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卯用手支着头,靠在车窗上,眼前的景跌跌撞撞的进入心。
到事务所楼下的大厅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齐喆发来的短信。他给她发了个笑话。很土,又很冷的笑话。一如他以前给她发的那些笑话一样,笑点低的常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笑。她不知道,平日里那般睿智的男人竟会喜欢这些冷到极致的笑话。
她进了电梯,回了条简单的短信过去。
很快的,手机又嘟嘟的响起来。
--笑了吗?
--笑不出来。
随即手机就响了,这次是电话。
“怎么了,心情不好?”电话里是那个永远温情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暖了起来。
“没有。”她走到电梯前,按了按钮,然后走进去。
“看来心情是不好。”他斩钉截铁的声音闯进她耳朵里,“心情好的话,你会说是的。”
“齐喆,不要这么了解我。”卯卯心里不好受,齐喆对她的知根知底,对她的好,对她无处不在的关心都是沉重的负担。
“除了分开的这一年里,对你好是我每天的任务和责任。”卯卯还是听出了齐喆声音里的执着,“好了,再给你讲个笑话,一会儿要去机场接待外宾…”
电梯里信号不太好,齐喆的冷笑话在电话里断断续续的持续,卯卯拿着手机,眼睛渐渐的湿润。很多时候,她想抛开一切,重新开始,继续他们之间的最初的承诺一起变老。
但这种念头总是一出现就会很快的被自己否定。她想起孔唯那张绝美的脸,还有那天她离开餐厅时的身影,以及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
一切的一切,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羸弱的身体上。
从邮箱里取到书是在四天后的早晨。卯卯抱着书,穿着拖鞋脚步轻盈的上了楼。包裹里,整整齐齐的困着五本飘洋而来的中文书籍。在伦敦,在她日常行动的四周,想找一本纯粹的汉语书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书在书架上摆好,卯卯只留一本放在包里准备在等地铁或者巴士的时候看。
肖洁还在睡。昨晚她回来的很迟,卯卯去开门的时候看到墙上的钟显示的是凌晨2点半。
八点半,她喝完一瓶酸奶后出门。
街道里,到处都是三月里的阳光。和煦的光照在路边的枫树上。这种高大的落叶乔木,符合这个崇尚严谨和谦逊的国家。
孔唯昨晚给她打电话约她再次见面。她答应了,因为她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
时隔一年多,她想自己已经没有刚结束恋情时那么恨了。但的确,孔唯的坦白,齐喆的专情给了她很大的救赎。这样的两个理由简单的几乎可笑,至少肖洁是这么认为的。肖洁说,童卯卯,如果全世界的正室都像你这么宽容和纵容小三的话,男人一定欣喜若狂,而小三一定更加嚣张。
管他的欣喜若狂,管他的纵容或者白痴,她只想遵循自己的内心,服从心灵深处最直接的召唤。别人的眼光,不重要。
她们见面的地点依旧选在上次的那家餐厅。
抵达那里的时候,餐厅里几乎没有人。孔唯一个人做坐在一张铺着格子布的桌子前,优雅的交叠双腿。
卯卯走上前,“几时到的?”她的声音,与窗外的阳光一样和煦,没有恨,没有怨。
“哦,刚来。”孔唯画着淡妆的脸上浮着同样淡淡的笑,“快坐。”她指着椅子对卯卯说。
随后就有神情严谨的服务人员端上来茶水和点心,脸上没有疲倦和无眠留下的阴影。
孔唯的两只手附在杯子上,轻轻的触碰。一开始,她们之间没有对话,更多的是沉默。然后孔唯对她说:“卯卯,昨天我拿了回国的申请。”
卯卯看着她,眼里是严重的惊讶。
孔唯看出她的疑惑,“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打算,刚好有这样的机会,就申请了。一心想回北京,想回家看看。”
孔唯脸上有释然的神情,但卯卯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是好还是不好。她知道,这不代表着一段感情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没有结局的开始,如她当初那样,远走来到伦敦的性质是一致的。她明白这种决定背后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那是撕掉一层皮的痛。
“他知道吗?”与孔唯谈话,她尽量避开齐喆的名字。仿佛这两个字是一个禁区,不可触及的禁区,从某天开始横亘在彼此之间,一触摸就会疼痛。
“我还没告诉他。”孔唯喝了口茶,缓慢的说,姿势里有优雅在。
“你应该告诉他。”卯卯看着孔唯的眼睛说。
