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你厉害,你嘴硬,我走了。”杨曦见他没有一丝想松口风的打算,准备拂袖走人的时候却被顾铭喊住了,“等下。”
“干嘛?”
“你去问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再走。”顾铭说,“具体点,我不要大概的。”模凌两可在别人身上或许可以,但放在顾铭身上,会闹出人命。
“你等着不就知道了,非得去问,你以为整个医院只有精神科?你以为医院是你家开的。”杨曦差点吐血,本来被莫名其妙的叫来又对床上那个女人的情况一点都不透露心情闷闷的,现在倒好,使唤她上瘾了。
“去吧,问下心里有底。”顾铭不痛不痒的死样让人想要抓狂。他回过头继续盯着卯卯看,杨曦的脚步声哒哒的走远了。他在心里说,童卯卯,你就快点醒吧。想打我的话,你也得先从这张床上爬起来。
顾铭一个人抱胸在病床前耷拉着脑袋,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卯卯的脸。
他觉得,童卯卯要是再不醒过来,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把她的脸看出一个洞,另一个则是换做他躺在床上。不过,第二个结果似乎更有希望,毕竟,她的脸到现在还没出现半个洞或者窟窿。
“喂,你醒醒。”卯卯坐在床上,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耷拉在她腿上的脑袋。
“醒了。”脑袋从她脚上提起来,露出一张疲惫的脸和一双困倦的眼睛,一并注视着她。
“你送我来的?”卯卯把绷直的长腿弓起来,来回做伸展运动。迷迷糊糊的梦里,她梦见自己在拼命的追齐喆,可是跑着跑着,她发现那个熟悉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自己立在原地跑,一分一毫也没挪动过。
后来,她醒过来,发现原来是一个打理的很有型的头掉在她腿上。
难怪她的腿这么麻。
顾铭清了清嗓子,说道:“醒了就走吧。”
医院门口,卯卯把整个人都藏在衣服里,可她还是觉得有股嗖嗖的冷风从夹缝里吹进身体,带着一抹原始的欲望摇曳她的决心。
“上车吧。”他把车开到门口,对她说。
她略埋着头对他说:“不用了,貌似耽误你挺长一时间了,你去忙吧。”她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抽出手,朝他挥了挥手。
“不差这点。”他的眼神越过车窗,像明晃晃的阳光一样照过来,照在她周身。
“真的不用了。”她反倒客气起来,不确定这份客气是否来自于知道他是未来她最大主顾的缘由。
卯卯闪神的时候,顾铭从车上下来,朝她走过来,在她眼前站住。
“上车。”他说。
她不喜欢他每次说话略带着命令的口气,她又不是他家的童养媳。她埋首,踢着地面,不说话也不挪步。
“不走吗?”他已经打开车门,眼神看向她。
二十分钟后,他把她领到一家外表一般的中餐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拿着菜单与服务生点菜,长指点在做成剪纸模样的纯中式菜单本上面,心里噗噗的冒出熟悉的感觉。这样的场景,多像在北京时,她和当年的那个他在下着雪的冬天,围坐在冒着热气的火锅前暴殄满桌子的饕餮。那时候,他总是把她围在脖子上厚厚的,跟外面雪一样白的围巾拿下来帮她披在高高的椅背上。那样的爱,那样的眼神,那样温软的触摸。
卯卯正沉浸在痛并快乐中的时候,被眼前一碗热气袅袅的粥勾回了神。是一碗装在黑色石碗里的素粥。
“吃吧。”他说,“医生说你营养不良。”
“诶?”她抬头,显得有些尴尬。她因为营养不良晕倒?
“你到底几天没吃了?”他端起面前的一杯白开水喝了一口,“居然饿晕。”他小声的念叨了一句。
卯卯耸着脑袋不出声,她没有几天没吃,只是在这两天里吃的比较少。这要赶上了地震被埋起来,她肯定比别人早两天去见伟大的马克思先生。
吃完晚饭,天已全黑下来。卯卯看了眼腕表,已经八点过半了。伦敦又进入了夜生活。到处都是闪花眼的霓虹。空气里有尘土味。顾铭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又发慈悲送她回家。她揣摩了半天得出结论是:估计是给她晕倒这件事给吓唬住了。
电话响起来。她从包里摸出来一看,很快的接起来:“妈!”
