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央金漆彩凤八窍的鼎炉静静的燃着,苏合香的芳泽越来越浓的淌出来。
凤仪宫的宫灯全都高高的悬挂起来,这里从未如此的亮堂过。
景素这样做,只是为了更清楚的看着匍匐在脚下的阶下之囚谢朗。
张子桓端坐在下首,看着满脸血污,双手铐着枷锁的谢朗,他凌乱肮脏的头发遮住的半边脸,却依旧能让张子桓清楚的看见,他那双满是戾气与阴谋的眼。
”听说你要见哀家?“
”是,我有话只能和你一个人说。“
”好,你们都先退下吧。“
景素步下高阶,走到张子桓的近前”你先出去,哀家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张子桓的脸色不好,半饷才点了点头“微臣就在门外,若是有事,太后娘娘吩咐就是。”
“好,放心吧。”
景素摸出一方锦帕,蹲了下来,沁人心脾的香气钻进谢朗的鼻尖,一抹淡紫色的流苏自景素鬓角垂至他的面前“很疼吧?”
谢朗下意识的摇摇头,吃痛后身子便往后仰着“你别装好心了,看到我这样,你怕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吧。”
景素并不生气,嘴角依旧挂着恬淡的笑意“谢朗,原来你还记得我是应该恨你的。”
“对,你应该恨我,但我自认没有做错,我虽然对你许过承诺,可婚姻之事,还是要父母之命才是,我谢家是什么地位,怎么会娶你一个连宫女都不如的公主。”
“谢朗,你想激怒我是吗?”
谢朗看着芳华绝艳的景素的脸色一变,突然有些不安,他怕自己在让她看上几眼,就会暴露心里的想法。
在谢朗还未作出反应,景素就从他已经褴褛的衣服上摸出一根银针“你果然还是那套把戏的,想让我杀了你?或者你自杀嫁祸给我?”
“你想怎么样?”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谢朗我已经给够你脸面了,如今的漓国是什么光景,你比我更清楚,这次只是让漓国乖乖纳贡,下一次我要让漓国成为我沧国的附属。”
“你想怎么样?”
谢朗此时此刻,只会说这一句,待他的话音未落,景素已经将那枚银针刺进自己的肩头。
“子桓……”景素费力的喊出这一句,就将失去意识,在意识完全模糊之前她冲着谢朗狡黠的笑了。
那枚银针上淬了毒,景素是知晓的,而且她笃定的认为谢朗想让自己受伤,而嫁祸给自己,肯定不会是无解的毒药,他应该还没有忠诚到会为了国家去死,她只能这样赌了,若是必死,她也只能认了。
张子桓彻夜不眠的守在景素的身边,连着两次受伤,这次还中了毒,御医说景素能不能撑得过去只有看天意了。
乔言赖在景素的塌边不肯走,此时实在熬不住已经在张子桓的怀里睡熟了。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彭国与羽国得到了沧国的封赏,又加之认定使臣被杀是漓国所为,已经偃旗息鼓。
谢朗本意是想激怒景素,让所有人都知道景素对自己动了杀心,待时机成熟,他便用自己准备好的毒药,造成中毒的假象,从而将使臣被杀,以及自己中毒,都推到沧国的头上,虽然使臣确实不是他杀的,可是她没有想到,从前那么冲动的景素,如今竟然不吃他这一套,反倒是害了自己,使得所有的罪名都落到了他的头上,幸好他有解药,暂时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张子桓告诉他,若是景素不醒,那就让他陪葬。
漓国恼羞成怒,准备再次与沧国开战。
景素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落霜和落雨喜极而泣,忙去通知张子桓,他来的时候是着一身铠甲而来。
窗外的冰雪开始融化,屋檐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落着。
景素觉得很深疼的厉害,张子桓细心的为她掖好被角“到春天了。”
景素虚弱的点点头,目光一直在他抱着的头盔上游离。
“与漓国开战了,我要上战场去了。”
“不要去。”景素拉住张子桓的衣角。
“漓国挂帅的将军是我的一位故人,我要去会会他,此战打的艰难,为了沧国,我必须要去。”
景素的表情有些痛苦,撕裂的疼痛蔓延至她的全身,额头开始冒冷汗。
张子桓牵过景素握住他衣角的手”御医说了,你的身子以后都要悉心的调养,情绪不能大起大落的,放心吧,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主子,该喝药了。“落霜的声音传来,张子桓不着痕迹的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然后站起来躬身一拜”微臣定当为沧国打赢此战,请太后保重凤体,静候佳音。“
张子桓走后,落霜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景素扶了起来,她现在微微一动,就扯得身上的每一寸刺骨的痛。
“那个挨千刀的谢朗,他交出来的解药里掺了蚀骨粉,您以后怕是要守着药罐子过了。来,先把药喝了吧。”
“左丞怎么出征了。”
“您还说呢,棋原将军被对方活捉了,但是又将他放了回来,说是让他给左丞带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不知道,只是听说这漓国的新将军好像是左丞的师弟。”
景素想方才张子桓说是要去会会故人,想来应该是没错了,只是棋原是个多年征战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在沧国有常胜将军的美称,没想到竟能被活捉,漓国添了这样的人物,景素的计划又困难了许多。
“咳咳……”
“您慢着点,被呛着了吧。”
“谢朗呢?”
