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在景素还未找张子桓的时候,他却主动来了,景素仔细的打量着他的神色,想在他的脸上找出落雨所说面上带着的桃色。
想来,是从未被景素这样看着,张子桓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表示抗议。
张子桓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与孤清冷傲待人,但对上景素这样的女子,他有时候是一点办法没有,他其实并不想做古板的人,但自小受的教育,和家庭的熏陶让他没有别的选择,自他步入仕途,就一心只想着国家,只想着大业,从前家人催促着成亲的事,他压根就没入过心,可是偏偏这次景素轻巧的一句话,已经让他寝食难安,寻不出源头,理不出思绪。
连素日里滴酒不沾的他,也主动找至交宋书大醉了一场,在他意识混沌的时候隐约听见宋书问他“你不会是看上太后了吧?”
他记得当时脑子里都是景素的一颦一笑,直到今天亦然,他让自己什么都不想,给自己找尽可能多的事情麻痹自己,可一旦闲下来,景素那张娇俏的笑脸不知为何又慢慢浮现,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张爱卿的婚事其实是皇上亲自过问的,否则哀家还真是疏忽了,昨夜听落雨说已经有了意中人,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的好福气。”
“是礼部尚书魏大人的千金魏盈小姐。”
景素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已经尽力的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方才貌似无意的将乔言针对他,想要张子桓用成亲的事情来暂缓对乔言严厉的管制,而这小小孩子家的心思,正巧被景素利用,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能安插自己的人到张子桓身边,可听他主动这样说,任谁都能嗅出阴谋的味道,她不知道该不该同意。
“你喜欢她什么?”
“微臣不知,只是见着的时候就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哀家从来不知左丞还能说出这样的酸话。”
其实,他们都感觉到了互相的不对劲,好似这些酸话是故意说给对方听的,两人都不肯示弱。
“想来是遇到了真爱之人,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那哀家先恭喜左丞了。”
景素喜欢在调侃的时候称他张爱卿,而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便叫他左丞,这点心思张子桓已经摸透,他虽然嘴上说着违心的话,但看见景素这副样子,心里却莫名的有些高兴,这份喜悦不是因为他让景素生气,而是他将景素生气的理由幻想成自己以为的,便连带着高兴起来。
“哦,那哀家正好也有事要告知左丞一声。”
“太后请吩咐。”
“哀家已经决定将秦清留在宫里了。”说罢,不等张子桓开口,便拂袖进了内殿,让张子桓兀自站那发呆。
秦清?那个所谓的男宠?他一夜的祖训白读了?这怎么可以?
张子桓硬着头皮,跟到了内殿。
景素一怔”你怎么跟进来了?”
“微臣以为太后还有吩咐,跟跟着进来了,况且太后也没说不让跟着。”
张子桓一向巧舌如簧,景素翻翻白眼,就将湖蓝交领的裙子一下子褪到肩膀的下方,还不忘转过身来,佯作才发现张子桓在这里,夸张的大叫一声“你还不出去。”
张子桓配合的极好,脸上的红色蔓延至耳根,可脚就跟长死在这方地板上一样,愣是动不了分毫。
景素拉着半褪的衣衫靠近张子桓,附在他的耳边,轻轻柔柔的声音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其实我真的好寂寞,若是你不让秦清陪我,那便换你来陪我好不好。“
张子桓知道自己多年的形象已经毁于此时窘迫,什么姿态沉静,什么傲然一身,终是输在了这一回合与景素的暗斗中。
“太后……太后请自重,微臣告退。”
张子桓虚浮着脚步出了殿门,他贴身的小厮尤四撑起伞遮在他的头上“少爷,你慢着点脚下。”
张子桓感受到来自身后的被注视着的目光,他陡然转身,看见倚在窗边笑吟吟望着他的景素,还冲他挥了挥手。
他欠身又是一礼,尤四在旁边“少爷,您这脸怎么红成这样,太后刚才抽你了?”
张子桓投去冷冷的目光,尤四立时改口“您还是小心脚下吧,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了呢。”
一个国家总是要有对立的两面相互制衡着,景素愿意用自己恶毒来衬托张子桓的贤良,在母亲逝去的日子里,她已经是个了无牵挂的人,现在每日里能与张子桓拌嘴斗法好像成为了她生活的新目标。
可就是这样太过优秀太过完美的男子,他就要有属于自己真正的幸福了。
“主子,准备沐浴吧。”落霜将用过的碗筷端着往外走,正好对上去准备洗澡水的落雨。
刚刚送走魏汉,景素吃了宵夜,便懒在榻上不想动了。
“吃饱了就乏了,不想动。”
“早上就有些咳嗽,又不肯吃药,洗个热水澡,祛祛寒气吧。”
景素撑着脑袋半倚着“你说给左丞准备什么新婚贺礼好呢?”