顾铭从车后镜看了她一眼,满脸都是止不住的兴奋和幸福。
“妈,吃饭了没?我爸呢?”她握住手机从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开始就问个不停。
“我,我早吃过了,都快接着吃夜宵了…嗯,您也多穿点…水仙啊,养的可好了,叫爸放一百个心,跟他说一会儿回去了我跟他视频…哦,我在外面,刚才出来买点东西马上就回去…嗯,百货店离住的地方很近,就几分钟路…肖洁她很好,天天都过的可潇洒了,跟在家里的时候一样…”
母女俩叽叽喳喳的讲个不停,她的脸上泛起笑来。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不似上次在酒吧里与其他男人说笑时的神情。如果说上回的笑带有一丝敷衍和伪装,那么今晚是实实在在的真实和透明。
“我知道啦,您就别瞎操心了,我都不急您急啥?…嗯,我知道,我懂,我都明白您说的。我自己的事会考虑清楚…眼馋了或是手痒了您借下他们家的小孩儿玩玩,玩累咱就还给人家,多省心呀…我知道…我记住了…以后我一定弄个比他们家更可爱的回去给您玩,这样行了吧?”
顾铭在一边勾起唇角笑了。这女的,什么都敢想,孩子是说弄就能弄的。
“好,知道了,懂了,嗯,您自己照顾好自己跟我爸…别忘了,童卯卯可是superwoman…那是,您什么时候见过我生病了…放心,跟爸说放一万个心。你们自己多注意点,最近气温低,上课的时候多穿点衣服。作业别带回家去批了,晚上早点休息…好,嗯,拜。”
电话里响起一阵盲音,卯卯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淘空了的洞穴一样。好像一不留神就能整出个塌方事故出来。
她握着手机,看着前方不说话。
“你妈?”他问。充当了近五多分钟的哑巴兼透明人,他熬不住问。
“嗯。”她点头。
“叫你趁早推销自己?”话一出口,顾铭才发觉他也有八卦别人私事的时候。他在心里暗自为自己的退化捏把汗。
“你偷听我讲话?”她转头,昏暗里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果没有这么多重的性格,没有那么桀骜的冷漠,顾铭的确是个完美的男人。
“这不算偷听吧?”他回视了她一眼,又转头认真的注视前方,“我不得不听。”
卯卯没话说,是她强词夺理了,她认错。
“刚从医院出来的人还说自己身体好。”他又看了她一眼,“还真是个superwoman,说瞎话都不眨眼。”他酸溜溜的话闯进了她的耳朵里,听不出是褒还是贬。
卯卯恹恹的,大概是晕倒一回的原因,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与他争论,只想快点回家,找一张舒适的大床,然后摆个大大的人字形好好睡一觉。
顾铭安静的开车,将伦敦夜色里的温柔与湿气统统丢进了黑暗中。卯卯靠在一边的椅背上,跌跌撞撞的进入梦乡。
从事务所回来,卯卯一眼就看见肖洁停在门口的车。她把垂到胸前的长围巾一拂甩到了肩膀上,噔噔的上楼了。
打开门,肖洁横躺在沙发里,身上只裹了一条奶牛花纹的懒人毯,咋一看,还真是只瘦弱的小牛犊。
“回来了。”蓬乱的碎发里发乎闷闷的一声,是肖洁独特的嗓音。没有睡好的标志。
“嗯。”她把外套脱下,里面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毛衣,露出一对洁白的大衬衣圆领子,是当下复古的装扮。肖洁曾经看过卯卯大学前的校服照,除了校服还是校服,而且多数是运动服。直到很久以前她才愿意从心里接受那个时候的童卯卯跟现在的童卯卯是一个人。真真切切的同一个。
“童卯卯。”
“怎么了?”她换鞋,手附在门口的玄关上,背对着肖洁脱掉脚上的高跟鞋。
“没事儿,随便叫叫。”肖洁咕噜喉咙里的声音,“感觉好久没叫你了。”
“你也知道,这些天,都哪里疯去了,挨不着北了你。”她的声音和着拖鞋蹭在地板上的声音,跌跌荡荡的钻进肖洁的耳朵里。
肖洁翻了个身,半闭着眼,“那个邓飏,该怎么收拾才好?”