“那个混蛋,被左丞下令斩断了手脚,在水牢泡着呢,吊着一口气,就是不让死,活活的被折磨呢。”
张子桓这么狠戾的手段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些年景素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让漓国完蛋,她拼着所有的力气爬上高位,就是为了能将漓国踩在脚下,如今漓国突然出现了一位厉害的人物,还是与张子桓有关系,若是以后他阻碍到了自己的计划,她能对张子桓下得了手吗。
长夜消散,晨曦静静的拂过凤仪宫。
这已经是张子桓离开的第十天,前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派出的信官也都是有去无回,景素才刚刚可以下床,便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奏折,无一不是说张子桓投敌叛变,请求将张家在朝的官员罢免以及幽禁,乔言年幼,每每看见景素眉头深锁,也只有乖巧呆在一旁,她不曾想到张子桓离开之后,自己才开始重新审视已经习惯依赖他的日子。
又一次,她从长梦中惊醒,锦被自身上滑落。
落雨掌着灯进来”主子?“
”没事,做了个梦。“
”近来总是这样,要不要让御医开些安神的汤药来。“落雨放下灯,替景素披上外衣,坐在床沿陪着她。
落雨比落霜稳重老成,一向是操持着凤仪宫的大小琐事,落霜虽然日日在她近旁侍候,落雨却反而更她让她心安。
“言儿呢?”
“在太极宫啊,最近皇上用功的很,每天都是读书到三更才歇下。”
“那就好,扶我起来梳洗一下吧,一会儿让小海子去传我的懿旨,明日一早正清宫议事。”
“时辰还早呢,您再歇一会儿吧。”
“不了,传我的令下去。”景素从贴身的衣袖取出一块令牌,交到落雨的手里。
落雨拿着,紧紧握住“要见影卫,出什么事了?”
“张子桓这一次去战争,必定不会简单,我需要影卫去帮我将给他写信之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否则我心里没底,你先去准备热水吧,我写好密令,你交给他们,让他们三天之内给我回话,不过眼下还有一件更为着急的事情。”
落雨见景素要起来,赶紧托住景素的身子,扶着她走到案牍边,景素从一叠奏折下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字。
“让他们马上给我查实这上面的事情,上朝之前我要得到一个准信。”
“是,奴婢这就去办。”
正清殿。
景素面前的珠帘已经撤掉,许久未着的正装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来气,看着大殿堂下缺少将近一半的人,也似乎是在她的预料之中。
乔言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频频回头局促的看着景素。
景素冲他笑了笑,小声安慰道“有母后在,别怕。”
乔言的心才彻底的安定下来,他的记忆之中没有生母的印象,只有景素。
可他不知道,当初景素将他过继过来,无非是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但没想到自此他们的命运牢牢相连,竟也相依为命了这些年。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景素意欲何为,心中十分的忐忑。
“众爱卿免礼平身吧。”
“谢皇上,谢太后。”
“左丞为了沧国奔赴前线,已经月余,毫无音信,有人说他已经为国捐躯,有人说他投敌叛变,哀家不信,也不敢信,但是又不得不信,左丞是沧国的栋梁,如今这栋梁之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来哀家只觉得可悲,左丞固然重要,可若是只因为失去他一人,我沧国就走上衰亡,那皇上和哀家还要你们有什么用?”