”去库房挑几样吉祥喜庆的不就好了,即便你上心,人家也未必领你情啊。“
”好啦,你去把我柜子里顾原的字帖拿来。“
”那可是您从漓国带来的随身物,可是娘娘的东西……”
”好了,快去拿来吧,左丞不是喜欢字画这类东西吗,咱们留着也没用。“
“总共贴身的也没几件了,不会要送他这个吧。“
”以后沧国还得靠他,送了就送了吧。“
”我看您是还有别的意思吧……“
”你说什么?“
”奴婢说您再不去,洗澡水都该凉了。“
张子桓的婚期转眼将近,景素让魏汉亲自操办,一切按照宫中的典仪,办的是豪华热闹。
迎亲那日,下了一场极大的雪,雪花在整个茫茫的天地间飘旋,景素登上皇宫里最高的楼台,恰好可以看见张子桓鲜红的喜服在这苍白的世间。
她想他的心底一定是愉悦的,能娶到心爱之人,必定是幸福的。
她也曾是天真的少女,也幻想着这样一场婚礼的。
远处系着红绸的马上端坐着的张子桓蓦然回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高处的景素,他们在朝堂之中是对立的,但仿佛就在一瞬间,某些不知名的东西在悄悄的转变,他们恍然不觉,这样的情愫是始于何时,又将归向何处。
张子桓成亲之后,休息了三天。
三日之后,一切又恢复正常,景素早已不再垂帘听政的事情,重新被提了出来,张子桓一如既往的强烈反对,秦清被景素大张旗鼓的接到后宫,据说夜夜都是陪伴左右。
张子桓没有做出反应,景素的行为被默许,反而让自己觉得无趣。
离三国来降使臣的日子不过三日,所有的一切都在张子桓的安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这天,景素正在陪乔言看他最喜欢的皮影戏,外头进来通报说是张子桓求见。
乔言蹙着眉,小小的年纪脸上的愁容却多过笑容,让景素没来由的疼惜“言儿不怕,有母后在这。”
“那让他进来吧。”乔言极不情愿的从景素的怀里钻了下来,坐在龙椅上,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让景素想到了自己,仿佛与张子桓打交道,就是要这样正襟危坐才显得正常。
张子桓进来的时候,景素已经坐到珠帘后面去了。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谢皇上。”
“左丞这个时辰来所为何事?”
“三国来降的使臣,遭到了行刺,有两位已经身亡。”
乔言登时脸就变的惨白,他从未独立的处理过朝政,景素因为前朝大臣的一致上表,已经不再垂帘听政,那之后沧国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乔言几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帝王的责任,此刻张子桓将这件事告诉他,无疑是抛给他了一个大难题,他侧首求助于珠帘后的景素。
“使臣什么时候抵达沧国的?”
“今日巳时到的,按约定的时间,明日一早签和谈,议具体事宜。”
“派去人了吗?”
“礼部和廷尉都已经安排了人去,经问询是三国使臣刚住进行馆,就被一伙贼人杀害,只有漓国的使臣谢朗活了下来,不过现在还重伤昏迷,御医在那守着。”
“降国之臣,何须如此劳师动众,他们本就是沧国仁慈才苟延残喘的败军,死了就死了吧。”
景素说的云淡风轻,好像一切就应该如她所说那样。
乔言的脸更白了,他听见景素这么说吓得半死,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张子桓,可见到张子桓更为冷峻的面孔,他由内心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景素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撩开帘子赶紧走了出来,见张子桓还跟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心里的无名之火噌的一下就迸发出来“张爱卿这是站着给哀家昏迷了不成。”
“啊?”张子桓脑子忽然糊涂。
他最近不知为何总是犯离魂的毛病,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病因所在,就是在见着想着景素的时候,想到这他的心头蓦然一震,更是动弹不得,堪堪立在那里,脸色变得同乔言一样苍白。
景素好不容易安抚住乔言的情绪,再去看张子桓变成跟乔言一个德行,于是便让乔言先回寝宫休息。
乔言想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一次跑的这么快过。
景素坐在了乔言方才坐过的位置“刚才哀家的话说的还不够清楚是吗?”
“谢朗,是谢朗啊。”
“谢朗是谁啊?”