“没有意义,说与不说一样。”孔唯转开脸,看窗外沐浴在阳光里的粉色花朵和大片的绿色植物,“你了解,我从来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应该知道,孔唯。”卯卯微微向前倾身,“如果不告而别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孔唯哑然失笑,她抬眼望着卯卯洁白的脸,“卯卯,不管曾经心里多么的恨,不管你多么不愿意承认,你还是爱他的。”
卯卯没说话。
“如此深爱。”孔唯轻抚杯身,语气很缓,像外面散淡的阳光,轻飘飘的落在耳朵里,“连我你都可以原谅,何况是他。”
卯卯摇头,表情凝重。“我不想这些事,也不愿意多想。孔唯,我们不说这些,这不是我今天来这里与你见面的目的。”
孔唯沉默。
“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清楚,关于申请的事情。你要明白,我们已不再年轻,已经过了感情用事的年龄。这件事,需要慎重。”
“可我们是感情动物,卯卯。”孔唯笑,脸上的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我想了很久,也很清楚这件事的意义。我不是在感情用事,只是在按感情的指示做事。我不能一辈子都在权衡得失,我不想永远这样。”
卯卯无话,孔唯的话不无道理,她有她的选择空间和权利。但她始终没有对孔唯说出,比如‘我尊重你的个人决定’这样的话。这句话听起来,太官方,涵盖太多虚伪的意味。
从餐厅出来已将近10点。两人在路口分手后各自回去。
卯卯给齐喆打电话,约他见面。是分手后第一次主动要见他。
这让齐喆欣喜之外更多是意外。
见面地点选在附近的咖啡馆。齐喆很快赶来赴约。他的身上有干净、阳光的气味,无处不在的说明这个男人因为职业而显示出的严谨和理性。
他一直在从事一份理性的职业。
卯卯谈到孔唯的事情后,他才恍然大悟。齐喆喝一杯很浓的咖啡,眉头微蹙,拧一个小小的结。
他坐在那里,很久没说话。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相对无语。
后来,卯卯先开了口,她说:“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这件事的。”
“嗯。”齐喆点头。但除了这个嗯字,此时他讲不出更多的话。
他们之间的对话,像是在讨论孩子需要上哪个学校那样,平淡又谨慎。丝丝缕缕,紧紧相扣。
“你打算怎么做?”卯卯问他,心里急切的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齐喆抬眼看她,看出她眼睛里的话,“你希望我怎么做?”这么多年,他总是把她的想法放在首位。也没有人会相信,这样般配的一对最终会走到尽头。
“我希望你能劝她,这件事需要很大的代价。”卯卯心有感触。
“我会的。”齐喆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代价,更清楚代价的程度你最清楚。”他看她,眼睛里有凛冽的光。
卯卯的略显吃惊的望着齐喆,他对她微微一笑,“我欠你的这一生都还不了,卯卯。”
“我不希望你有负罪感。”时至今日她对他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对齐喆说这样话的一天,在这个城市,某个咖啡馆,“这是命运给我们的劫数,可惜我们都没有跨过去这道磨难。”
她轻轻的笑着说,波澜不惊。
“可我相信,这个劫数总有一天会消失。我从来不相信宿命。”齐喆说,手背上有凸起的青筋,纹路清晰。一个健康且强健的男人。
卯卯仍旧微笑,她的笑像一朵彩色清淡的水粉画上的蔷薇,安静的打开花瓣。
然后在傍晚的时候,齐喆开车送她回家。他们在一起呆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这是自分手以来他们在一起时间最漫长的一次。
大多数的时间,他们其实没有说话,各自发呆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但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让两人觉得放松,找到了曾经相爱时的熟悉。
在社区的路边,卯卯像个暴走的行者,缓慢的不停的兜着圈子。所以当顾铭在观察了她整整十分钟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童卯卯就是只头脑简单的鱼,只有几秒钟的记忆,可以乐此不彼的绕着同一个地方走那么久。
“童卯卯!”他把那辆豪的惊人的车停当在路边后就叫住了她。
“你怎么在这?”她回头看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没有亲昵,没有热情,平淡的像水一样的一句话。
他站在路边,修长挺拔的身材在街灯下显得更加顷长,“刚好看见你了。”
卯卯很快的打断他的话,“如果是因为教养问题你还是走吧。”
顾铭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原来你还记得。”
“这辈子遇见你这么有教养的人太少了。”卯卯边走边说。
“很好。”他说。
“有什么好的?”