大臣们听景素忽然提到自己,言语之中都是怪责之意,方才酸麻的腿还没缓过劲来,又都纷纷跪了下去。
“把东西拿下去给他们瞧瞧吧。”
小海子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本折子,大臣们轮着看,有些看见的上面的东西,一个重心不稳,就栽倒坐到地上去了。
景素啜了口茶,待他们都传阅完,才开口”都看清出了,这上面都是这些年你们贿赂给右丞的宝贝,朝廷打仗的时候,闹灾的时候,让你们掏银子,你们个个都给哀家哭穷,现在你们可睁大了眼睛都看清楚了,上面一笔不落,将你们的家底都写得清清楚楚。“
宋约一直端正的跪着,待景素说到他的时候,他才抬了抬头。
宋约家境贫寒,但学问好,是当年的状元郎,得到了前任右丞的赏识,进了内阁,只是他为人太过木讷,不善交际,又有张子桓这样太过耀眼的人物,他在朝堂几乎少有存在感。
但是,就在前几日,宋约在递上的折子里夹了一张字条,说是有事情,要单独和景素奏禀,当时景素也只是好奇,就同意了见他。
宋约的话依然很少,他的沉默不似于张子桓那般让人无法忽视的感觉,他的安静就真的只是安静,毫不张扬,毫无戒备。
景素今日给大臣看的折子就是宋玄递上来的,那上面是朝中大臣给他这些年送的礼,金银珠宝,名画字帖,样样俱全,景素早上吩咐影卫去查的就是这些东西的真实性,以及根据宋约这些年暗中观察的所藏之处。
这些人中,不乏平日里对张子桓表忠心的人。
如今的沧国表面上还是皇上太后在朝,可实际上大家心中都清楚,只有张子桓的话做得数,为此在张子桓离开之后,朝堂上已经有许多人公然对她与皇上表示不敬,随便一个借口就不来早朝的事,已经是平常不过了。
宋约的这笔账来的及时,让景素顿时就除去了张子桓一党的多数人,可是景素依然觉得不够,在影卫还未给她带回来关于张子桓的消息之前,她只能用这件事将一些人关进大牢,可这跟她所想的还相距甚远,她要的是实权,不是剪除几个无用之人就够了,但是她有足够的耐心。
名单上提到的人,已经查实,都被关了起来,所有财产都归入国库,朝堂之上的人,当真是少了一半,可这一半的人并不和景素同心,剩下的人即使从前和张子桓再亲近,如今这左丞忽然消失一般,让他们也没了底气,从前那趾高气扬的架势,如今也都是灰溜溜的。
晌午,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钻了进来,景素皱着眉喝下最后一口汤药,接过帕巾抹了抹嘴角”人来了?“
”是,已经在大殿候着了。“
景素推了推鬓边玲珑点翠的金牡丹步摇”走吧。“
自被刺伤再到中毒,景素知道自己的身子怕是已经废了,每日要喝的药比她吃的饭还要多,她不知自己这样勉力支撑还能到何时。
她本就长的美艳,浓妆更将她衬托的妖娆,她不能让别人看出她的羸弱。
棋原已经四十有余,按说正当壮年,如今跪倒在景素的脚下,她便清楚的可以看见他已经斑白一大片的发丝。
”棋将军请起吧。“
”臣有罪。“
棋原并未起来,而是将头埋的更低。
他是真心的羞愧,为国家,也为戎马半生的自己。
景素并未难为他“将军这是何必,也罢,将军如此这般更可见心中还有壮志,若是哀家让你再次出征你愿意吗?”
棋原猛地抬起头,不能相信景素的话。
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曾在宴席上见过景素几次。
不可否认她很美,美的让人挪不开眼睛,尤其是她的眼睛,明眸善睐,总是璀璨的亮着,可此刻她只是露出淡淡的笑,眼中却是黯淡的。
”将军还是起来说话吧。“
棋原不再执拗,他未着铠甲的时候,倒显得有些书生气。
“品一品滇城新进的云雾茶吧。”
棋原想着景素刚才的话,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却不想烫着嘴,杯子里的茶水撒了出来,又烫了手,他一动,杯子摔在地上又烫了脚,他吃痛,跳了起来,惹得景素倒了乐了起来”没想到将军这么风趣。“
”臣殿前失仪,当真该死。“他忍着疼,又是磕头又是赔罪。
”好了好了,哀家倒不是怪你,只是可惜了哀家的茶叶,想来将军并未品出什么味道吧,一会儿给你带些回去,你回去自个儿好好的品一品吧。“
”罪臣不敢领赏。“
”茶是好茶,将军也是好的将军,听闻你从无败绩,想来这次的败仗是对你打击颇大,但若是将军从此一蹶不振,那皇上和哀家以后还能仰仗谁呢……“
景素期期艾艾的讲了许多,无不感人肺腑,让棋原听着都红了眼眶。
景素步下台阶走到棋原面前,亲自将棋原扶了起来”皇上与哀家的性命,沧国子民的性命可就托付给将军您了。“
说完便是盈盈一拜,棋原怔楞片刻,赶紧将景素扶起”太后,这可万万使不得,杀敌卫国,乃是臣的本分,若是太后还肯信臣,臣必拼死,与贼子血战到底。“
景素翻过手,将一枚冰凉的东西放到棋原的手心”将军收好。“
这是棋原前不久还拥有的兵符,一个军人,这枚兵符是他全部的荣誉和念想。
”听说将军有个喜欢的女子,可惜因为家中贫穷被卖给人家做妾。“
”是。“这是棋原心底的伤疤,这也是他四十多岁,还未成家的原因。
”哀家已经将这个女子带了回来,若是你还愿意和她在一起……“
”臣愿意,兰桃是臣一生的挚爱,若不是因为“
“若不是因为那个富商与左丞颇有渊源,你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能与她终成眷属,对吧。”
“谢太后。”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棋原此时心中的激动,他感激景素,但景素给他的感觉更添了意思敬畏,他不知这感觉源自何处。
他再抬头的时候,景素的身影已经没入内殿的纱帘后,他将兵符握的更紧,他暗暗发誓,定要洗清自己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