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饮下一杯,呆坐着,神情恍然。胡昭正要扶他去睡,只见崔琰拔出长剑,左右飞舞,身摇袖摆,口中唱着家乡送丧时的小调,因伤心过度,昏厥过去。
等他睁开眼,看到司马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急忙下床穿上鞋,拿来长剑佩在腰间,整好衣冠,这才开口。
“司马小弟,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下练完剑,就守在这里了,原想着先生只是一时酒醉,没料到先生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
“有劳司马小弟了。”崔琰表情有点尴尬。自己好歹是个名士,被这后生晚辈看到狼狈之相,这心里指不定笑成什么样了。
“先生……”司马懿想提醒他,别老是“小弟、小弟”地称呼自己,既不符合他清河名士的身份,自己也承受不起,但刚开口就把话吞了回去,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看来他是改不了了,自己要是总纠结这点小事,恐怕也成不了大器。
“我来陆浑前,专程去了趟你家,家中都好。令尊对我说,你大哥有信来,说如今朝纲不举,地方上遍地污吏,自己不愿同流合污,想辞官归家,侍奉二老,令尊同意了,这几天就应该到家了。”
“大哥那官当的本就受气遭罪,早辞官早得闲。”
“你那个大哥,别看拙嘴笨舌,做起事来,心头有数得很。话说回来,读书人,寒窗苦学十余年,往小的说,是为了光宗耀祖,往大来说,是为了济世救人;像你大哥那样才学出众,又一心想造福百姓的人,辞官对他来说,大概也是无奈之举。”
“我大哥那样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司马懿感慨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崔琰腰上的剑。
大概是天气骤冷的缘故,司马懿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崔琰见他穿得单薄,便脱下身上的外衣给他披上。司马懿第一次觉得其实这个总喊他“司马小弟”的人,也挺平易近人,刹那间,从他的内心深处,升腾出一种温暖的情愫。
“这天是越来越冷的,讲个故事给你驱驱寒?”崔琰笑道。
从没听说讲故事也能驱除寒气,司马懿暗自一笑,这个崔琰的脑子是不是被酒给灌坏了,却还是一拱手,表示洗耳恭听。
“我在令尊那里听到这么一件事,”崔琰捏捏后腰,清了清嗓子,“曹操被吕布夺取兖州后,积蓄力量,欲重夺失地,他没想到,吕布竟会和老对头袁术联手,在背后捅了他一刀,失地没有夺回来,反倒又丢了几座寨子,如今他在兖州,只剩下两座城池了。”
“也怪,听佐治说,袁术本想吞并吕布,怎么竟帮起忙来了?”
“不难理解,利益二字。袁术军中缺粮,吕布许诺给袁术十万斛,他当然乐意出力。 ”
“只晓得眼前利,却不知死之将至。”
“曹操此番败后,袁绍派人劝说他归附,并让他举家迁到邺城当人质,曹操明知是趁火打劫,但还是同意了,亏得荀彧和程昱劝阻,他才断了这个念头。依我看,眼下的形势虽然于他不利,但还有两城可守,万余兵士可用,更有像荀彧、程昱这样的谋略奇才为之划策,他又何必屈身袁氏,仰人鼻息。”
“在下倒是能理解曹操的心情。”司马懿呵呵一笑,随即叹息道,“在世为人,能顺遂如意,是再好不过了,但人生失意十之八九,很多时候,事非所愿,却又不得不为,这不得已的无奈,如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最是叫人伤心。”
“好一个不得已!”崔琰拍起手来。
这个家伙嘴上还没长毛,却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崔琰很是惊讶,这比初次看到他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时的诧异感还要强烈。
说司马懿见解精辟,不如说是他这人与众不同,至少在崔琰看来,司马懿身上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成熟感。这份成熟不同于崔琰这般年纪的阅历丰富,更不同于老者的沧桑故态,它是单独属于司马懿的深思熟虑,不发则已,一发便是石破天惊。
崔琰认为,在自己认识的人当中,司马懿无疑是最为特别的一个,所谓的“特别”,极有欣赏之意,同时也含有深深的忧虑。
“先生!”司马懿的一声叫打断了崔琰的思绪,“我父亲是怎么知道曹操这件事的?”