“至少这辈子你都会记得我。”
果然他的话换来了卯卯‘极端幼稚’的评价。
“你老实告诉我,你就不想被人一辈子记住?”他反问她。结果却换来她一句,“那要看是被什么人记住。”
“如果是像我这样的男人?”他问,并开始在心里提前搜寻她可能会提及的答案。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在脑海里绘制出一幅绝美的蓝图时就被童卯卯的话恶狠狠的扯回现实,连皮带肉的拽回来。
“那还是算了。”
果然,顾铭一副打死也不愿相信的表情。能被他记住是何等难得的一件事,可在卯卯眼里他就是这么不值一提,好像突然改朝换代后的货币,瞬间失去价值。
“能被你记着一辈子,铁定不是好事。”
顾铭很快的释然。童卯卯本来就不是一般的人类。
他们绕着街区一直走,踩在斑驳的灯光上,曲径人幽处,有花的香气,迎面扑来。
“最近压力大?”他问。
她边走边扭过头,用清澈的眼光扫视着他,“怎么说?”
“你看起来很疲惫。”顾铭慢慢的跟在她身边,然后说出一句让童卯卯很想一掌拍死他的话,“你的皮肤看起来像40岁的女人。肤色暗淡,毛孔粗大,T形区油脂分泌比正常水平稍高一些。”
“还有吗?”她压住了心里熊熊燃烧的烈火,扯着嘴角干笑着问顾铭,“眼角下是不是还有点细小的色斑,下巴这里昨天刚长了一个痘痘。”卯卯指着下巴一个仍处于萌芽阶段的小红点对他说,“真神奇,我居然还能长青春痘。你应该不长了吧?”
顾铭摇头,卯卯就很高兴的笑了起来,“知道为什么吗?”他又摇头,无非是他皮肤管理的比较仔细。
“真不懂?”
顾铭表示不明白。
“大哥,告诉你。”卯卯故意拉长了语气,放慢了语调,“因为你老了,老到与青春痘彻底无缘的年龄了。好了,为你的苍老默哀五分钟吧。”
顾铭笑着不说话。
“没有反驳的吗?”
“最近还失眠吗?”
“就那样。”她漫不经心的应和,“就是偶尔复合胺水平不够高。”
“抑郁?”顾铭问。
卯卯不知道她用了复合胺这么专业的一个词居然对他来说如此易如反掌。复合胺这仨字她可是趴在一本医学书上很多天后才算彻底明白的一词儿。结果这男人竟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破解了。
“挺专业的。”
“略有了解。”
卯卯望了他一眼后,继续往前走,“没事看那些干嘛,有这面的特殊需求?”
