又不能弄死,谢朗算是每日都在鬼门关口徘徊,但他也是依旧喊冤,让张子桓头痛不已。
殿内只在景素榻前燃了一盏青玉云纹的宫灯,整个大殿几乎陷在黑暗中,静谧到压抑的气氛,景素不时的咳嗽还提醒着被流光纱遮挡住的人。
秦清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心里惴惴不安,想解释的话到了嘴边都变为了沉默,景素也没有先开口,一直等到宫灯里的烛火燃到尽头‘噗’的一下灭了,她才挑开纱帘走了出来。
景素用一支木簪挽住头发,月白的曳地长裙在景素走过秦清身边时一并拂过他的脸,有浓郁的芬香,柔柔的衣面惹得他鼻尖发痒。
“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要替张子桓挡那一剑的。”
景素的伤口很深,时不时的又会绞痛到让她撕心裂肺,她走了几步觉得脚下虚浮,但又不想让秦清看出来,便倚在窗边垒砌的一块小台子上。
细密的繁星从几朵纤云中缓慢浮现,皎洁的月光映出此刻景素并不清晰的侧脸。
“”
“好了,你已经跪了许久,起来吧。”
秦清撑着冰冷发麻的腿站了起来,调整到面向景素的位置。
“张子桓暂时还不能除去,秦将军太着急了,若是以后再不听我吩咐办事,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秦将军是对秦清父亲的旧称,秦家是景素母家最忠诚的下属,因为受容家灭门的牵连而发配千里,最后皇上又受小人挑拨,认为秦家也是不能留的,就打算在流放的途中将秦家全部杀死,却反被他们杀死,而逃了出来,那时他们已经对漓国万念俱灰,便打算就此隐世,他们一路向南去了一个小镇。
想来是天不亡容家,竟被当时与先帝出游的景素遇见,至此之后景素便有了可信的力量,那时朝中反对她立为贵妃,那么反对的人一夜之间就要死,她做太后,反对的人一夜之间就要死,没人能查出来这背后的事情是何人所为,景素日日陪在先帝身边,毫无杀人的时机与人手,她一面背负着骂名,一面又装点自己的无辜,其实她自己知道,手上一旦染了鲜血,便是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先帝待她是极好的,否则不会对她如此纵容,她还记得她往先帝的药里下毒,而引起怀疑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雷雨之夜,濒临死亡的帝王在龙榻之上苦苦的挣扎,他不是怕死,而是舍不得他最爱的女子。
他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却爱上了一个花季的少女,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俘获她的心,但他仍愿意毫不保留的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她,包括他的性命。
整个殿里空空的,景素挽着牡丹髻,簪着碧玉钗,穿着菊色的长衣,就坐在他的身边静静的注视着他,听他痛苦的喘息,割裂这一寸寸黑暗。
他抬起已经苍老的手,去捉景素的手,被她小心的躲开“皇上,还是先把药喝了吧,一会儿该凉了。”
“朕会喝的,素儿,不要担心。”
过去这些年,景素才明白当时落泪的原因,她想她是后悔的,她辜负了一个肯对她的好的男人,这个就要死去的男人,他最大的错误无非就是太过放纵自己,以及他是个帝王,即便他已经老去,可他依旧又爱人的权力,曾经杀伐果决的他,此刻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再向景素祈求最后的怜惜,而她拒绝了,她不是自己的此生的孤独,是不是从这里的开始的,但是她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先帝曾告诉她,他有一支影卫,虽然人数不多,但足可以护她周全,当时她不曾想到先帝会将这支影卫交给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护自己周全。
而当她亲眼看着他咽气,握着还留有先帝余温的令牌时,她是有过痛苦的感觉,先帝让她做太后,让当时殿中侍候的人都陪葬,给她一个清白的未来,她想她这辈子是不会再遇到这样的男人了,也曾一度可耻的自认为她如今的心狠手辣都是先帝刻意的成全。
如今想来,那时她只不过是没有遇见能让她如此付出的人而已。
“那主上现在打算怎么做?”