“上月末,曹操带着一队精骑,跑到你家,跟令尊畅饮几杯后,又原路而返。你说这个曹孟德(曹操表字),局势这般险恶,他竟还如此洒脱。”
“大概是被荀彧和程昱劝解后,心中有底了吧。”
“曹操此举,我还真是佩服,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没有必要凄凄惨惨做女儿态。哎——”崔琰扬扬头,“照此看来,曹操这人,虽有迫不得已之时,然而一旦下定决心,那股信念是谁也动摇不得的。这人真是有趣,在诸侯间也算是个异类了吧。我突然很想见见他,瞧瞧到底是什么人物,正好他那里还有我几位老友。”
“曹操,曹孟德。”司马懿喃喃自语。
对曹操这个名字,司马懿并不陌生,儿时就听父亲讲过,他在担任洛阳北部尉时用五色棒将违禁夜行的蹇图活活打死,蹇图乃宦官蹇硕的叔父,而蹇硕本人则是灵帝最为宠幸的内侍。
说起来,北部尉是曹操出仕后担任的第一个官职,举荐他担任这个官职的,就是司马防。曹操的第一把火震撼了司马防,但并没有给年幼的司马懿留下些什么,但今番这件事,让司马懿猛然感到曹操异于常人的活力。
他脑子里闪出袁绍、袁术、吕布、李傕这几个人的名字,要是他们接连惨败,会否有曹操那样的旷达。崔琰分析得对,曹操有人之常情之处,更有常人不及所在,但跟崔琰不同,司马懿并没有对他产生特别的兴趣,在他看来,是诸侯们的庸弱,凸显了曹操的明智。
“不以败为耻,不以胜为骄,谨小慎微,动不失时,才是长远之计。”
“仲达说得好,不过我说曹操这次兖州之役必胜,仲达敢与我打赌吗?”
“哈哈——”司马懿少见地大声笑道,“先生也玩这市井的游戏啊,恕在下不能相陪。在下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也好也好!”崔琰站起身来,手握剑柄,眼望缥缈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景致,“这次与司马小弟相见,又使我长进不少,三人行必有我师,此言不虚啊!”
“先生过誉了!”司马懿急忙弯腰施礼,“在下生性愚钝,全靠孔明先生指教,才有些许心得。”
“司马懿啊司马懿,”崔琰脸一沉,厉声道,“我赞你,是因为你确有常人难及的见识,而你竟以虚言敷衍我。司马懿,你就不能真实一些?你若是以假面示人,那跟市井小人有什么不同!那样的司马懿我是瞧不起的!”
司马懿呆住了,他不明白这位平易近人的长者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大发雷霆,他不过是按父亲从小教导的那样,对他人的夸赞自谦虚心而已,大概崔琰喜欢更为直接的交谈。
喘了喘气,平静下来后,看着一旁不知所措的司马懿,崔琰扑哧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可能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不是很妥当,但碍着身份,又不可能对一个小辈低头,况且他认为自己所言无过,只是方式欠妥,于是只用几声干笑化解彼此尴尬。
司马懿被崔琰搞得云里雾里,不过转念一想,谁没个脾气,更别说个性十足的名士,要是稍不如意就针锋相对,那自己还不被折磨死。司马懿这样想着,很快就释然了。
三天后,崔琰告辞离去,临走前,他解下佩剑送给司马懿。司马懿这回没有客气,接过剑吊在自己腰上,配上那副魁梧高大的身材,威风凛凛。
“仲达,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记得加衣服,有时间来看我。”
司马懿暗道,崔琰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唆,有时唠叨起来就像个妇人。
“一定!”
家仆点燃室内所有油灯,将敞开的窗户一一关闭,躬身退下。司马防坐在案前,朝左边的一个人招招手——
“朗儿,你再坐近些,让为父好好看看,咱们父子俩分别也有几年了吧。”
“快四年了,父亲。”
司马朗的声音浑厚、自然又透着亲切,听上去让人通体舒畅。
“你说有要事跟为父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各地黄巾余贼纷纷又起,父亲知道吗?”
“这个为父知道,十几天前,曹孟德来咱家,也跟为父聊起过黄巾余贼的事,说等平定兖州的叛乱,就去剿灭贼人。”
“眼下黄巾余贼黑山军自东向西而来,本县正当其冲,儿怕到时又会遭难,父亲是否考虑暂避别处?”
“依为父来看,此番黄巾余贼复起,声势虽说浩大,但其分散四处,力量不能集中,而且烧杀抢掠,虽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其实与盗匪无异,不得人心,又怎能长久得了。何况那些占州据郡的诸侯,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自己的地盘抢去,必定除之而后快。为父料定,这次贼乱会很快平定,朗儿无须担忧。”
“父亲不出家门,对世事却洞若观火,儿子佩服。”
“你在外为官这些年,也学会油腔滑调了?”司马防一抬眼,随即慈祥地一笑。
“儿子是真心佩服。”司马朗也憨厚地笑笑,“儿子外放后,就再没领过父亲的教诲,真是觉得日日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