景素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张子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握拳在嘴边轻哼了一声“据传闻那是太后在漓国的未婚夫。”
景素不吭声,专注的低着头。
张子桓伸长了脖子,瞧景素的脸色,可一点端倪也未看出来。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景素终于停笔,抬头看着他“张爱卿也说这是传闻,有多少传闻是可信的,你只需要记住哀家现在的身份就可以了。”
张子桓的双眸由暗淡又生出了原本的光芒。
“太后说的极是,是微臣太过听信传闻。”
“算了,你还是陪哀家去看看那个谢朗吧。”
景素走过张子桓身边的时候,在他的怀里塞了一张纸,他捏住一看是景素给他画的画像。
线条流畅,笔墨自然,跟自己的样子像极了,只是嘴角是勾起的大大笑容,张子桓跟着做了个样子,就听见景素在外面大喊”张爱卿?“
”微臣这就来。“他将画纸叠的四方,小心的揣进怀里,跨着大步走了出去。
张子桓走到外殿的时候,落霜正在帮景素系软毛织锦的披风,他跟在景素的后面,站在屋檐下,落霜才撑开伞,张子桓上前一步”让微臣来吧。“
景素微微颔首”那就有劳张爱卿了。“说罢,便将手搭在了张子桓的手肘上。
景素步履轻细,走的极慢,张子桓也陪着慢慢的走,伞檐大部分都在景素的头顶,而张子桓已经被雪染白了发,看起来倒没有了平日里的刻薄。
他们很有默契般的错开等在宫门口的马车,一路步行出宫,张子桓始终低着头,紧紧的盯着景素及地的长裙,它拂过的雪花都如冷花一般绽开。
”是在等哀家先开口吗?“
”嗯?“
”没话对哀家说,或者没什么要问哀家的?“
”嗯?“
张子桓装作听不懂,被景素狠狠的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疼的他都冒冷汗了,但还是那张冷冷的脸”微臣只是见太后好久没有出来活动活动,便想陪太后走走好了。“
”你不怕明日朝堂之上就有人说咱俩有奸情?“
景素只是一句玩笑,莫说是朝堂上,整个沧国又有谁会质疑他呢,就算要传也是自己勾引的左丞,想到这里她反而安心了不少。
”如果太后真的寂寞难耐,其实我可以多陪伴您一些的。“
景素似乎不敢相信张子桓说的话,顿住脚步,望着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只是张子桓高出景素许多,景素只是快要贴近他的胸膛,温热的气息从他的身上传来”左丞最近惯爱说笑了。“
张子桓没有没有接话,景素偷偷看他,发现张子桓只是在很认真的走路,便也没有再找什么话题出来。
皇宫到行馆的距离不远,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他们便到了,门外都是乌压压的守卫,还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显得很杂乱。
“一会儿太后跟在微臣的身边,若是还有刺客,微臣会保护太后的。”
“那你明知道这里还可能藏着刺客,为何还同意让哀家来,莫不是你想让哀家在这里死?”
“我……”
景素夺过他手中的伞,径直的往大厅走去。
众人基本不识得景素,只冲着他身后的张子桓行礼,景素拢了拢袖口“张爱卿,还不来扶哀家一把。”
“还不赶紧参见太后。”张子桓这才对两旁的人说道。
原本跪在地上直着身子的仆役侍卫见着太后来了,都改为趴在地上,景素冲着张子桓冷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太后,请留步。”
张子桓走到了景素的前面“这里回廊蜿蜒,还是让微臣给您带路吧。”
廊檐悬挂的长明灯氤氲在寒冷雾气中,越发的昏暗。
他们近旁没带侍卫,都是远远的跟着。
景素觉察出张子桓的异样,她加快自己的脚步,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
行至大厅门前时,张子桓对景素说道“漓国的使臣还未苏醒,看了也是白看,不如太后还是回宫吧。”
“哀家难得出宫一次,况且都到了门口,张爱卿却要将哀家挡回去不成?
”这可能是个圈套……“
张子桓的话音未落,就从一旁的假山后蹿出两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剑闪着冰冷的光,直冲着张子桓而来。
在剑尖还有几步之遥时,景素挺身而出,挡在前面,迅疾的宝剑贯胸而入,她顺势倒在了张子桓的怀里。
后面的侍卫冲上前来,与那两名黑衣人做缠斗的状态,因为回廊太窄,双方都施展不开,一时间难分高下,张子桓抱着景素,吓得脸色发青。
落霜跟落雨见到景素受伤,便对张子桓大声喊道”还不快将太后抱到房间里去。“
因为医治谢朗,行馆正好有御医值守。
伤口的剧痛让景素从冗长的梦中惊醒,耳边是隐隐飘渺的屋檐溅落水滴的声音,屋子里熏了她闻不出的香,只点着一盏灯,显得整个屋子沉沉的。
她轻轻的挪动身子,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禁锢住,她偏了脑袋,看见张子桓也正看着她。
因为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张子桓的表情。
“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了。”
“已经一天一夜了。”
“好痛……”
“御医说你大概这个时辰会醒,药已经端去热了。”
“我想回宫,这里感觉不舒服。”
“你现在还不适宜移动,等再好一些,就带你回去。”
“查出是什么人了吗?”
“刺客嘴巴很硬,谢朗醒了之后也直接被关进大牢,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你放心。”
一时间二人无话,景素被握住的手想抽回来,却挣脱不开。
“御医说您不能乱动,微臣这么做也是为了您好。”
景素没想到张子桓占她便宜,以及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时,都能淡定像是对景素说,你不能豢养男宠,那是有违祖训的感觉一样理直气壮。
景素羞红了脸,她庆幸张子桓看不见,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没来由的让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