忽然蹦出的一句话。
“收拾什么?”
“我总能遇见他,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像个影子一样会毫无声息的出现。”肖洁望着天花板说。那是卯卯未见过的无奈。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她问。
“什么?”肖洁扭头。
“折磨男人啊!”她毫不留情的说。肖洁的潇洒,肖洁的从容,是她这辈子只可遥望而不敢企及的梦想。
“你有过这种感觉么?”
“没有!”她很快回答。极力否认什么似的,连表情都狰狞的很决绝。
肖洁看了她一眼,“干嘛那么紧张。”
“我没有。”卯卯用手扒了扒披在肩上的长发。“邓飏怎么了?难不成这些日子你都是在与他周旋?”
肖洁屏住呼吸,眸子里蓄满了波涛和汹涌。
“肖洁。”她看了昏暗灯下沉寂的她,叫唤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习惯了她的疯癫,甚至疯狂。
她习惯了她的喜怒,甚至哀乐。
她习惯了她的一切,唯独沉寂。
“没有,只是好困。”肖洁揽紧了毛毯,侧身,将脸转向沙发朝外的一面,“冰箱里怎么什么都没了,这两天你活的还好吗?”她闭着眼睛问。
“我很好,”卯卯心虚,没敢把她饿晕一事告诉肖洁,“我一会儿去百货店,你要什么我给你带。”
她赶紧扯开话题。
“不用了,早去早回。”肖洁朝她挥了挥手,默不作声。
出门的时候,天气已经不好。卯卯已经渐渐习惯这个潮湿的城市。她只带了手机钱包和一个环保袋。
街角的拐弯处,一个穿着苏格兰裙子的英国男人在那里吹萨克斯,身上是一件色调与之相配的花呢夹克。他鼓着腮,头微微的倾向一边,裙子前悬挂着一个大腰包。男人站在墙角下,与身后巨大的楼身形成刺激的对比。
她看见地上有一顶绅士帽,里面散落一些零钱。硬币或是纸币,都有。花花绿绿的色彩,在这样的天色里看起来温暖。经过男人的时候,她往帽子里添了一张浅紫色的纸币,把英女王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一起丢进了那个黑色礼帽里。
百货商场里,童卯卯从货架上拿她要的东西,眼药水,卫生棉,口腔清新剂,止痒膏,牙刷,沐浴乳,还有她每天过日子需要吃的食物。她从冰冻柜里拿了两包很大的包装袋上印有中文的饺子放进购物车。但凡想家的时候,饺子是最好的抑制剂。
小时候,在姥姥家吃手工擀皮饺子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一部分。狭窄而弯曲的北京胡同,还有路边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喜气的春联和鞭炮,轰炸出想念深处的朵朵烟花。
那种记忆,单是想起来都会叫她觉得心里有温暖的激流涌过。
一大堆的东西,挤在狭小的购物车里。卯卯推车慢慢的在货架前走过。半个多小时后,东西已全部买齐。
结账的时候,她还是在每次那个白人女孩儿那里。卯卯发现她把发色从原来的金黄染成棕色。快速的扫过她一眼,她还是喜欢女孩儿原来的发色,温暖的金黄,像成熟的麦田一样,一阵风就能吹出淡淡的麦香。
提着东西回家,在百货门口遇见顾铭。他的身边,站着纪闵。那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与她一样黑眼睛黄皮肤的女人。很高挑的身材上垂着一件很拉风的米色长风衣,脚上穿着一双时髦的大红色高跟鞋。十分典型的,伦敦街头时尚达人的标志性装扮。
纪闵脸上化一个很精致的妆容。没有过分的浓烈却也不容易让人忘记。
Hi.这是她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匆匆的打过招呼,卯卯终于提着袋子走了。走了几步,她把手上的东西挪到肩膀上,把那个大又鼓的环保袋背起来,像她妈妈以前常常逛超市那样,东西太多太重了,就把手臂上的重量移到肩上。肩膀是个好地方,可以让人依靠,可以分担重量,可以承接起所有能够承接的和不能承接的。