“与谢朗一起来的两国使者死于非命,总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的,谢朗既然没死,这件事当然要算到他的头上去了,谢家的人我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景素说这话的时候将目光对向秦清。
月光寒凉,她的目光比月色更凉。
谢朗与景素的纠葛秦清很清楚,虽然那时他们一家已经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但是听随行押送他们的官差聊天时说过。
皇上将景素许配给谢朗却被拒绝。
谢朗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翩翩公子,家世又好,自然也是清高的很。
他看不上景素,是因为她的母家,已经败了,而且是败在他们谢家的手里,因为容家在奏折中说了几句忠言,就被谢家诬陷是不尊圣意,又加之谢家的小女又是皇上的新宠,枕边风一吹,鼎盛几朝的容家就败了。
“听候主上吩咐。”
“暂时没什么事,你好好的呆在我身边就是,依我看彭国和羽国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向沧国发难。”
“他们才打了败仗,恐不会这么快就敢再向沧国开战吧。”
“咱们看着吧,只要沧国不亡,与我又有何干。”
这是乔言登基后的第一个除夕,举国欢庆,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
放眼整个皇宫独独凤仪宫显得最为冷清。
景素还因着上次受伤的事情卧床不起,其实她的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她懒得在宴席上去应付那些大臣,所以还是装病,她相信张子桓可以比她做的更好。
宫中的热闹与景素无关,她的院子里有个水榭,一旁是一片湖,湖中心有个亭子,被绵绸的帷幕遮住,石凳石桌都铺了厚厚的软垫,四个角都放了火旺的炭盆,雪一层一层覆下来,竟如白昼一般光亮。
桌上摆满了景素平日爱吃的小菜,风炉上正烫着一壶花雕。
烟花在天上一簇簇的炸开,空气中迎着淡淡的硫磺味,景素酒量很好,已经自斟自饮的喝下一壶,她大声唤着落霜的名字。
不一会儿,冷风蹿了进来,帘子掀开,进来的是张子桓。
他脸色酡红,有些微醺,身上是淡淡的酒香,他端着托盘,上面是一个酒壶“微臣正巧过来,见着落霜姑娘,就顺便拿过来了。”
张子桓放下酒,便立在旁边。
“微臣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
景素换了酒壶,取出一个新酒杯斟满,递到了对面的位置,对张子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子桓抱拳道“微臣不敢。”
”你要是不敢,过来是干什么的。“
张子桓的脸更红了,景素不知道他是酒劲上来了,还是不好意思了,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的张子桓。
张子桓也并不扭捏,坐下之后“微臣见太后气色好了许多,怎么不去家宴,在这独饮?”
“不想去。”景素饮尽一杯酒,无所谓的说道。
“这是礼数,请太后不可任意妄为。”
“左丞是准备在这里让哀家聆听祖训吗,那好吧。”
说完,景素站了起来,作势就要跪下。
张子桓情急之下,上前扶了一把,刚好握住景素的双手。
“微臣该死。”他赶忙缩回手,跪了下来。
景素的笑意一滞,随后笑的更大声起来,却并没有让张子桓起来,景素脚下有些虚浮,又退回石凳坐下“你是该死,阖宫夜宴,你却自己个儿跑到哀家这来,无赖哀家不尊礼法,更是该死。”
“是,微臣该死。”
“你除了这句能不能换一句,无趣的紧,起来吧,这样说话别扭。”
张子桓起来,上前了一步“谢朗想见太后。”
景素将刚刚端起的酒杯重重的放在石桌上,杯子站立不稳,顷刻间摔的粉碎。
落霜的声音很快在亭外响起“太后?”
“没事,你退下吧。”
“是。”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见哀家,你张子桓又什么时候成了给他传话的了。”
“微臣不敢。”
“你一口一个该死,一口一个不敢,我看你什么都敢,家宴上你私自出来,还跑到哀家的凤仪宫来,你以为这里是你家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待明个儿你成了太监,在到本宫这来吧。”
景素站了起来,围着张子桓转了一圈,讥讽的看着他“不如,左丞就说喜欢男人吧,若是天下的人都知道左丞喜欢男子,那以后哀家的凤仪宫就随便左丞来好了。”
这天,一大早景素还未起身,就被外头的嘈杂吵醒,她揉了揉因为晚睡而发胀的额头“怎么回事?”
“是魏大人在那吵着要见您呢?”
落雨将帷幕挂在金钩上,端了茶水给景素。
“这老东西仗着我宠信,也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落雨突然笑了出来,景素抬头看她“很好笑吗?”
“您出去听听魏大人怎么说,不就知道了?”
景素见还真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便匆匆洗漱,着了常服就往外殿去了,隔着纱帘,魏汉跪在地上请安,景素让他起来回话,他是如何也不肯,说是请景素为他和他的女儿做主。
“好了,好了,你坐下说吧,哀家为你做主便是。”
“微臣先谢过太后。”
”行了,说吧。“
没想到魏汉又噗通跪了下来,凄声道”请太后下旨让左丞与小女解除婚事吧。“
”这成亲都有几个月了,干嘛好端端的闹这般啊。“
”左丞……左丞他,微臣实在都没脸说啊。“
”哪来这么多废话,快说。“
景素见他磨磨唧唧的,本来就还没睡够的劲儿上来了,不耐烦的催促道。
魏汉见景素发了脾气,才好似下了大决心一般”左丞他喜欢男人。“
听见这话,景素的脑子里瞬间浮现除夕夜她对张子桓说的话“这话是从何说起?”
