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浩渺，月影摇曳，湖城的冬季总是冷到人的骨子里去，接连五日的大雪，今早方才停歇。
落霜将殿内的烛火拨弄的更亮了一些，桌上的香炉溢出淡淡的沉水香，落雨神色慌张的跑进来“主子，左丞来了。”
景素脸色微变，努力的让自己显得平静，她坐了起来，挺直脊背，看着张子桓步入殿来。
景素是沧国最年轻的太后，还是花一样的年纪，顶着最尊荣的地位，苦苦的守着往后的岁月。她是和亲来到沧国，本是一个庶出而不得宠的公主，却因为沧国君主的喜爱，一跃站在了人生的最高点。
景素知道张子桓为何而来，她捏住书册的一角，看着一袭深色锦袍，玉面墨发的他走进殿来，登时整个大殿仿佛黯淡下来，只余出他的光彩。
他们之间不光是君臣，也是敌人。
沧国的上一任君主，在景素和亲来时，已经是半百的年纪，景素不光年轻貌美，也颇能讨得皇帝的欢心，先帝子嗣单薄，只有两个儿子，大的不过十一岁，是当今的圣上。
张子桓世代在朝中为官，都是极品之臣。他自然秉承家训，对魅惑君主，染指朝政，如今又在先帝不过驾崩的第二年，就收男宠入宫的景素十分不满，他们多次在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算算这也是张子桓第一次主动的来见她。
在景素失神的片刻，他已经站在了景素的面前，手中还端着一方乌漆的檀木盒子。
张子桓没有行礼，就是这样站着冷冷的看着她，是素日一贯的倨傲，景素让殿里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张爱卿夤夜来此，有什么事？”
张子桓不答，默默的从端进来的盒子中拿出一匹黄绢，对着天地拜了拜，又对景素道“先帝瑶贵妃聆听祖训。”
景素即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违逆先祖的圣训，她在张子桓的脚边跪下。他才展开黄绢念了起来。“
景素迷迷糊糊的要昏过去，被窗外一声鸡啼给惊的清醒，张子桓还在念着，黄绢已经卷起好大一圈，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景素浑身都麻木了，微微动了下腿，便疼的她呲牙咧嘴。
直到落霜在殿门道”左丞大人，该上朝了。“才算是解救了景素，张子桓顿了一下”太后娘娘，还有五卷，等下了朝，微臣再来。“
说完，也不等景素开口，就潇洒的离去。
落霜在张子桓走出殿门后，赶紧跑了进来”主子，您没事吧。“
景素无力的摆摆手。
”奴婢扶您起来。“
”腿麻了，动不了，我自己缓缓，你去给我倒杯水好了。“
待景素用过早膳，沐浴更衣，准备美美的睡一会儿，张子桓又来了，还带着昨天礼部尚书魏汉送给她的男宠秦清。
景素披着雪絮绛纱的斗篷，从凤仪宫缓缓出来。
张子桓旁边跪着秦清，身上五花大绑，两旁站着带刀侍卫。
秦清见着景素，便开口大喊”太后，救我……“
张子桓拧着眉，吩咐”把他嘴堵上。“
这次张子桓倒是主动上前行礼，一行人跟在后面都恭恭敬敬的”参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景素有些愠怒，并不是为了秦清，而是张子桓一天之内两次挑战她的耐心。
午后洒下暖暖的阳光，屋檐上是厚厚的积雪，此时变为一滴滴的水，落了下来，像是一层薄薄的珠帘，将他们二人之间隔开。
景素没让张子桓起身，他便一直保持躬身的姿势”请太后处置秦清。“
景素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冷静的地说”不要。“
”太后这是有辱皇家……“
”住嘴。“
还不等张子桓说完，景素就上前靠近他，馥郁的芬香瞬时涌进了张子桓的鼻尖里，他将头埋的更低，嘴巴却不肯停”太后这是有辱皇家尊严。“
”皇家也是沧国的皇家，与哀家有何干系。“
”原来太后还是将自己当做漓国的人，正好半月之后，漓国有使者来访，太后可以一解思乡之情。“
景素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张子桓直起身来，还是那双孤傲的眼，也同样看着景素”太后在后宫，朝堂之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漓国联合周边的三个小国，试图侵犯我沧国。“
”败了？“景素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是，他们是来求和的，一如当年您来沧国的目的。“
景素听出了他话语间的不屑，漓国的实力她太过清楚，父皇昏庸，奸臣当道，还妄想着统一天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战败也好，那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亲人，都死了自己其实才是开心的吧。
景素转身进殿，扶住殿门的边沿”秦清先关起来吧，哀家会处理的。“
”那微臣就放心了，微臣告退。“
是夜，火炉内上好的银碳劈啪作响，景素翻来覆去怎么睡不着，索性起身，窗外飘着大雪，格外的好看，她披上斗篷，打开窗户的一角，有冷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片扑面而来，不消片刻，就让她冻得手脚通红，她关上窗户，坐在榻上，更加的清醒了，翻了两页书，脑子里还是乱乱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漓国又败了，在她一瞬间的喜悦过后，是漫无边际的悲凉。