吸了口冰冷十足的空气,卯卯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顾铭立在原地,看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纪闵站在他旁边,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黑头发的女人稍显吃力的倾斜身体在缓慢的挪动。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纪闵轻启红唇站在风中说,除开上次在秀场的VIP室那回。
“是吗?”他回答,依旧看那个倾斜的背影。他知道,她说的是那次他把童卯卯强行拉上车,发布会结束那天。
“走吧,楼上该等急了。”许久后,纪闵说,移开步子。
两人安静的进了百货公司的大门,一前一后。
Portland Place使馆门前,一男一女进了车。车子缓缓的朝Heathrow机场开往。齐喆和孔唯坐在后排。孔唯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叠A4纸递给齐喆。他接过去,是他一会儿需要的材料。
“谢谢。”他礼貌的说。
“你打算这样客气到什么时候?”孔唯问,身上的套装把她衬托的无比职业。跟素日里孔雀一样美艳的她,大大不同。
齐喆将脸转向窗外,仍是不说话。车窗外,伦敦的街道,伦敦人,伦敦的所有所有美,都在随着转动的车轮切换画面,一帧又一帧。
孔唯也把脸转向另一边。从外面涌进来的风,吹散了梳的很整齐的刘海。吹拂起的发丝,迎着风,贴在一张极其平静的脸上。
这是她选择的生活,应该存在于爱情里的方式。
曾经,她也幻想去一个遥远的小镇,那里有教堂,有古堡,有可以许愿的水池。
那里,没有金钱、没有权利、也没有地位。
在那里,可以不用在乎世俗的眼光,也可以不在乎长久的过往。
只是,这个愿望在很早很早就破碎掉。
像落在地上的水晶音乐盒,一落便不复存在。
黑色的轿车开出有很多人的市区,在广袤的公路上驰骋。四周边的空旷起来,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空荡荡的,没有歇脚的地点。
她身边坐着那个男人,依旧如初。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脸上是倔强的神情和紧抿的唇角。眉宇间的冷酷随着岁月流逝,变得更为结实。
过往的八年多,似乎没有存在那样。他们一直停留在原点上,静止不动,尽管曾经被她撕裂了一道可以突破的缺口。
她常常觉得,这样的付出和这样的代价,到底值不值。
只是生活已经如此,除了继续前行,她已无路可退。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不管代价是什么,都是自己选的。
她有些头疼,背弃了卯卯,背弃了肖洁,背弃了她们八年的友谊,换来的是一个男人始终无法对她真正敞开心。孔唯揉着太阳穴,一遍又一遍。
“怎么了,不舒服?”齐喆回过头看孔唯。
她挤出一个笑,“没有。”
齐喆看了她一眼,又将脸转向车窗外。能对她的,除开抱歉,还是抱歉。他没法,也无法对她更好。胸腔里的某个位置,早已被一个女人填满许多年。
到机场时,留学生代表团已经将横幅拉好,很自觉地排成两排,形成一个天然的甬道。等待献花的英国小孩也已准备就绪。
风愈来愈大。安置在两旁的旗帜发出噗噗的声音。
肖国强从另一辆车里下来。齐喆和孔唯走上前,站在他的身边,“外长。”
“还有十分钟。”肖国强抬起手表看了一眼自言自语的说道。
“我们在这等就好,您先上车。”说话的是孔唯。她交握着双手,用左手覆盖住右手,手指冻的一片通红。
“不用,没多少时间。”肖国强笑道,同两人一并站着,黑色呢大衣垂到膝盖处。
两耳,满是风声。
一个星期后。卯卯到事务所报到没一会儿就被那位英俊的英国老板叫去LD百货。工作内容是和LD进一步的合作事宜。她实在想不出来,事务所和一个大百货公司能有什么业务上的关联。真的想不出来。
刚才老板还说,以后凡是与LD的合作,都交给她。这件事的唯一益处就是她的收入会在短时间内上一个新的高度,而伴随好处而来的最大危害是--她不知道那个妄想症男人会怎么变着法子把她折腾的面目全非。譬如,饿晕。这件事对她来说,一直是件耻辱的大事。