顾铭点头表示赞成,“的确如此。”
他发觉,他们之间的谈话总像是一场激烈的拉锯战,没有甜言蜜语,更多的是争锋相斗。
那天晚上,他们俩几乎绕着整个社区走了一圈。
顾铭发现这里有很多没见过的美,比如西南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私家花园,北面的公园里的树又有嫩黄的芽儿从树枝上冒出来,在微茫的路灯下露出妩媚的一面。里面还有许多散步的居民,还有拥在树下接吻的年轻情侣,明目张胆,毫无顾忌的表达心中的热烈。
而他们只是安静的走路。
肖洁打电话给顾铭的时候正从电梯里出来。伦敦已经如约进入了夜生活的霓虹灯光里,城市在光线里像一个巨大的发光球体。
钻进座驾后肖洁伸手打开了音乐,轰炸式的摇滚声很快让她咧开嘴角。
到达夜店的时候才九点多一些,店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肖洁要了一杯香槟后就无聊的翻出手机。
正当她玩的进入状态的时候,一个让她无奈招架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里。肖洁心里一愣,对这化成灰都没法忘记的声音显得无力起来。她仰起头的时候嘴角也很快的从下撇到上扬的九十度转变,完美的伸展弧度像一把精细的圆规画出的半圆弧形。
“Hi,好久不见。”她故作轻松的说。
邓飏弯嘴笑了起来,“看来我们应该加大见面的频率才是。”
肖洁脸上笑着,却在心里结出冰冷的霜花。
“怎么,晚上有约?”肖洁问。
邓飏点头。
“你朋友还没来?”肖洁小口的喝杯子里的酒,悻悻然的模样像极一只性感的小猫。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摄人心魄。
“嗯,但我似乎见到了更想遇见的人了。”他的话直接如眼神,凛利的像风一样。
肖洁继续哼哼了两声,指着身边的位置对他说,“坐吧,在你朋友和我朋友来之前,这个位置暂时借给你。”
邓飏落座后很快的跟酒保点了一杯伏特加。那个金发的法国男人把他要的酒和一个杯垫放在那张长长的木质吧台后就转身继续在柜台后面擦酒杯或者上下来回的调制不同颜色与口味的鸡尾酒。动作潇洒且利落干净,像一位金庸小说里的优秀武者。
“听说你们跟LD又在大规模进军北方地区了?”邓飏轻轻的摇着杯子里颜色美丽的液体,语气温柔。
“消息很灵通嘛。”肖洁抚了抚耳边的碎发。
“从股市里可略看出一些端倪。”邓飏转过身看着昏暗灯光下的肖洁,脚上铮亮的黑色皮鞋浑身都透着一股与主人看起来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锐气。
“是嘛。”肖洁心里的赞赏度独自拨上了一个级别,“今天又涨了?”她用了个‘又’字。因为自从与LD合作后,她家的股价似乎都未跌过一个点。神奇的有些不可思议。
邓飏喝了一口伏特加后缓缓的应了声嗯。
肖洁收起手机跟他一起耍贫嘴。如果说她跟邓飏有共同点的话,那么就是他们俩总能把本该死的都能沉的气氛一下子又从彼此的锋芒毕露里挽救回来。
注定了,他们都不能是孤单的人,不能一个人独自默默老去的。
这是她跟卯卯的最大不同,也是邓飏与顾铭之间最大的区别。
顾铭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才出现。于是肖洁跟邓飏一起待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
“忙到现在才下班?”肖洁看见顾铭的时候劈头就问。
“这不,给你们俩腾了这么多时间出来。”顾铭喝了一口尝起来微酸的酒,“打算怎么感激我?”
“悉听尊便。”邓飏的回答,大显豪迈。
肖洁摇了摇头,不做任何反驳。
“好了,今天找你们俩来是有事要说。”顾铭说话的时间眼睛转向了肖洁那一边,他说:“邓飏已经决定担任我们所有合作项目的金融顾问。”
肖洁果然看起来很吃惊。她看了看顾铭,又看邓飏,“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情?我有绝对的知情权。”
“这是前天经过讨论后一致决定的。很庆幸的是,邓飏没有拒绝我们的邀请。”顾铭说。
“一致决定?我们?”肖洁无奈,“跟我妈?”她看见顾铭点头,邓飏在一旁似乎若无其事的喝伏特加。
“我妈找过你?”她问。她以为自己最近在公司的时间已远远超出自己的预算,对她妈的盯梢成果也是有目共睹的,为何这次她偏偏给漏下了。
“以后有关钱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找我。”邓飏把伏特加放在面前的杯垫上对肖洁笑嘻嘻的说。她瞪了邓飏一下,还好,他没有在顾铭面前说出像‘我的手机可以24小时为你开通’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也没有‘不管多晚都可以来找我’。
一整个晚上,邓飏都很好脾气,对肖洁的所有任性全部一笑而过。这些让顾铭第一次觉得神奇,关于爱情的包容性问题。他想,对童卯卯的话,他应该也会跟邓飏一样,在某种人间的游戏中,彻底沦为奴隶。
童卯卯去巴黎进行为期两天的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