在沧国她虽是公主，却得不到关爱，只因为她的母亲。其实，那应该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了，每日与母亲在一起，种花弄草，景素喜欢看着母亲美丽的侧影，那样使她异常的安心。
她一直都不懂，这样恬静美好的女子，为什么会得不到父皇的宠爱，当她长大才终于明白，母亲所有的罪过，只是因为强势的娘家过早的衰败。
在漓国要与沧国和亲的时候，没人肯来。享尽荣华富贵的公主们，没人会愿意嫁到远在万里之外的沧国，陪伴一个老头子。
景素是自告奋勇的站出来，她已经有八年没见过自己的父皇，一如她父皇在见到她的时候，微眯着眼，仔细分辨她究竟是自己的第几个孩子。
景素的要求无疑解了沧国的燃眉之急，况且她又是那么的美，她身上所秉承着母亲所有优秀的品质，但也存在着她父亲的狠戾。
景素在离开的前一晚，告诉母亲一定要等她过来接她去沧国，母亲眼中带泪，笑着应允。
景素使出一切手段争宠，她用了最短的时间爬上高位，却只等来母亲死亡的消息，而且已经离开两年之久，就是景素离开沧国之后，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景素明白，母亲是不希望自己再对沧国有牵挂。
没有了目标，也退不回去了，一旦手上沾了鲜血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这样思绪烦乱的一直到了天快破晓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景素醒的晚，才唤落雨进来，就听见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儿臣参见母后。“
景素抬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一抹明黄，撑起身子”言儿，到母后这来。“
乔言站起来，有些踟蹰的，不肯挪动脚。
景素耐心的又招了招手”吃早饭了吗？“
乔言点点头”都已经是晌午了。“
景素看了看窗外，天压抑暗沉的紧，与室内入春的温暖形成对比”母后真是贪睡，竟然都这个时辰了。“
景素见乔言不肯过来，便起来朝乔言走过去”那和母后一起吃午膳吧，我让她们去做你爱吃的菜。“
乔言点点头，露出一丝笑，乖巧的跟在景素身边，感受到来自景素掌心的温暖，他不敢和景素亲近，虽然景素从未对他不好，在父皇驾崩之后，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老师告诉他的话，父皇是被景素害死的。
他不肯相信眼前这样温柔娇俏的女人会这么狠心，在往后的岁月中他只能将自己这样的想法归结为那时的年幼。
此时此刻他却想不了那么多，景素坐在案牍前抱起乔言，她忽略了乔言已经是个十一岁的小少年，微微轻哼了一声”都这么重了，母后抱不动你了呢。“
乔言的身高刚好可以够得着桌面，景素让他写老师留下的课业，便出去梳妆了。
他握住毛笔的手有些颤抖，在上课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听老师讲了什么，心里只惦记着小喜子昨晚上给他看的皮影戏。
想及此，他的脑子里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等他回过神来，景素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笑吟吟的望着他，手里还端着两碟小糕点。
乔言慌忙低下头，看着一片雪白的宣纸，他的小脸涨的通红”母后，朕……“
”好啦，先来吃点心吧。“
景素换了一件藕粉色的翠纹长裙，发间只簪了一支九凤缠丝的赤金珍珠钗，仿若仙人一样美。
”先擦擦手吧。“
乔言将手伸了出去，任由景素替他擦干净，乔言还沉浸在和谐的气氛中，景素忽然开口”我看皇上的老师该换了。“
这话在他的老师被杖毙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含义，都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景素这是杀鸡给猴看，乔言就是那只被景素提着线，可以随意戏耍的猴，他们才稍稍缓和的关系，又陷入冰点，而另一个消息让乔言开始更加的害怕。
景素让张子桓来做乔言的新老师。
朝中，乔言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虽然学识渊博。
比起乔言对景素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来，那他对张子桓却是明确的不喜欢。
作为一个君主，乔言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可是众人都忽略了一个帝王的成长，反而是更在意张子桓的喜怒哀乐，这是他深埋心里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
张子桓的欣然应允倒是在景素的意料之外，不光如此乔言还在第一天就被打了手心。
景素领着双眼通红的乔言来找张子桓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猜到似的，在上书房等候多时。
张子桓还穿着朝服，以手支颐，听见了动静便起身相迎。
他以君臣之礼叩拜，随即便让乔言还之师生之礼。