“事到如今,微臣也顾不得脸面了,小女与左丞成亲至今尚未圆房,小女的性子也是傲气的紧,她问左丞是不是对她不满,左丞说没有,只是夜夜都宿在书房,除夕那夜宫中家宴完了,回到府中他主动的去找小女,小女以为他开了心思,高兴的很,没想到左丞拿出休书来给她,告诉她一直都不同她圆房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若不是皇上下旨,他也不会成亲的。”
景素忍住了笑“不会吧,这事……这事不是真的吧。”
“这两日外面都传遍了,张家视此事有辱家风,都将左丞赶出来了。”
“那他现在住在哪啊?”
魏汉一愣,景素赶紧一转”不是,哀家是问,那令爱的意思是什么?“
”小女已经搬回家住了,休书她已经接了,所以微臣想请太后做主,不如下一道旨说明缘由,了断了这门婚事吧。“
”好,就按着爱卿的意思吧,哀家一定会在旨意中讲明,然后再给令爱挑个更好的人家。“
魏汉没想到景素答应的这么痛快,以为自己深得景素的宠信,顿时感激涕零。
”若是令爱有中意的人家,你也可以对哀家明言,好下旨,不能再耽误令爱了。“
”谢太后垂怜。“
“去把咱们好龙阳之癖的左丞请来。”
说完,景素兀自的在那傻乐。
张子桓来的很快,仿佛就是在等着景素传召他。
景素让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她发现张子桓进来的时候,宫人们看他的神色都是怪怪的,只有他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冷着脸,却让景素的心暖了一下。
景素喜欢娇艳的妆容与衣衫,今日却是清雅素净的很,让张子桓有微微的分神。
”参见太后。“
”为何这样做?“
”太后所指何事?“
”你别跟哀家装了,你根本就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这是事实,微臣多年未娶妻室,就是不希望耽误无辜的女子。“
”张子桓,你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我的一句话。“
景素这是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虽然怒气冲冲,却显得更舒服。
景素快步行至张子桓的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毁了你自己?“
张子桓的眼中很平静,他直勾勾的望着景素,没有挣扎,没有指责,看着看着他就笑了,温柔而异样。
景素松开他”张子桓,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
景素松了口气,她害怕张子桓的答案,又期待张子桓的答案。
景素的放松被张子桓敏锐的捕捉到,他的心忽然就疼了一下”太后放心,若是微臣的个人喜好,成为朝廷的耻辱,微臣愿意辞官隐退。“
忽然,景素重重的拍了张子桓的肩一下”爱卿放心,此事哀家会替你兜着,尽管去喜欢男人吧……不是,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吧,明日哀家就让皇上下旨解除你与魏盈的婚事,一切都解释清楚,才是皆大欢喜,要不然还真是耽误人家了。“
“谢太后成全。”
“那夜哀家的话是作数的,既然你喜欢到本宫这来,以后就常来坐坐好了。”
“那就请太后将秦清送出凤仪宫。”
“你为何总是和秦清过不去,哀家如今就靠着他排解寂寞呢。”
“微臣说过,若是太后觉得闷,找微臣说说话,都是可以的。”
“你这不合宫规啊。”
张子桓没吭声,景素哎哟一声”忘了忘了,左丞是喜欢男子的,那好吧,秦清哀家答应送他出宫。“
”太后圣明。“
”那你先给哀家唱一曲吧。“
据凤仪宫的宫人回忆,这天下午左丞好像被太后给打了,殿里总是发出嚎叫……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去,在沧国发生了使臣被杀的事情,总是要给出一个交代的,而彭国和羽国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个时机,以图再次对沧国发动战争。
漓国现在几乎是谢家的天下,谢朗是谢家的长子,如今还被关在沧国的大牢。
他们虽然战败,但他们毕竟已经投降,来也是为了几国的修好,若是再不给出一个结果,怕是又要天下大乱了。
景素借着这个机会再次走进朝堂,张子桓自那天之后,再度开始与景素对着干,他虽然因为个人的作风问题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但遇见军国大事,他依旧是主心骨。
沧国由战胜国的主动,突然变为被动,不得不说,景素是十分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