乔言求助的看着景素，而她却将乔言往前推了出去，他只好别扭的行礼。
张子桓一脸的倦色，也同样望着景素。
他们经常不约而同的对视，可从来都是四目的冰冷亦或是不屑，今天张子桓一反常态，眼神中露出稍稍温暖的光。
”皇上已经完成微臣布置的课业了吗？“
乔言的屁股刚刚挨着椅子，听见这话立马弹了起来”朕这就去做。“
景素坐在上首，吩咐落雨上茶。
”张爱卿将皇上支走，想必是有话要对哀家说吧。“
”微臣一直以为太后对皇上是放任不管的，今天看来，是微臣有些多虑了。“张子桓并不拐弯抹角，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左丞抬举本宫了，手中握着权力的感觉挺好，哀家没打算放权，你还真的是会错意了，哀家杀了皇上的上一任老师，只是因为他给皇上上折子说哀家的不喜欢听的话，寻个由头便杀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张子桓的脸变得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暗。
”太后这是要把自己逼上绝路吗？“
景素含笑”绝处才能逢生啊，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微臣告退。“
张子桓的腿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听见景素的话。
”左丞该成亲了吧。“
张子桓已经二十有四了，家中虽然急切，但他的性子家里人也是再了解不过的，每次提及婚事，他都是一句没有合适的，而敷衍过去。
此次，太后亲自下旨赐婚，虽然让张家诧异，但心中很是赞同景素的做法，唯独张子桓听见这个消息，没有表现出像以往一样强烈的反对，只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上朝授课，其余的时间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呆着，就这样约莫过了五天，他突然告诉家里，他愿意成亲，并且全凭太后做主。
景素的日子过的很乏味，太闲了就喜欢给自己找事情做，张子桓能够答应赐婚让她欣喜又忧愁，给他赐婚其实景素是赌气的，她不知道张子桓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家，以为他有什么毛病，便想着用这件事来挫挫他的锐气，他现在答应了，反而让景素为难，这是她第一次做红娘，没想到就是给她最讨厌的张子桓找夫人。
入夜，天空纷纷扬扬的飘着小雪，景素席地坐在一匹软软的葡萄锦毯子上，专注的看着面前矮几上红泥炉子已经煮滚的茶。
”主子？“
落霜端着茶杯进来，见景素在愣神，便唤了一声。
景素吓了一跳”死丫头，干什么啊？“
”只是在看主子发呆，以为有什么事呢。“
”我能有什么事，落雨呢？“
”您不是让她将下午选好几幅画像和生辰八字送到左丞府去了嘛。“
”哦。“
”奴婢怎么见您有些失落啊。“
落霜和落雨是打小服侍在她身边的，她来和亲的时候，母亲坚持让她把这两个丫头带上，异国他乡一定要有贴心的人她才能放心。
她们之间说话都是随意惯了，景素也喜欢这样的轻松自在，不用像跟别人一样，说话做事都要端着，累人的很。
”我失落什么，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落霜坐在她对面”今早您跟王大人还没说够啊，我看他一把年纪了，被您给气的，最后走路都不太利索了。“
”改革的事情势在必行，他是个老顽固，非要同我争，只会守旧，只会和我对着干，沧国的民生大计他怎么不好好想想。“
”行行行，我哪敢跟您争辩这些，我一个下人，哪里懂这些啊。“
”还不舀茶，话真多。“
”得，奴婢不说话还不行嘛。“
”主子，事情都办妥了。“
落雨冻的直搓手，进殿之后就站在炭盆跟前不肯挪地方了。”
“左丞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些姑娘各有千秋，可都不是他中意的。”
“那就是说他已经有意中人了？”景素吃惊的问道。
“应当是的，左丞面如桃花，说不定真的是陷入情网了，我一直以为他只会板着脸不会笑呢。”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景素喃喃自语，尽落在了落霜的眼底，她颇为担心“主子，您不会真的是对左丞有意思吧。”
“不许胡说。”
落雨也在一旁附和“自先皇驾崩之后，您对左丞可就有点不太对劲了啊。”
“你们两个死丫头和起伙来气我是吧，明天就让你们去冷宫服役去。”
“您才舍不得我们这么机灵的丫头呢。”
景素白了她们一人一眼“我不过就是一个寡妇，而且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能改嫁的寡妇，还能对谁动心思。对了，秦清呢？”
她们见景素的情绪有些自怜自艾，便顺着她赶紧转移话题。
“这事你得问落雨，这忙外头的事都是她办的。”
落雨烤了还一会儿的火，又喝了一大杯热茶，才算是缓过了“秦清已经给礼部尚书魏汉大人送回去了，他还问要不要再给您换一个呢。”
魏汉曾经只是个笔录史官，虽然寒微，但一心想往上爬，他审时度势的攀上了景素这课大树，这些年来倒也是尽心尽力，对景素很是忠心。
“明天等下朝的时候你去给他传话，让他明晚亥时里见我。”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